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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英 上海滩的一道风景

时间:2024-04-24

张昌华

黄宗英,是我们那代人的青春偶像,因为我们都是看她的电影长大的:《乌鸦和麻雀》《家》《聂耳》和《幸福狂想曲》等。她丽质天生,端庄大方,尤其是那浅浅一笑,酒窝深深,世称“甜姐儿”。

岁月这柄雕刻刀无人可匹,随着日升月落,风剥雨蚀,当年的“甜姐儿”渐渐地变成了甜嫂、甜奶奶,以至到时下94岁高龄“人书俱老”的老太太了。然,其味不变:甜。

我认识黄宗英已30年矣。1988年岁末,我有幸出席“1988中国潮之夜”晚会。我甫一坐下,邻座突然来了一位气质高雅风韵犹存的老年女性,身着白底蓝花纹罩衫,唇抹淡淡的口红,银丝如雪,犹如一尊青花瓷,冲我淡淡一笑,坐下了。我一眼认出她是黄宗英。那时,她已由演员成功转型为作家,其《小木屋》《森林女神》名噪文坛。我当时是一家杂志的编辑,很想找个话题套近乎以拉稿。转而一想有点自卑,我们杂志刚创办一年,名不见经传,我也是刚跻身出版界不久的新手,而她是大名人,有云泥之隔。贸然之举有攀附之嫌不说,倘吃个冷脸岂不自取其辱。正犹豫不决时,黄宗英稍坐片刻,点个“卯”便悄然离席了,是那晚节目不精彩或是她本人有事吧。

命中注定我与黄宗英有文缘。1994年,我策划编辑一套夫妇散文合集“双叶丛书”。是时,黄宗英与冯亦代的黄昏恋已修成正果,我拉他俩入盟。某日,我叩开冯亦代先生“七重天”寓所大门。冯先生独自接待我,我好奇问,宗英先生呢?冯亦代说“上西藏去了,说走就走”,说完又加了一句“宗英是拼命三姐,七十岁的老太,十七岁的脾气”。话中充满欣赏又带有一点淡淡的怜惜。

“双叶丛书”中有萧乾伉俪、吴祖光伉俪、黄苗子伉俪,冯、黄的现状与他们有所不同。我真不知他俩是谁想出了一个绝顶聪明、别致又贴切的书名:《命运的分号》,表明这是一对新组合。他们的文章“各自为政”,写各自以前的故事。因为稿件取舍事宜,黄宗英与我有多信磋商。书稿拍板不久,她提出书名前要加一个“;”,希我同意。我想也有道理,那分号大概是寓意他们人生旅途中一個阶段性的标志,是横在他们生命表盘上历史与现实的指针吧。我接受了。按这套丛书凡例,要请作者自署书名。她一口承允,而亦代先生以字丑羞于见人婉拒。不知是我软磨硬攻,还是黄宗英枕边风的作用,冯先生终于俯允了。黄宗英把题签寄来,看得出书名主体是她写的,冯先生只不过是签个名罢了。两次交往后,我对黄宗英印象蛮好:热情大方,办事干脆利落,而且懂得尊重人,寄来好几幅题签供选,说由我裁夺。

重睹黄宗英的风采,是在《;——命运的分号》出版后,我送样书上门。记得那天黄宗英特别高兴,夸赞我们这套书的整体构思新颖,亦欣赏美编的装帧设计。我说蒙您抬举,就请您拿着书照张相吧。她乐呵呵地说:“好呀。”可他们的新居太逼仄,客厅书房卧室三合一。一桌一椅是有足疾的冯先生独享,来人都得“买站票”,黄宗英也只好拿着书坐在床沿上,手持书贴胸口一放,动作十分优雅。

当年黄、冯黄昏恋,是向世俗的一种挑战,曾遭不少非议,甚至谩骂。黄宗英是个开顶风船的角色,扛住了。然,天不假年,冯亦代于2005年挥手人间,黄宗英因病回归到了五味杂陈的上海滩,滞淹病榻已十数年之久。我也早已退休,那时她用手机,只逢年节,我偶有音问。

2010年,我原供职的出版社拟出黄宗英散文专辑,社里说我是老马识途,邀我组稿,我到华东医院拜访黄宗英,蒙她赏脸爽快签约。那时,她精神不错,气色红润,有点发福。她的病榻临窗,窗台上书山乱叠,还有一帧“甜姐儿”年轻岁月的小照。她是个爱美的人,把病室也作书房。那时,她常为《新民晚报》写稿,还送我一本短文集《百衲衣》。

我夸她抱病笔耕不辍,她说“一息尚存,征帆不落”。我请她把这几个字写给了我。我将为她拍的几张照片寄她,她回信致谢说:“拍得很好,拍得难得的好。”

2011年,我主持南京民刊《百家湖》,我给黄宗英定期寄杂志,并向她约稿。我们又有了书信往返。是年年底某日,忽接她一叠两万多字长稿,题《命运断想》和一长函。信云:“那是应老家浙江瑞安黄氏宗祠之请,写的一份自传,当初没想发表,是一边想,一边写的。”比较乱,又说不想公开发表,考虑《百家湖》是内部民刊,希望我帮她看看。又说我是她的第一位读者。我一口气读完,对她命运多舛的一生始有了解,简直富有传奇色彩。因她在医院所写,手边无资料可查,我对文中一些明显错漏作了更正。我对文稿做了“全本”“节本”两种版本,打印寄她。宗英复函:“你审阅得很仔细,真多谢你。”节本在《百家湖》连载,同时我将稿子介绍给董桥。董桥很高兴,由我转给宗英一信,希望此稿给他主持的报纸副刊连载。黄宗英同意了。之后,我又将“全本”交青岛报业集团旗下的《闲话丛刊》主编臧杰先生,全文发表了。黄宗英十分高兴,以后每信都昵称我是“贤弟”,在赠我的多部著作中写上“谢我知音”四个大字。

2013年我去医院看她时,发现窗台上“甜姐儿”照片没了,书也没了。我问怎么回事,她说医院不准许。我问她还写回忆文章吗,她说写得少了,脑子空了,手机也不用了。但精神仍矍铄。我带了一张花笺,请她题字,她问写什么。我说想请她写赵丹的“大起大落”那首诗,宗英不假思索,一气呵成:“大起大落有奇福,两度囹圄发尚乌;酸甜苦辣极变化,地狱天堂索艺珠。”字写得龙凤飞舞,相当潇洒。

告别时,我对宗英许诺,以后每年到上海来看她一次。她问我真的,我点点头。许诺易,践诺难矣。浮云一别三年,因种种原因我有两年未能践诺,其间托《百家湖》同事陈爱华代我专程去看一次。丁酉岁梢某日,我出现在黄宗英病榻前,她正在用吸管吸中药剂,见我突然到来十分惊异,眼神愣了一下,微笑了。神色虽然不错,但远不如前,听阿姨说去年刚做了大手术,曾书“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几个字纪念。我问宗英还认得我吗?她点点头。我问寄你的《我为他们照过相》那书收到吗?“收到了。”我又问你看了吗?“看了一些熟人的。”交流不似以前持续互动,精气似不足。

每次看她,我都要请她写几个字,这次不敢张嘴了,不忍心张嘴了。文章肯定她也写不动了,但书是在看的。大概是医院照顾他,窗台上书又摞成了小山,床头有本摊开的《收获》,我翻到折页处,那是黄永玉的《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她只对老朋友感兴趣了。

戊戌初冬,当我第六次出现在黄宗英的病榻前,她以迷茫的眼神打量着我这位不速之客,我问黄老,您还记得我吗?她点头。我真想追问一句,您还能说出我的名字吗?可是不敢也不忍心。我献上鲜花,她说谢谢;我把去年给她拍的小照,放大后嵌镶在小镜框内放在她手中,她微笑了一下,说谢谢;我把她要读的《董鼎山回忆录》(她美国的老友)放在她床边,她瞥了一眼,说谢谢。反应迅速,口齿清晰。我问您还写文章吗?她摇摇头。昔日伶牙利齿的甜姐儿,当下惟有点头和摇头了,但不失优雅与风度。当提出想为她拍张小照时,她点点头,马上把身子坐正腰板挺直。我凑趣说“笑一点”,她果真嫣然一笑,霎那间我把她的音容笑貌定格在方寸间:她的笑容仍是那样浅浅的,淡淡的,甜甜的。

如果说黄永玉是当代北京画坛一个传奇,名噪海内外,那么谁能说黄宗英不是上海滩的一道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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