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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受自然本色的洗礼

时间:2024-05-07

龚志民

一、群山有洼,洼底有城

无遮的阳光透过缭绕弥漫的雾瘴,到达群山的洼底,依然那么明媚灿烂,毫不打折。海南到底是中国离太阳最近的地方。

海南岛中部五指山腹地的通什(音zǎ)市,像是通向天堂的路边一家老爸茶店。没有浮华与装饰,没有奔忙与气喘,每天早晚两次从山间按时升起、然后在山顶山腰自由游动的云雾,宛若缕缕茶香在天地间自由地氤氲飘舞。“野马耶?尘埃耶?生物之以息相吹耶?”

从海南海口市出发,越过重重叠叠的阿陀岭,站在阿陀岭的最高处向下俯瞰,盆地的底部就是通什。如果想到三亚南山拜南海观音,向南还有九十公里的行程。本地人却从来没有去三亚朝圣叩首的念头和行动,他们自有自己朴实本真的生活。放下了对荣华富贵的向往,放下了与天斗与地斗的竞争念头,放下了矫揉造作的生活虚伪,还需要依靠去拜石头雕像来静心净念么?

通什被誉为“翡翠城”。我不知道这个“城”应该理解为城市还是城镇。只知道在黎族语言中,通什是“有山有水、山清水秀”的意思,以前是海南黎族苗族自治州的州府所在地,据说那时城里人口有九万,比较繁荣。海南建省,自治州解散,人口只剩下五万人,几十年州府的建设,给这个城留下了宽敞的道路等超前的基础设施。通什的一切似乎都节奏缓慢,闲适慵懒。我1988年起在这里一直工作了十年,惬意生活了十年。

每到播种季节,常常看到通什四周的山上有淡烟升起,那是土著山民在刀耕火种呢。连绵的五指山群峦把小城围了起来,清澈的南圣河从城中穿过,想吃鱼拿一个背篓,去掉篓底,到河里去抓就行;想吃山货对山民说一声,如果混熟了,甚至可以到他们的黎族船形屋去做客。

通什是一个淡淡的小城镇,从人到水,从云到风,都是如此,甚至连花儿的颜色也没有那么艳、花香气没有那么烈,怕过分刺激了观花人的感官。圣人有言:五音使人耳聋,五色使人目盲。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大概說的就是这种平淡无奇的美丽;朴素无邪的通什、香格里拉,就是现实中这样的景地和境界。当人类长久地把“大有作为”作为众口一词的口号和步调一致的行动,伐木起楼,却逐渐发现原来“无为”才是天地间的真美、大美,悠长且恒久。

通什因长期的无为而治,基本保留了造物主的原貌。空气很好,每立方米空气中含负离子超过8000个,这还是人口聚集的市区指标,进入五指山中测量,负离子有10000多个,而海口市每立方米是1000个,北京只有200个。通什的居民一个月不用擦皮鞋,从未见哪个家庭装空调。无论外面的天多热,进屋呆上十分钟,自然凉爽舒适。优质的空气真的是最好的温度调节器,这是我在那里生活十年的真实体验——处于亚热带的海南岛居然有夏天不需要装空调的城镇?卖空调的厂家恐怕坐不住了。但这的确是真的,通什年平均气温22.4°C,夏季最高温也不过33 °C。

通什的确是一块深藏在巨石中的上等美玉,一块被群山层层包裹着的绿绿的“翡翠”。诗人作家到这里后,很少写诗写作品。舍弃了情感起伏,舍弃了种种虚妄的企盼与渴望,就不再需要好诗句。换一个角度说:生活本身就是最好的诗。

通什这里太宁静了,连鸟鸣蝉噪也少有,只有云淡风轻。天上的云彩淡得若有若无,居民的语言、行动甚至连眼神也没有闪烁拐弯。即使从南海吹来的暴烈台风,经过重重叠叠的山峦阻隔,再进入群山环抱的通什,已变得温柔多了,顶多像女子撒娇时的用力拍打。

赞歌、诗、音乐固然美,但人生的至高境界却未见得是诗、是歌,而应该是天人合一的和谐静穆。曲折跌宕固然能彰显文艺之美,却往往容易迷惑人生之真。丽江与通什的气质,有别于那种常年香火旺盛、游人如织、钱满功德柜的深山闹市(寺)。心是何物?美是何感?和谐之中,万物本来同根异枝。在无为的通什,喧哗是没有必要的,哪怕是饱含激情的抒情;也无须“心斋”“坐忘”,无心之乐,最耐咀嚼。

真正的智者善于留白、善于计白当黑,当空白到了极点,就是华果满枝天心月圆、包容一切的默然一璨。这种璨然无声的真义,须得行者驻足去慢慢地体验。仅仅在草地上打几个滚、在海里冲几次浪、在雪域荒原扔几个易拉罐就能标明自己心灵的自由飞翔了吗?无为的大美、大自在,是没有痕迹的,甚至在脸上,也没有。

见过世面的大人物自然很容易把这么一个不太出名的城镇遗忘,就连职业的行旅者也不会在这里久驻,觉得这里太生活化,没有峭壁、没有湍急的河流供漂流探险,所以人们来到通什,往往只是舒畅地在浸人心脾的空气中通透地睡一觉,次日神清气爽,又匆匆上路。或许,通什真的命中注定只是行者通往天堂道路旁的一个老爸茶店?远足疲乏的人们见到它后往往欣喜不已,但喝完茶上路之后,很快就忘记了店名。

行人会偶尔回味起残留在舌津味蕾中的五指山绿茶余香吗?

千年落叶无人扫,留待海风舞一回。天堂路边的茶店,可以没有名,却不可以没有本色的“歌之舞之足之蹈之”,有节奏简单的竹竿舞、“三月三”对歌,类似于《诗经》的《风》,没有刻意的创作,更不卖萌,飞扬的是朴素真纯的性灵。

城里有河,静映朗月

北国的天,很低,尤其是在秋冬两季。海南岛大不一样,它一年四季绝大部分时间,天都很高远,除非台风暴雨,但那是很短暂的一瞬。高天流云映衬着平坦的土地,无遮的阳光朗照着河流,空旷的天地在给人以无限的自由想象的同时,也让初来乍到者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干点啥,琢磨点啥才好,觉得干啥想啥都显得不起眼。当一个人骤然自由得几乎泯灭了物我边界,就会有另一种隐隐的不适应的压抑感袭来。

小河旁的那些天然椰子树没有枝蔓,只是一个劲儿往上单调地长,把果儿藏在树的顶部,果儿毫无阻碍地独自对着太阳默默地含英咀华,最终成就一个个外表丑陋、内藏晶莹椰子汁的椰果儿。

云呢?花呢?河里的浪花呢?嘈杂的人声呢?一古脑儿都被分离得很开的天地吞没殆尽。北方的河,往往在崇山峻岭中逶迤穿行,沉沉的天、厚厚的地、灰灰的空气,假如行人来到这样的河畔,初时还能感受到水气的清新,驻足久了,就会觉得好像挤在天与地的缝隙间,有点憋闷。而通什这里的南圣河,它的诞生仿佛只是为了突出天与地,河的功用仅仅是天地间用来点缀的一条亮晶晶的玉带,单纯而美丽。

南圣河把海南岛阿陀岭下的小城通什市分为了两半。一般说来,城市和乡村的景色与风格是难以协调的,多少杰出的设计师为此绞尽脑汁追求人工与自然的无痕链接。但在这座小城,却天然无痕地融为一体,还是造物主的手最巧妙。常常有脖子上挂着铃铛的牛群从宽阔的大马路上慢悠悠地横行而过,大陆来的游人引以为奇观,当地人却司空见惯,从没有司机按喇叭惊扰牛的生活。相安无事就是一种和谐,世间万物不是需要人类去画蛇添足地圈养,而是让它们自由自在地繁衍生息,该进化的自会进化,该退场的自会退场。

南圣河无声地流淌,远看没有一点浪花,平淡无声地经保亭县、琼海市,最后从举世闻名的博鳌进入大海。生命的过程如河,平也罢、陡也罢,进入大海之后,唯平等而已。夹岸没有什么缤纷的芳草,也没有什么魏晋汉唐、才子佳人的传说。

南圣河是一條纤尘洗尽的河,从森林中孕育,是无数滴淡水的集合。人们常说清静是福,但真的突然来到杳无动静的地界,处于大清静中,动荡的心一下子真的无所驻留。南圣河畔的土著居民,吃海中、河中的鱼根本不需要多的作料,只要酱油就行。海南岛充足的阳光让他们生活中也不需要多少华丽服装,天然湿润净洁的空气让整个小城甚至连空调也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摆设。在一座几万人的小城里,用小汽车作为座驾实际上是一种奢侈或者显摆。

那些热衷于浮华的人,只想把清静作为人生的一种调剂而不是生活方式,这算不算现代人的叶公好龙?陶渊明、王维这样的人勉强可以算作是以清静为福的智者。大部分魏晋名士甚至李白在对清静的情感上,都难免搀了些杂滓,得意时儒失意时道,是中国古典文人的最佳逃避,清静只是奋斗的一种润滑剂。只有梭罗、法布尔、达尔文这样以大自然为家、为友、为师的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然的朝圣者。

即使在“海南热”高潮的时候,南圣河畔朴实的人们也没有急于发财那种浮躁。天赐明媚的阳光,祖辈留下清新的空气,恬然自安的生活方式,经济特区——对本地人而言,似乎是个纯粹的外来词语。“特区”对于河流更没有意义,河水需要的是流动,疾、缓、旋、淌的任何一种都好。“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山中森林孕育河流丰沛不息的源泉,河水流淌滋养了沿岸的丰茂。如果我们从中体会到什么,那是人类自己的灵机与悟性,非河流本意。水,只是静静地流着,不为什么,也不传达什么。“尽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那是文人自己的移情作用,江河随时都默默地璨然,不急不徐——笑与哭的是我们自己。

南方有条小河,浪花与泡沫默默地吐露着天意与圣意。幸福,在人们的心里,不在图表和数字中,也不在嚅嚅的宣示中。

只为生而渔,不为利而猎

海南岛有不少河流,有河就有鱼。在这里住久了,就发现河里的鱼很傻,不像家乡四川的鱼,狡猾得很,不要说去抓鱼,就是在鱼钩放上香喷喷的鱼饵,鱼儿也会试探好半天,还不一定上钩。那些鱼儿经过钩、抓、炸、网和化学药剂的毒呛,能够生存至今天,哪一条不是身经百战、与人类作战经验异常丰富的绝顶防钩高手?精明的人类自然会培养出精明的鱼儿。可是再聪明的鱼儿,比起人来总是白痴的。

米兰·昆德拉说得好啊:“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海南岛的鱼儿很傻。我经常看见山民们农闲时节随便拿个小渔网,或者拿个去掉底部的背篓,看准了往水中一罩,嘿嘿,一条半斤来大的鱼儿就在手中了。有一次我在海南北部的澄迈县玩,有一天傍晚主人说要请我吃鱼,然后拿了一个背篓就与朋友出门去了南渡江,一个小时多后回来,抓了六斤多鱼,鱼儿先放在水缸里,它们似乎不知道死期将至,依然不紧不慢地在窄小的水缸里游着,等到主人再去缸里捉的时候,鱼儿也不怎么逃跑。鱼上了餐桌,味道鲜美得很。

万事有一利就有一弊,聪明有聪明的俱乐部,傻也有傻的生态圈。诚信的人际生态关系,人人自然是以欺骗为耻,在一个笑贫不笑娼的社会环境中,道德就是一件多余的奢侈品。老子说:大道废,仁义兴,说的就是世事天天倡导的聪明或者所谓创新的负面效应。

傻的生态圈是大家都傻——不贪婪、自足知足者,在现代社会中或许被视为一种傻。被钓的鱼儿听天由命,垂钓的专心致志,家中冰箱永远也不盛多余的死鱼,观钓的闲情逸致,绝不因为垂钓者是领导就出一些快速钓鱼、多钓鱼的馊主意。水里的、岸上的个个不温不火、不躁不惊,傻鱼和闲人各自活在自己的天堂。鱼随缘而游,人饱涨即休。

长期与傻鱼生活在一起的人当然也是傻的。南圣河两岸的山民,守着山猪、果子狸、眼镜蛇、云豹等山珍,居然不知道采用工业化时代商人们惯用的手段:规模化生产。用枪支猎杀动物,效率不知要高多少!可他们还是用下套、挖坑的土方法。卖山货也只见他们一只两只地卖,要是一车一车地卖,岂不是早发财了?

政府要帮助当地山民扶贫,每年有一些款项拨下来,政府替山民们买好鸡、山羊之类的活物,准备制造鸡生蛋、羊产仔,然后是院中一群鸡、山坡一群羊的神话。结果等下次上级来检查扶贫成果的时候,鸡和羊已经被山民们吃掉了,森林青草依然属于野生动物。如此傻人群体,长寿者却特别多,也从没听说他们中有得什么癌症疯牛艾滋之类的怪病。可见万物自有其生存之道,傻与不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聪明人总是会偏着脑袋去寻找聪明之道,比如让鳝鱼吃避孕药长得又快又肥,吃得连人也不孕不育。傻鱼却怡然自得于身边的那抹淡水,水面上倒映的绿树与岸边悠闲的行人、远处千帆竞发的浩瀚大海,不关傻鱼儿的事。

傻未见得就是一件坏事,苏东坡有给儿子苏月遂的《洗儿戏作》诗:“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病到公卿。”可见,聪明不可恃,傻也未必是祸。世上精明过头的人与鱼,往往是自己设计圈套自己钻。倒是傻鱼们,自由自在地摇头摆尾,闲适一生,天趣盎然,管它钓饵或微生物,尽兴一生就好。许多人发现自己不够快乐的时候,往往会变着花样去找乐。其实,不够快乐,或许正是你还傻得不够呢。子非傻鱼,焉知傻鱼之乐哉!

假如你有闲,有心,不妨来这里静心享受自然本色、生活本色的洗礼。

(作者单位:广东深圳第二外国语学校)

责任编辑 黄佳锐

实习生 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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