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揉皱的纸条

王宏亮

办公桌里，至今留着一张揉皱的纸条，字迹已经模糊，可那个撕扯我内心很久的故事，却记得无比真切。

那是一节语文课，我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正对着一群喜欢在课堂上“切切察察”的女生发飙。歇斯底里，简单粗暴，我甚至能感觉到用力时脖筋一抻一抻，像绷紧的弓弦。当着全体学生的面，我知道自己的举动不合时宜，可这群让科任老师几欲头裂的孩子，也着实让我崩溃，我实在是没有耐心哄她们玩了。

我的怒火喷薄而出，后排一个女孩，眼神飘忽，露出一大片的白眼仁，她分明是对我的管教很不屑。我心想：正愁没有具体打击目标，拿你开刀，“杀一儆百”。于是，我开足马力，对她进行了一场连珠炮般的猛烈攻击。

女孩几次想开口，都被我的强势打断了。其实，我早已固执地料定，说话的孩子里，主导者就是她——被我训得节节败退、颜面扫地的女孩。我一边训斥，一边恶狠狠地盯着她，一番轰炸后，感觉她就像偷吃鱼被主人踢了一脚的小猫，温驯多了。

自习课上，我坐在讲桌前批改作业，教室里安静极了，班级里“唰唰唰”的写字声和翻书的声响，在这种宁静里格外悦耳。批改累了，我便沿着过道来回视察学情，当走到白天被我集中火力训斥的女孩身边的时候，她的手下意识地往回一缩，将一张纸条紧紧攥在手里，然后赶紧用另一只手抽出英语书，麻利的动作一气呵成。没等我开口，她先支支吾吾地说：“英，英语单词。”“我看看。”以多年的经验判断，一定不是英语单词。我越想看，她攥得越紧，好像恨不得把纸条一口吞下去，表情错愕又纠结。我愈发觉得好奇，纸条上肯定有见不得光的东西。她见我态度坚决，彻底逃不掉了，便哆哆嗦嗦地把纸条交给我，纸条已被汗液浸得潮乎乎的。

我把揉皱的纸条，一点点捋开，脑袋瞬间嗡的一下，一排排清秀的小字，全是骂我的话，“XXX，我恨你。去死吧……”还有一些更恶毒的诅咒和谩骂。我真想马上把她的家长叫来，但我还是冷静了下来。我正在想着怎么办的时候，放学铃响了，我收起学生侮辱我的证据，不情愿地摆摆手。

回家，躺在床上，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我思忖着，难道白天我的威力还不够大，现在的孩子一点敬畏之心都没了？反思自己带这批孩子的所作所为，的确是粗暴的压制多于用心沟通。可實际的教育效果并不理想，俗话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其他孩子面对我的简单粗暴，虽没说什么，但不代表心里没有如女孩一般的怨言。更让人后怕的是，都已经积怨成恨了，显然是我的教育方法出了问题。我告诫自己，先从自己的教育方式找原因，然后再解决我和孩子之间的问题。如此自我疏导，对女孩的气，仿佛减了不少，可想着那张纸条，纸条上的皱褶就像我心上的裂痕，又袭来一阵阵委屈和难受。

翌日，我没急着处理这件事，但从女孩躲闪的眼神里，我能感觉到，她比我更紧张，她肯定在揣测我会怎么惩治她，什么时候联系家长，什么时候通知学校。可我还要静静地想想，找到问题的根源。一周、两周，因为忙碌耽搁了这件事。我暗暗观察，女孩的表现竟然一点点好了起来，上课的小动作收敛了很多。

有一天中午，我正在办公室小憩，听到有人敲门，进来的正是骂我的女孩。她梳着马尾，显得很干练，真的很难把她跟一个不听话的孩子联系起来。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脸涨得通红：“老师，你怎么还不找我呀？我真的受不了这种煎熬了，原来心灵的惩罚这么耗费精力。那天你劈头盖脸的训斥，太不给我留情面了，我心里憋屈，就胡乱写了那些话。对不起，老师。”我其实已经做了足够的心理建设，对一群价值观还未完全形成的孩子，整天呼来喝去，有几个老师不挨骂的，只不过这个女孩写到纸上了而已。透过表象看问题，孩子无情的诅咒背后，也昭示了她内心的极度痛苦，而合格的教师应该关注的是孩子的情绪反应。我也自我检讨说：“谁都有情绪失控的时候，发泄了就没事了，憋在心里永远恨我，你会负累一辈子，那样还不如写出来，恨一时划算。虽然我很伤心，但是我教育你们，也有不当的地方，你让我也反思了自己的教育方法，坏事变成了好事。”

女孩道完歉，还是迟迟不走，她请求：“老师，能把纸条给我吗？”我想了想说：“不能给你，放我这留作纪念吧，纪念咱们两个在情绪处理上的小过错，希望我们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都能静下心来，找到一个更合适的情绪表达出口。”从那以后，女孩成长了很多，我的教育方式也成熟了很多，毕业时，她还送了我一个精装的日记本。

偶然翻看詹大年老师的公众号，发现他也被一个女孩骂过，而且骂得更惨，不过他没我那么痛苦，那么纠结，他处理得更是充满教育的艺术。最后分析时他说：“女孩骂人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个自我消化情绪、解决问题的过程，如果再去‘解决’侮辱老师的问题，那就可能是节外生枝了。‘被侮辱’的问题，是不需要去‘解决’的，只需要老师去消化。当然，女孩骂老师肯定不对，但结果是好的，等情绪冷却后再谈方法，问题就比较简单了。”

很庆幸，当时缺少教育理论的我，歪打正着，以缓和的情绪和心态处理了这件事，没有以自我为中心，给孩子的心灵留下终身的烙印。作为教师，我们要有宽广的胸怀和与时俱进的教育智慧，教会学生文明地表达情绪，而如何文明地表达情绪，教师的行为将是最好的示范。

那张揉皱的纸条，永远是我教育人生的一面镜子。

（作者单位：辽宁省彰武县章古台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