时间:2024-05-07
北熹
突如其来的瘟疫改变了衣食住行的一切,“自我隔离”由政府层面短信下达,使宅在家成为个人最“合法”的生活状态。铺天盖地的宣传以及手机终端信息跟踪的畅通无阻,疫情得到人们“最密集”的牵挂。与疫情相关的新闻稍有稀奇,便一时万众围观。纷沓而至的热点来不及咀嚼,便有即时更新的信息“口粮”呈于眼前。情系之深,令之见善行而低首动容,见恶作而剑拔弩张。“生命宝贵”,在这个特殊时期成为滚动在我们心头炽热的意念……随着“蜗居”的时间慢慢超过了心灵的承受力,安静竟悄悄失去其悠然的含蕴。当历代的大瘟疫被逐一解读回忆,那些本来坠失于历史深处的痛苦和惊惧被我们切身体会,时代之高峻开始显现其压迫性的存在,这是之前我们还拥有很多行动自由时所无法想象的——虽知往来但凡世情严苛,“躲进小楼成一统”仍可宽慰,但今天这种把“楼底”坐穿的不得已确实令我们的心情有别样的苦闷,因为我们对那看不见又无处不在的怪兽更加无能为力,它造成的震级已让众多生命的岁月产生错动断层。又此时冬天刚刚过去!窗外苏动的气息唤醒了我们意欲广步于天地之间的身体冲动,我们不得不更加努力地去压制这样的骚动,特别是它在我们的孩子身上的骚动。对比重灾区人民的水深火热,这种深居简出的无奈似乎不足一提,但那些被束缚的神经确实在经历幽闭的挣扎,那另类的疲惫同样滴沥着忧愁。居家者非必要而不出这坚立的四壁,外出者则须记口罩非佩戴密实而无效,皆令人在如此具体而逼切的感知中想起华伦斯坦的“人生是这样紧而窄”,我敢肯定这种联想绝不是放大了不适的感受,何况,我们更清楚地获知,悲剧正在不远处一再发生。然而,这群暂时安全的人们就要宣告败北于这氛围的低垂了吗?我们要任由这压迫的力量抟塑了吗?
不久前,专家张文宏呼吁,“你在家不是隔离,是在战斗”。的确拂亮这平凡中担当的“成色”,一时令人振奋。但当我们再次滑落到乏味的状态中,却唯有着意的寻找可使生活的意义开显。首先,是极好的时机来诚恳地面对和思考“人和自然”。吉狄马加有诗曾言“去寻找那种沉重的和谐”,诗无达诂,但此时人们正遭受禁足,那令人心悸的不断攀升的病例死例无一不在确认和增加“沉重”在心头的分量。人和自然的和谐的确需要我们加以“沉重”的体认,才不至于在寻找的过程中总是落于轻忽。漠视自然、漠视生命、漠视规律的代价岂止“沉重”二字可括!最可怕的是,在我们目击了这种代价后,灵魂的震颤并没有持续太久,平静便慢慢取代焦灼、盲从取代坚定、利益取代信念……新的油滑会吸附在我们的灵肉之上,让我们忘记这种沉重。但是思考绝非徒劳无益,我们因为灾变而以更大的关怀和悲悯链入更广大人世的时候,往往会因为这样更柔软的内心、更仔细的审度,而使目光绕过那些屋宇,落在草甸灌丛、荒山野岭……苍穹之下,万物有光,人类与非人类本有“血肉”之联系,但生命一旦匆促起来,将忘却把这份珍重投诸“异族”;贪婪不尽,将彻底忽视那些可以通感的痛苦和欢乐。技术时代,深入而便捷地探索外部世界的同时,也使无情窥视甚至侵犯成为家常便饭,当技术淹没一切之时,自然将随时承受更大的负荷去消解更容易发生的干涉和伤害。我们紧赶的时代准备好面对自然积病的溃塌了吗?我们紧赶的日子准备好应对日常的失常了吗?“类”的分别使我们发现自身、区分世界;但人类起源的自然永恒性同样系于人自身,面对灾难我们应该比任何时候都明确这种矛盾性,正是这种矛盾性使我们的生命总是呈现出抗争和归顺两种辙印,但非此即彼的选择或移摆要么悖乎自然秩序的合理,要么违于人类理想的标举。责任和自由在多方参照中方能明朗,正如我们突然意识到,我们赶走的自然神明恰恰经常是由灾难重新请回,进而能够充分意识到,在享受本来属于我们生命权利的同时,把对生命的渴意推至它者。
如果说灾难凸显“人和自然”的命题,那么在单调中轮转的晨昏却使更“贴身”的“三我”(自我、本我、超我)的命题隐约浮现。我们越盼望恢复正常的生产或娱乐,越觉得这段时光是凭空“多出来”的,抽空了往日那些由正常的“程序”带来的“意义”,这种日子便遭遇极大的无聊。我们对于这样尚未被意义赋形的时光不足经验。停下来之后,我们无法左右而顾,无法把自己抛扔于无尽的营役而免于自我的询叩,于是“我是谁”之问才会在饱腹饱睡之际悄悄来袭。“我是谁”非僅社会身份、家庭角色之作答,更是对自立自达的执著求索。活动空间的加限,使内向式的拷问成为更大的可能,我们暂时得以在这种剔除了社交驳杂的最“简洁”的日常中斩截地面对自己的内心。“日常”之地,正是生活之基,唯从中把握到心灵的创造,方使生命不被大量地荒度。我们一直的教育,却最常常漠视这种日常,才会在慢下来的生活中感到一阵阵眩晕。这种被“瘦身”的日常,恰恰是我们生命当中的一道“恩赐”,它使我们得以思考一些本来紧要却总是被逃避的原命题,人存在的本质是什么?当身体与外部区隔开来,我们是否还可以安定、整全地进入一种诚挚的问学状态?我们的精神是否还可以“新鲜”?当生活被压缩到似乎只剩下时间在头顶盘旋,我们如何面对自我?如何面对那些在岑寂涌起之时逐渐变得庞大的自发性苦恼?大门不出,我们如何感受和参与到自然的气化流转之中?如何展开对他人的了解和叙述?
文化的生发植根人们每天的日常体验,日常建构正是我们的生命鲜活和深厚的可能。正是日常生活的真实亲切,可以化解功利、紧迫、概念、技术对生命的架空和损伤,使我们从“茧化”的公共话语中脱离,回到自我的本真。好的教育所争取的,一是不因为个人话语的单薄而任由权力的喧嚣彻底遮蔽;二是启发一种对日常的自觉,使之在日课的打磨中慢慢发现自身所长,进而辨认自我。尊重个人、珍视日常,意味着我们时刻保持着作为人的姿态,积极地面对和处理此时此地的经验,在具体而微的生活中感知、理解生命的实情。是的,“我”之充实唯在这种身心相辅的过程性的人格养成中实现。人之自由本就是有限的,但人还是可以锻打出一种自由的心性,这种心性孕于生活意义的发生之中。我们勇敢地从自身狭小之地出发去寻找这样的自由,真诚地同他人、同自然感与应,则每一段时光都可以开展富阔的瞭望。
防疫期间,家庭身份似乎突然变得有大量的空白点,关于亲子相处的讨论也成为热点,大量的文章也都有可取之处,只是很多人把“辅导孩子写作业”当成这段光阴中最有价值的部分,很值得反思。更可期待的是,在这种难得的生活默化的工夫里,整体观照人之成长本身,热忱地投入到一种未被以前开垦过的日常里,亲临生活的内面,清零过去的优越感,使特殊时期和正常时期得到一种不同而和的贯通,和孩子一起继续生命的学问的探寻。
责任编辑 晁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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