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王民主
对于1987年那场中考,我原本有着充分的准备,感觉自己是胸有成竹的,但最终我还是落榜了。并且,那次的挫败,一直萦绕于心,不随时间的推移而淡去。
我是在本乡镇中学读的初中,虽然那是农村中学,但我们中学在全县农村中学的升学率却数一数二。每年大概有近百个考生,中专加上许多人不爱上的重点高中录取率在50%以上。
按照平时测试的成绩,我基本保持在全校前20名左右,考個师范、卫校应该也不算好高骛远,而这两所学校正是农村子女改变农民身份快捷而易达的理想途径。虽然我也曾听说医院当护士、工厂当工人、乡镇当干部都很苦,但比起长期起早贪黑、风吹雨淋、超负荷负重地干活,最终的收获还得问老天的农民,我觉得那些苦都不怕。
奔着这个信念,我努力地将书本知识啃烂吃透,争取一次性考取,以确保一家人从牙缝里挤出的学费得以价值最大化。可是,那次中考的经历,最终还是成为我不堪回首的噩梦……
记得我们那次中考有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政治、生物七门科目,为期三天半。说实话,在一同前往的女同学里面,我算是较为信心饱满的。依据平时测试的成绩,我基本都排在她们前面,所以考试前,与姐妹们互相打气时,我更多的是安定她们的情绪。但人员尽散以后,我却控制不住心潮澎湃,一会儿觉得中考与平时一样,我会顺利过关;一会儿又担心万一试题刁钻怪异,打开试卷一头雾水怎么办。
我们是提前一天的中午到的县城。下午看过考场后,我们一行五六个姐妹就上街去买些生活必需品。说实话,那还真是我这个“乡下闺女进城——头一遭”。虽然上世纪80年代的县城远没有现代都市的繁华,但与那时候的农村相比,简直就是御锦之都。我们懵懂地穿梭在琳琅满目的街道,跻身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时,看见衣着时尚、肌肤白嫩的城市美女们优哉游哉地选这挑那,心中那一点点可怜的自尊瞬间散落一地。
眼看着城里的女郎们付过一大叠几毛几块的“大钞票”,捧走一大堆“高档货”后,我们每人默默选了一支廉价的牙刷,然后合伙买了一支牙膏,就匆匆折返了。
难道城里真的就不是我们农民能待的地方吗?想想白天那些商贩说的话不禁黯然神伤:“哎,学生妹子,那可是高档的确良,买不起就不要动手摸啊。”“这鞋4块钱一双,确定要就给你试穿,不想买就别问!”……唉,不再想了,睡觉。明天考个好成绩,数年后也当个城里人给他们瞧瞧。
可是辗转反侧,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呃,反正睡不着,趁姐妹们睡着了,我正好给自己“加加餐”(指的啃书)。
不知不觉,一本语文书就被我从头翻到了尾,但究竟记没记下什么,却无从知晓。我装着如释重负地瘫软在床上,调整呼吸……
可是,都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没睡着。我开始恐慌了,眼看着天快亮了,没睡觉怎么考?可是,万一睡过了头又怎么办?
听着姐妹们均匀而酣甜的呼吸声,我知道,这时候绝对不能自私地打扰某个人,而请她为我守住赴考的时间。
语文从来就不是我的强项,加之昨晚彻夜未眠,第一场语文我算是完蛋了。记得一首平时背得滚瓜烂熟的古诗,题目要求接下句,再写出译文,而昏昏忽忽的我怎么都接不了下句。答案呼之欲出,却永远差那么一点点与思维挂上钩,我不甘心放弃!就这样,因为这一道题,我的作文时间不够而没写到结尾。
数理化对我来说应该是轻车就熟的科目,我对第一场语文的失利并没有太悲观,只要中午好好午休一下,下午的数学还可以试着力挽狂澜的。
但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午饭过后,我又怎么使劲都睡不着,按照平时,我躺在床上,只要一拿着书就能睡着,但这办法在那个时候也失灵了。我不禁捶打着自己的头,心里呼叫着:怎么办?怎么办?
虽然中午再次失眠,但感觉数学总算没有语文那么糟糕,按照这个节奏走下去,我相信我能考好。
晚饭后,我早早地洗脸睡觉。然而,整个人就如着了魔一样,任我办法用尽都不能让自己进入睡眠状态。我对睡在上铺的萍告知自己的反常,萍说怎么会呢?你数羊!
之后,萍一个翻身就呼呼上了,而我的羊数到几千只都没有用。
第二天,我走在去考场的路上,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坚硬的水泥地,而是松软的棉花。可悲的是,三天半的考试之行,我没有眯上一分钟,全程浑浑噩噩,却全程都是醒着的状态。以后的考试我不再思量考得如何,只是很机械、很沮丧地应对着每一场考试。
回家的路上,我腹中一路上翻江倒海,胃里的残渣伴随着眼泪向车外喷涌而出。那是我第一次坐车远行,并不知道是晕车的缘故,心中在默想,如果就这样死掉,那至少人们会原谅我考场失利吧!
到了家里,侧身院落的老妈的身影,突然让我有种大难不死的幸运。原来这世上,除了中考,我的生命还有更重要的内涵,比如我深爱的这个贫穷而温馨的家!
老妈见我脸色苍白,很是错愕。问我怎么成这个样子?我说,听他们说我是晕车了。妈再问我:”怎么,你难过?要不我煮点东西你吃?”我弱弱地应声:“好!”就背转身,任眼泪肆意婆娑。
分数公布以前,老爸老妈都没太在我面前涉及关于考试的话题,只是一天晚上,迷迷糊糊中我听到妈说:“他爸,你看看孩子的脸,睡着了都是一副哭相,这书还是人读的吗?”老爸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就没后话。但我再次醒来时,看到忽明忽暗的烟嘴,闪出老爸凝重的脸。
半个月后,经过证实,我落榜了。由于我的志愿只填写了师范(好多同学都说卫校不好,甚至误传护士是替人端屎倒尿的),听说离录取线差了7分。至于过问本县卫校的分数线,找人调剂学校等这类的动作,我和父母压根儿就不懂。
很长一段时间,落榜的我都在面壁思过。后来才知道,所有跟我一同参考的女同学都没被录取。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知识武装头脑、知识改变命运,已成为许多农村父母的共识。所以,那个时代,读完初中上中专,又顺理成章地成为学子们改变身份的捷径。因而,那些年,初三复读生几乎多过了应届生。甚至,有的連续复读三五年;有的回家种过一两年田,听说谁谁复读后考取了,又重拾书本回到学校复读。而面对那么一大批基础强大的复读生,可想而知,同等应试条件下的新生升学率肯定是微乎其微的。直到1987年学籍制度改革、全国实行九年制义务教育以后,复读生才逐年减少。时至今日,我们那几届同学的年龄跨度可以大到三五岁,甚至更大。
为了升学率,也为了广大没条件读高中、上大学的农村学子的渴求,学校不得不与政策打擦边球,偷偷地通知落榜生回学校补课。这个时候,一直在心里纠结要不要复读的我们,不得不将这个问题提上议程。大多数女同学或因家里条件不允许,或因对中考失去信心而决定放弃学业。看着年近六旬、两鬓斑白的父母,我也痛下决心:不再复读了!
父亲其实是村里难得的文化人,他年轻时曾因为要读书而违抗父命,不肯成亲。但父亲是上世纪30年代初出生的,解放初期全国实行土地改革,爷爷率先放弃他的木工手艺,改大面积种植价值可观的烟草。一心喜欢吟诗对句的父亲,必然也被逼着放下秀才架子,于17岁那年就成家立业,扛起锄头发家致富。所以,没达成“学而优则仕”的理想,是父亲此生最大的遗憾。
哥哥姐姐们由于时代、经济等诸多原由早早放弃了学业,最小的我成为填补父亲遗憾的最后的寄托。读书的时候,父亲对我要求很严,除了帮助干农活,一有空闲父亲就盯着我的学习。他严厉监督完我的小学课业,到了初中,那些物理化学将他抛进了云里雾里。但管不了功课管态度,那时候,只要我闲下来,尤其是开着收音机享受广播被他发现,那就是大难临头了。我记得,老爸因此摔坏过两台收音机。
对于我不再读书的决定,父亲一直保持沉默。因为,哥哥姐姐都各自成家,两个老人拼了老命送个女孩子读书,已是遭人非议了,而今再去复读,确实要顶着很大压力。
不读书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尽情地听收音机,但那个时候我不再迷恋少儿节目,不再迷恋流行歌曲,也不再听小说连播,而是默默盯上了里面的农事节目、招工启事等。母亲年过四十生下我,所以,天生体质懦弱的我最怕农事。无论如何,我得想法子跳出农村!我逐一记下所捕获的外界信息,如:种蘑菇、养鸡鸭、种草药,甚至,无知的我,还给浙江的电焊厂招工部寄去了应聘信息……
正当我准备全身而退的端口,一天夜里,父亲叫住我说:“你还是去复读吧,今天遇上你老师,他说你复读一定能考取。”
我顿时泪奔了,我又何尝不想复读?哪怕要我读书不给饭吃,也比现在的迷茫好啊!我低调回到了我的学校,再一次重拾一天两个馒头一碗稀饭,中晚餐全腌菜咸萝卜的校园生活。
重拾旧课,我已经不用费太大的劲了,在复读班里,我的成绩总保持在前三名。而且,那时候哥哥姐姐的小家庭生活也日新月异,姐姐们经常给我塞零花钱。但想着这一年被我浪费的光阴,就算手中捏着钱,我也不会瞟一眼食堂油光闪闪的新鲜菜。
记得我的一个搪瓷脸盆,用得盆底快脱落了,每天洗脚后,地上就是一滩水。我三番五次地向姨妈在卫生院工作的萍讨胶布填塞,后来萍也烦了,说你就不能让家里买个新的吗。但我总觉得,买脸盆与升学有着莫大的干系。那时候,买一个搪瓷脸盆的费用对于我来说可是巨款。若没考上学校,用个新脸盆是对自己的讽刺;若考上了,到了新学校必然要带个新脸盆了。就那样,那个破脸盆见证了我复读时光的“荣辱兴衰”!
第二年,我毫无悬念地上了小中专的分数线,在全校排名第二,同时考上中专的女孩还有我同村的红。填报志愿时,我们什么都不懂,而我们的父母就更提不出有建设性的意见。只听一个同学说,工商、税务、无线电等专业好,千万别读师范、卫校。可老师说,我们好不容易上了分数线,一定要确保被录取,好学校有可能早被人占了,我们农村娃能有个工作就可以了。
左思右想之后,红对我说,我们不能填医学院校,听说学医挺难的,要全文背下很多东西。再说如果学的是护理,那与比我们低几十分的鄱阳卫校(我们本地的学校)有什么区别?
我觉得红的话有道理。于是,我们两人决定把自己的意见上交给班主任(我们的志愿表基本是班主任填写)。记得我们的小纸条是这样写的:除了医学,其他的随老师填写。
这件事现在想来着实可笑,幼稚无知的我们印证了时下流行的一句话:“没文化,真可怕!”那样的字条,分明是要削尖脑壳往医学院校钻啊!
一个月后,我们收到通知书时,都傻眼了:她接到的是省卫校的通知书,而我接到的,是抚州中医学校的!
来到抚州的学校后,我才知道,我的专业是“中医护理”,以后的职务可能正是被初中同学贬得一文不值的护士!然而,我们再没办法去改变。但想到在农村挨饿受冻地过了这些年,我就不相信,这世上,还有比做农民更苦的行业。因而,当第一次班会,班主任问及同学们对自己的专业有何感想时,大多数同学都疾呼:“我是被骗了,考了这么高的分,跑这么远,学的却是在家门口就可以学的护理专业!”我没有吭声,我相信,只要不让我到田地干活,其他的事情我能做好!
我的家乡处在水患连连的鄱阳湖畔,洪水一来,我们除了担心生命安全以外,还有个更长久的担心,那就是长年的食不果腹。因而,在进校的第一天,手里拿到学校发放的34斤粮票,我幸福得热泪盈眶:感谢坚定支持我的老爸,感谢最终没有放弃学业的自己,我——再也不用挨饿了!
抚州中医学校三年,我如放归森林的小鸟,每一天都过得很快乐。有了每月34斤粮票,还有或多或少的生活补贴,省吃俭用的我们,几乎都不再是家里的负担。我们用粮票救济饭量大的老乡校友,甚至,粮票还可以换零食、换衣服和包包。
实习那年,我遇到了今天的爱人,虽然为了在一起,为了生活的种种,我们也是一路艰辛,但却一次次同心协力战胜了生活的困难。如今,我们两个农村娃跻身在东乡(江西省抚州市东乡区)城区,算是达成少年时期的梦想了。
小时候,村里有个在南昌工作的叔叔,每次都开着吉普车“荣归故里”,也时不时地开车接他父母去省城享福。每当与老爸经过他们身边后,老爸就饶有兴致地鼓励我:“好好把书读好,将来等你出息了,也开车来接我和你妈!”而我也总是很爽快地回答:“好,我会开车来接老爸的,甚至我还要开飞机来接你们呢!”
其实,那只是小孩子懵懂无知的豪言壮语,但时代的车轮总是在我们不经意间滚滚向前。几十年后,不但是我实现了对老爸的那个承诺,我的同龄人,不管升学的、失学的同龄人,我们大多数都实现了那时候的愿望。只是,身体硬朗的老爸老妈已近耄耋之年,他们还等得着我的飞机的迎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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