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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迷小姐的红气球

时间:2024-04-23

一把青

始料未及的,新年伊始,香港影评人黄爱玲在睡梦中溘然长逝。诸多悼文中,最让人心碎的一句是,“黄小姐离开了,带着她的红气球。”

上世纪50年代生人的黄爱玲,最喜欢1956年的法国电影《红气球》,故事讲述一个小男孩在上学途中解救了缠在电灯柱上的红气球,从此红气球认定他,日日相伴,一天,其他小孩出于莫名妒忌,射破了它,正当小男孩伤心落泪的时候,漫天色彩缤纷的气球齐齐飞到窗前,把小男孩带到巴黎蒙马特的上空。在许多文章与自述中,她沿用这个意象自喻,例如说起醉心电影的缘起,“以前看电影都是妈妈带我们去的,有时候也跟着哥哥们去跑公余场,就在这一年,我开始自己去看电影,几乎是饥不择食的。我找到了我的红气球。”

而黄小姐,也是许多人的红气球。

港产评论人中,不同于常在节目中亮相的马家辉、维持专栏高产的林迈克,或是频频就公众事件发声的梁文道,一心一意写影评的黄爱玲固守一方天地,遗世而不独立,却看得出,每篇文章,她都经过一番酝酿,更有细水长流的文学底蕴。

评论人不是创作者,他们隐身于银幕之后,为他人作嫁衣。有学院派操纵理论长袖善舞,性别意识、文化研究、城市空间与大众传播都可作为剖析的框架,也有好针砭时弊者喜欢联系现实,打通古今中外,赞誉或批判皆手到擒来。但是,无论新浪潮还是黑白默片,黄爱玲从不追热门,只挑喜欢的写,因为“有的电影,不交心就是不交心”。尽管在法国念书的学养让她已然谙熟抽丝剥茧的那一套,她却坚持感性先行,论原因,大概是她的字字句句,皆用真情与诗意,基于喜爱,或者说痴迷。

痴迷到什么程度呢?在没有影带与影碟的时代,看一次不够,她曾将录音机偷偷带进放映室,把声轨录下来,加上想象,帮助追忆影像,重构画面。据牛津出版社总编林道群回忆,多年前,一群友人往江西庐山避暑,目不暇接的山涧奇景中,最让黄爱玲流连忘返的,则是那座并不起眼、却自1980年首部爱情片《庐山恋》面世后把这部电影放映了超过六千次、破了世界纪录的庐山电影院。大众有大众欣赏景色的维度,而电影信徒眼中,情绪仿仿佛佛间,总有另一重风光,不足为外人道。诗曰,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而黄爱玲是真真切切地懂得,是百分百的影迷小姐,故而也最能唤起读者处于同一频率的共情,缱绻梦回,所谓戏迷情人,不过如此吧。

所以,写许鞍华,她的文题《青鸟殷勤为探看》;写阮玲玉,她用《数落风尘命飘零》;写小津安二郎,是《泛萍浮梗不生悲》;“举手投足皆寂寞”,说的是王家卫;分析侯孝贤的电影,她说“爱情往往留有遗憾,《恋恋风尘》的无疾而终,《海上花》的寻寻觅觅,《千禧曼波》的荒芜无垠,《最好的时光》里‘自由梦的悲凉凄怆。我一厢情愿地相信,这里面有知遇知心的爱情,就如《悲情城市》里文清找到了宽美;文清聋哑,隐娘自闭,都需要一把打开心灵的钥匙。电影容许我们有无穷的想象”。正如她出版的两本书,分别叫《梦余说梦》和《戏缘》,素淡,却泛起涟漪,她像是婉约派的古代女史,工笔细描,四两拨千斤,勾勒着光影浮沉,也映照出当代的影人群像。

另一方面,为了维护心中的红气球,黄爱玲为电影做的亦远不只文字,她所忧虑的,是电影胶片如何保存、版权如何处理、档案如何整顿等更技术流的现实问题。甚至,参加威尼斯影展时,她留意到“中国电影密史”环节数码修复了十部陈年底片,如此热热鬧闹的幸事,她的职业本能反应却是,“要是这批底片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但,谁叫我们修复技术未成熟,礼失而求诸野呢?”众声愈喧哗,这样的声音则愈可贵,因为爱之深沉,则更殚精竭虑。

上一次见到黄爱玲,是香港电影资料馆的影展映后谈,主题是“小城内外的韦伟”——韦伟成名于40年代,担任费穆导演的《小城之春》女主角,其后效力于香港左派影业,为长城和凤凰拍片。黄爱玲是策展人之一,她选的七部作品,从乱世的战前爱国电影到本土的港产粤语长片,意思很明显,《小城之春》虽是代表作,韦伟却远不局限于此,她或温婉或灵动的风姿,糅合着时代流转,借由一部部影片,逐一展开如绵延画卷。花一天时间泡在戏院里,躲进小楼成一统,作为观众暗暗叹服,策展人如造梦者,良苦用心,又不着痕迹。

映后谈这种东西,自由发挥起来,多少是天马行空,多少是个人卖弄,讲者与听者本都心照不宣,更何况对象是故纸堆里的史前史,任由评说,再无对证。但黄爱玲则不然,因为研究费穆的缘故,她与费家、韦伟等影人的数十年交游,内地、港台独此一家,但私交的部分,她反倒淡淡带过。韦伟说话直率,对旧人旧事的不少评价后来颇受争议,而黄小姐都未提及,娓娓道来间,仅举出一二事例,还原生活中的她俏皮犀利的一面,让观众维持鲜活又美好的印象,这是对人对己的尊重,也是公私边界的分明,往大了说,是文以载道的士大夫精神,往小了说,也是君子之交的珍重情义

想起惊传黄爱玲离世的同一天,正逢邵氏女演员井莉的告别仪式,退隐多年的女明星走完一生,只想让大家记住美丽。井莉的子女在灵堂外摆上妈妈的旧时写真,还是顾盼生姿的少女神情,怀人诉往,众人别情依依,一位在邵氏工作近半世纪的前辈有些抱歉地交待,“一回忆起来就话多,我们那个年代,好灿烂的,你要理解”——怎么会不理解呢?虽然隔着迢迢时空,但这条通往梦工厂的路,是多亏了黄爱玲编纂的《邵氏电影初探》,还有《国泰故事》《理想年代——长城凤凰的日子》等,那些影片、剧照、论文与口述,一砖一瓦铺垫而成,是她,倾其全力把那个灿烂的年代搬到现代观众眼前,并埋下种子,是呼唤,也是启蒙。

便又想起,1月2日,黄爱玲逝世前两天,仍抱病出席了费明仪逝世一周年纪念讲座,主讲“从父亲到女儿——文化修养的传承”。费明仪是费穆导演的女儿,促成了黄爱玲为这位她最尊崇的导演编写《诗人导演费穆》一书。在序言中,她写道,“回首费穆走过的道路,我们会发现他那美的历程是一生一世的事,在历史的洪流中,他不疾不徐地稳步向前,择善而固执,且最终能够自我完成。”

说来哀痛,更多的是遗憾,黄爱玲未及告别的一生,也可以用这句话来定义。谢谢她,这位择善而固执的影迷小姐,和她的红气球。

编辑 翁倩 rwzkhouchuang@126.com

黄爱玲,香港人

香港电影资料馆研究主任、影评人

无论新浪潮还是黑白默片,黄爱玲从不追热门,只挑喜欢的写,因为“有的电影,不交心就是不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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