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傅维
去年夏天,温恕去世前一月,接到他电话说,如果能扛过这个夏天,命就算捡回来了,但是他没能过那个夏天。
温恕是好诗人,但不是名诗人。所以诗人圈子反响并不大;他是位好老师,但是在他供职的大学,他的去世,基本上像他上完课,一个人静悄悄回家一样平常。没有人觉得惊讶,因为他和几乎所有人都不熟。但是熟悉他的人晓得,温恕绝非这么简单。他去世一年了,朋友圈里常谈起他,都无法简单把他算成是哪一种人,温恕的复杂性很难解读。
我在心里为他掰了下指头,至少有三位温恕在他身上活过。
第一位是被痛苦压伤的温恕,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个人,身上冲突着的痛苦是如此锋利,透明和恒久。这份痛苦因种种不公义和人性败坏,不断往他羸弱身躯里浇灌,使他更像被压弯的芦苇。他除了母语,英语功力深厚,日语也能用,他可以随时获得全世界资讯,然后用来比较当下现实。他阅读思考的深度广度,让他能轻易看到当下的种种愚蠢却又只能困在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千古难题之中。不光如此,他甚至还有对于苦难的某种预言能力,很多人的很多灾难后果都被他不幸言中,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捆绑,被吞灭。
第二位是诗人温恕。这是温恕最想成就的身份。为了这个身份,当年的高考状元,却两次在川大留级,直至被退学,到工厂当工人;为了这个身份,他又咸鱼翻身读研究生读博士。就诗风来看,早期纤美,后来视野逐渐开阔,逐渐深厚,题材也更丰富。但是由于第一位温恕在他身上势力过于强大,第二位温恕的发展空间就显得逼仄。他绝对不愿意把第一位温恕带进第二位温恕,两位温恕之间,长期争战,相处得不光是不友好,而且刺刀见红。他无数次下定决心——世界关我逑事,安心写诗,可是就是做不到。相对于诗歌——整个诗歌源流传统,就算在他眼里不堪入目的中国当下诗坛,他也了如指掌,并且能犀利看出这些诗人的优点和缺点。去世一年后,他诗集出来了,不厚,不多。让人感叹,太少了,写得太少,可惜了一身好才华。在世时候,他从来不会参加任何诗会、笔会之类活动。他是担心,他那张不饶人的嘴,会把人批得体无完肤,招人嫉恨。实际上,他廖若晨星的几位朋友,也都被他一一批过,骂过。他自己也不愿意这样,但是第一位温恕在他身上做王,没有办法脱离这个捆绑。唯一让人感到安慰的是他妻子孙青青,是位顶顶温婉美好之女性,她最重要的使命就是一辈子都在担当着温恕的降压器。
第三位是世俗的温恕。温恕想不想当大诗人,想。想不想住大豪宅,很想。想不想当大教授,也想。想不想衣锦还乡,荣耀父母,这些都想。但是他不能那样行,所以就是做不到。去世的时候,他刚好50岁,按他资历和能力,是可以当上教授的,但是中文系领导一半人都被他骂过,所以他只能做较低级别的副教授。周边人都看得清楚,哪怕他放低一点点身段,稍微圆融一点点,也就当上教授了。即便这样,不管在哪里教书,他都是学生最喜欢的老师。诗人圈里,小众范围内,其实大家都晓得,他是位很厉害的诗人,都觉得他不到诗人圈里走动,想要成就为大诗人是不可能的,有朋友嘗试劝过他,结果倒遭他洗刷一顿。他也喜欢穿好衣服,抽好烟,喝好茶。抽着别人送的好烟,一边抽一边又纠结——太腐败了,良心不安。他也置业,买铺面,为退休后打算,也跟大家一样焦虑。
就在他读破万卷书、性情也逐渐平和下来开始启动满腹写作计划的时候,他的病他的命找他来了,突然一天散步腹部剧痛,医院查下来说他患了一种罕见病,叫腹膜纤维化,但又缺乏明确证据,说患这种病几率是五十万分之一。这就折腾了半年多。后来说他是淋巴癌。就在他去世前两月左右,确诊他是肺癌,最凶的那种,而且晚期。这个过程中,不知是因为病情复杂还是因为存在误诊可能性,他安静的妻子从来没有对人谈及此事,也没有抱怨过任何人任何事。温恕,长长叹息一声,静悄悄走完了自己一生。
温恕(1966-2016)
四川德阳人,学者、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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