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陈洋
离开土豆将满五年,他早已从为“导演”们提供平台的商人转变为一个导了三部戏的“老导演”。现阶段的他显然更享受人生的第二个战场和战场上每年一度的战事,虽然这意味着要与充斥其间的坚实壁垒和残酷无常坦然相对
7月末的北京闷热潮湿,这里是北京西北角五环外的一片艺术园,农田和未开垦的绿地散落在周围,没有高楼广厦的威武凌厉,倒显得别致。五年前,因为兼顾安静和交通方便的考虑,王微将追光动画安放在了这座园子里,两百多名员工分散在三座两层的小楼内,三座楼按迁入的先后顺序,分别唤作“夸父”、“后羿”和“羲和”,这是从员工内部征集来的名字,想来倒也暗合“追光”之意。
采访次日,追光动画的第二部作品《阿唐奇遇》将要首映,在几栋楼内走一圈,几无波澜。眼前这个人穿件毫无特点的深蓝色T恤,瘦瘦高高的身子幾乎在碰到四方木椅的一瞬间就彻底舒张开,这想必是他日常最习惯的状态。他看上去还是那个十几年前喊出“每个人都是生活的导演”的年轻人,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走路和站立的时候还是一样喜欢略微向前探着头,说起话来一抬眉,额头上还是会出现三道皱纹。
32岁时,王微创立了全球最早上线的视频网站之一土豆网,在创业期间,他出版小说,写话剧,没有中断旅行的脚步,37岁时,他先于竞争对手优酷提交IPO申请,却在第二天因为前妻突然要求分割婚姻存续期间的财产而让上市横生变故。一个月后,优酷后来居上率先上市,从此一切改写。次年土豆虽艰难上市,却遭遇国内国外市场环境双重受挫。创业第七年,在资本意志的主导下,土豆与优酷合并,39岁的王微宣布退出。沉寂一年后,2013年,40岁的王微向外界公开了自己的新旅程:追光动画。这无疑是条迥异于土豆的道路。
王微从小就喜欢动画,那时他画画不好,家里也没有人从事相关领域,只能作罢。直到2013年,到了他面临选择的40岁关卡,他发现中国仍然没有打响名堂的家庭动画电影,很多国人提到中国动画的第一感觉就是低幼,近几年在市场上叫得上名的电影也多半是成年向,这个缺口始终没被补上。
“我小时候去看电影,从来都是我自己去,我爸爸从来没带我去看过电影,我们比较没有什么共同时光。现在我有孩子了,我会很希望说我陪他去看电影,共度一段漆黑,电影结束出来,即便我们的阅历和教育相差这么多,我们还可以讨论彼此看到的东西,那该多好。”
追光动画一开始的定位就是做家庭动画电影,这要求它覆盖足够广的观众群体,下到不知世事的孩子,上到阅历丰富的家长,每个年龄段都有各自的特点。“比如少年的时候,就会觉得老子天下第一,谁都得围绕我;二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经受一些挫折,世界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我没那么NB,我不是独一无二的,但还是会觉得自己有很多可能性;三十几岁的时候,你开始有些遗憾,知道有些东西过去了就没有办法重来;到了四十几岁,通常大多数人就开始会给自己的内心找到一个妥协平衡点。到了老年——我现在还没到老年,老年人可能更多会是五十知天命。一个家庭电影,就是希望能让不同的观众找到自己的感觉。”
但现实残酷,在国产动画往往需要靠口碑翻牌的大背景下,尝试在成人向和低幼向之间生生撬开一条夹缝,往往难得要领。即便是被王微视作榜样、多次创下“史上最卖座动画片”纪录的皮克斯,近年来也在中国市场上遭遇滑铁卢,最近一部《头脑特工队》在2015年10月上映的一个月内最终票房收入仅为9723万,而相较之下,迪士尼的最新作品《疯狂动物城》在2016年3月上映后的45天内,票房就狂揽15.3亿。
一个事实是,在主打“大手拉小手”的家庭电影中,“大手”以及“大手”圈层对电影持何种态度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小手”会走向几号影厅。至少从票房情况来看,虽然两部作品都做到了在精美画面、奇幻想象之外赋予了深度思考的空间,但显然,指向种族、宗教、女权、乌托邦、社会偏见等偏暗黑系的现实色彩浓郁的《疯狂动物城》要比指向认知、情感等更为内心层面的《头脑特工队》更有市场。在成人世界无法激荡起大的情绪水花,就难以穿透口碑传播的坚墙和门槛,而话题性可能是拯救票房唯一的灵药。
挑战很大,作为一个致力于成为“中国版皮克斯”的动画电影公司,要在中国的现实环境中生存下去,王微会遇到一些两难的境地。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制作预算,第一部《小门神》的制作费用是7000万人民币,新上映的《阿唐奇遇》的制作费用则是8500万人民币。而根据Box Office Mojo的数据,最新上映的《神偷奶爸3》同样90分钟的制作预算是8000万美元(实际制作在法国,相对美国成本较低),而在美国本土制作的迪士尼公司出品的《冰雪奇缘》(2013)108分钟的制作预算是1.5亿美元。“但观众不管这个,他们会说我们的动画片怎么那么差,人家的怎么那么好看。那我们的挑战就在于说,怎么样用8500万人民币做出别人十几亿预算做出来的效果。”但更大的挑战远不止这些,“我们用8500万做出来了,但票房怎么样呢,观众买单了吗,我不知道。”
“大家都说,做久以后就知道,电影是不可知的,尤其是大众电影。”在王微看来,当年周星驰《大话西游》的爆红就是一个成功的例子,在那么一个解构的时代,出现了这么一个作品,大家就一下子被击中了。“我以前也不太了解,因为做土豆网的时候从平台角度,我不用去想这些,想的都是观众点击量,算一算能卖广告、能收费吗,都是一些比较直接的东西。但是个体来说,大家都有自己的评判标准,到底观众是谁,这个时代又是一个怎样的时代。”
他觉得能做出一部经得住时间考验、同时能打动人心的电影,远远比做一个公司要“难得多得多得多”。“公司呢,越做越简单,电影呢,是越做越丰富。土豆是一个平台,大家百花齐放,作品呢,就是一朵花,那花长什么样?它为什么长这样?给谁看?这个用的力量是完全不一样的。”
经过《小门神》的洗礼,到了第二部《阿唐奇遇》,王微觉得自己和团队成长了很多。请他列举进步的地方,一串词顺溜而出,“故事、情感、角色感觉、节奏、配乐、声音,有很多很多。” 但那个曾经在公司成立不久后给第一部作品定下“三亿”票房目标,并自信说出“做互联网的人已经习惯做什么事情都可以是以前没发生过”的他,如今在谈到对第二部作品的预期时明显谨慎了许多,“我觉得很难说,不好说。我只能说把该做的事情做得更扎实了。”
考虑到上一次排片率不高的问题,这次他们选择了大地电影作为主发行方。根据公司公告,截至2016年底大地院线的银幕数仅次于万达院线位于行业第二。然而事实却并不乐观,根据猫眼专业版统计,上映前三日,《阿唐奇遇》的排片占比依次是:8.7%、7%、6.7%。相比之下,上一部《小门神》在2016年元旦上映前三日的排片占比依次是:11.4%、11.8%、11.4%。
《小门神》下线时的总票房为7865.2万。而根据王微在2014年接受采访时做出的预测,按照7000万人民币预算加上宣发费用等来倒推,票房需要达到2.5亿元左右才能收回成本。
“第一部就是一个初学者的作品,肯定会犯很多错误,现在回想起来,问题太多了。”比如在试映前,他们就把影片的中混制作完毕了,因为选用的是业界最好的声音制作公司,排一个档期要一年时间,后来想要修改只能通过剪辑,这给团队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比如预告片和宣传资料的主题冲撞,“海报上写的是家庭电影,预告片剪出来让人感觉像是一个热血动作大片,所以第一批进来的观众,很多是想看一个热血动作大片,但《小门神》完全不是,就会让人有种把他骗进来的感觉。”
上映后的第六天中午,王微在微博上列了三点在第二部电影中会“改进”的地方,大意包括更多吸纳内部的意见、举办外部试映听取建议,以及加速培养新编剧和导演。比起那段时间涌入他微博的五花八门的私信,这三点被他重点提及的只是沧海一粟。豆瓣电影上,《小门神》在2017年7月21日这天的评分为6.8,其中超过七成的人给出了三星或四星,大多数人对画面制作水平评价较高,而吐槽则集中在剧情设计、故事结构、人物设置上。
每当作品出来后,王微都会观察不同观众和业内人士的反应,“尽可能将不同群体的意见吸收进来,希望在我们下一部作品里能找到一个点,让它能够work。”他有时会看到一些人长篇大论地探讨故事应该如何如何,但仔细看下去,他觉得那些并不“work”,“我们做的是面对大众的商业片,不是面对电影节,或者前沿的先锋的,也不是做那种在藝术馆博物馆里展览的艺术短片,这三个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东西。做面对大众的商业片,需要更多地考虑观众看的时候会怎样理解,可以给他一些意外,但是要有一些规律在。”他认为无论是《大圣归来》还是最近引发热议的《大护法》,本质上都是青年向或成年向的,与追光家庭电影的定位有明显的差异。
王微觉得“有色眼镜”是人们做出评价的基础,他喜欢去观察各种各样的“有色眼镜”,有时候他甚至会想,如果把这些人也想象为故事里的角色,会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但对于一类评论,他会本能地排斥,“夸我的不一定是真好,骂我的我也会很感兴趣,我觉得最无聊的是没观点。如果只是说好,或者说不好,那你可以用很多很好看、很精美、很有力量的形容词去阐述这些东西,但本质上还是无用的,你到底是在说什么,如果是对我没什么帮助,说了一堆很漂亮的话,都是废话。”
从土豆“退休”的那段时间,王微与某杂志签约写了一年的专栏,每月一篇的频率没支撑到合同结束就让他有了“痛苦”的感觉,合约一到,他便果断停掉了。他也认识一些国内外知名的专栏作家,这些人往往能坚持每周一篇的频率,还能保证一片叫好。
一段时间后,王微豁然开朗,他意识到这些能在专栏中如鱼得水的人,多半是将自己既已形成的价值观安放在最新的时事热点上来表达,不断包装,反复验证,“他们都很有才华,如果你很想表达这方面的东西,我觉得挺好的,但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每次都是写一个故事的感觉,更打动我的是里面的一个一个的人,不同需求、要求、目标的人聚在一块,他们会发生什么。对我来说,每个人都有他的动机和原因,而不是说他就是蠢,他就是邪恶,有些故事是这种的,但不是我喜欢的。” 他把嘴向一边扬起,歪头停顿一下,做了个怪脸。这也是他觉得《指环王》已经过时而更偏爱《权力的游戏》的原因。
这种对故事特性的追求和坚持延续到了追光的几部作品中。《阿唐奇遇》的故事框架跟《小门神》一样诞生于公司成立之前,讲述的是一个叫阿唐的茶宠跟一个来自“未来”的小机器人小来一起冒险的故事。茶宠在王微的老家福州几乎是家家都有的物件,但离开了家乡后便再没遇见,直到一次他在一家外国的古玩店里重新看到。这种精致的、极具风格的小物件一下触发了他的创作情绪,他很自然地想到,如果让这些茶宠“活过来”会发生什么故事呢?而球形的机器人小来则是王微构思已久的一个形象。主角有了,但要将这两样具有鲜明差别的角色联系在一起,他需要寻找到一个恰当的故事。
激发他“灵光一闪”的是一篇讲述平行宇宙道德危机的文章,“大家都知道,平行宇宙的意思是人的每一个行为都可能触发无数个平行宇宙,你做的任何一个行为都可能产生无数个后果,那就意味着你的任何一个行为都没有任何的意义了,那怎么办?”王微对这个观点很感兴趣,但这并不是一个适合用动画语言表达的话题,顺着思路继续推演下去,他最终想到,所有的不确定其实都是对未来的不可期,虽然未来不可期,但是当下可以由我来决定。他最终将一个复杂的哲学问题简化为一个可以让孩子理解的话题。
故事的另一条主线则是基于他对人工智能的思考,这同样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宏大话题,从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定理到《沙丘》中主张的消灭人工智能,人和机器的关系一直充满了观点的交锋。“最后我想到人工智能其实就像是一个孩子,机器人在某种程度上一定会比造出他的人更强;其次呢,小孩都有巨大的破坏力,你老想控制他,想教给他一些价值观,你担心他变坏,但是最终呢,他是不愿意被控制的,他想要自由,他也最终会获得自由。”
王微觉得这就是他现阶段在努力做的事情,他希望能够找到特别简单的故事,既能让小朋友看懂一些东西,也能让大人看到另外一些东西。在这点上,他说他最为欣赏的作家之一就是E·B·怀特,“你看他的散文都是感觉很深入、很沉重的,或者非常隔世的。但他写的故事都是这种特别短小的,非常非常纯粹、非常非常美好的童话故事,比如《夏洛的网》、《精灵鼠小弟》。”
继《小门神》、《阿唐奇遇》之后,他的第三部作品也正在制作中,目前故事的名字是《猫与桃花源》,主角的原型是行走在追光动画办公室里的一只灰色的英短。虽然王微并不觉得自己的作品已经形成了什么风格,但他承认其中似乎多少穿插着一种矛盾的因素,“第三部作品《猫与桃花源》可能也有点远方和家的感觉”,他把这归因为自己纠结的一面。同时进行的还有追光的第四部电影,王微不再是导演和编剧,而是大胆选用了公司内部成长起来的新人。
离开土豆将满五年,他早已从为“导演”们提供平台的商人转变为一个导了三部戏的“老导演”。往昔的波澜壮阔、血雨腥风很少再被提起,像封存起来的属于上个世纪的他人的故事,一切向前。44岁的他依然厌恶被限定的人生,洗去往昔,现阶段的他显然更享受人生的第二个战场和战场上每年一度的战事,虽然这意味着要与充斥其间的坚实壁垒和残酷无常坦然相对。
他回忆起前几日在上海办的点映活动上,一些和他相识十几二十几年的朋友都带着孩子来捧场,“想想看当年刚认识的时候,都是愤怒青年,现在呢,四十几岁,大家都比较晚婚晚育,小孩都是三四岁四五岁,他们看完反应都还挺好的,当然,我也很希望年轻人能喜欢,但如果这个还做不到的话,可能下一部电影,我们会再做一些技术性的处理。” 口碑的沉淀或许需要比预计更长更长的时间,而摸索与寻找自我平衡的“追光”道路依然向前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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