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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代与补偿:黄鹤楼与蛇山南楼关系考

时间:2024-05-07

摘要:宋代黄鹤楼自绍兴年间毁圮后久未重建,缺席历史舞台将近百年,而在此期间蛇山顶部的南楼却题咏丰富、频获重建,成为南宋的“鄂渚之胜”。黄鹤楼在宋末复建后经明清两朝大力建设再次成为江汉明珠,而南楼却在元代之后日渐式微,至明代已故迹杳渺。上世纪80年代重修黄鹤楼时,南楼一并获得重建,但默守山腰,世人知之者少。从同一时空视角对比黄鹤楼与南楼的兴衰变迁,我们发现临近景观之间有时存在一种相互促进或制约的关系,而大众在景观接受中也会有一种替代与补偿的心理。

关键词:黄鹤楼;蛇山南楼;文学景观;景观接受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宋代方志中的文学景观研究与数据库建设”(19YJC751037)

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0)08-0092-05

黄鹤楼从三国始建至今已有一千八百年的历史,但这颗江城明珠也有过黯淡时期,除近代的百年毁圮外,在南宋也长期“缺席”。在历史的纵线上,前与“荆吴形胜之最”的唐代黄鹤楼相比,后与屡屡修建的明清黄鹤楼对看,宋代黄鹤楼的“存在感”并不强。南宋大诗人陆游、理学家张栻、词人辛弃疾和姜夔,都因仕宦或漫游有缘踏訪黄鹤山,却无缘登赏黄鹤楼。在历史的横线上,黄鹤楼毁圮期间,蛇山南楼成为新的“鄂渚之胜”。那么,南楼与黄鹤楼这两座蛇山楼阁之间的兴衰变化有无某种联系?大众对景观变迁有怎样的期待和接受心理?本文试予探讨。

一、黄鹤楼:北宋形胜,南宋毁圮

黄鹤楼作为一座有军事用途的城楼,经南北朝时期仙人驾鹤传说的点缀,到隋唐时期已发展成为游宴性质的形胜之地。入宋以后黄鹤楼频频出现在文人官员登览、设宴、送别的画面中,留下不少文学作品和人文故事。

太宗淳化年间湖北转运使张咏在黄鹤楼“一度登临万想生”①;仁宗朝进士张颙登楼时说“登临何必更冥搜”②;仁宗庆历年间转运使刘立之曾在黄鹤楼设宴等候其子刘敞科举登第,留下“知子莫若父”的佳话③;神宗元丰年间张舜民贬至郴州途经武汉时踏访过“白云黄鹤”;神宗熙宁年间鄂州知州李常曾向好友苏轼、苏辙兄弟为黄鹤楼“约稿”;哲宗绍圣年间贺铸任江夏宝泉监时多次和友人到黄鹤楼登览、宴集、送别;宋初大臣王钦若和北宋后期出使高丽的使者徐兢,就先后因母亲躲避长江水患而诞生于黄鹤楼。

靖康之难发生时,黄鹤楼因处在江汉腹地暂时幸免于难。南宋首任宰相李纲罢相后贬谪到鄂州居住时还一度“凭高欲望远,独上黄鹤楼”④。绍兴四年岳飞出任荆南鄂岳州制置使,镇守鄂州期间曾登黄鹤楼赋《满江红》。随着岳飞被害、《绍兴和议》签订,鄂州的命运也发生变化,黄鹤楼大约在绍兴十年之后毁坏。绍兴末冯时行途径鄂州时寻访蛇山,黄鹤楼只剩“故基”;孝宗乾道六年陆游自江阴入蜀经过武昌时,鹤楼“故址亦不复存”,须问老吏才知大概;次年理学家张栻经过武昌,“步黄鹤故址,览观山川,慨然有感”⑤;淳熙年间,范成大旅经鄂州、陆游出蜀经鄂、辛弃疾任湖北转运副使、姜夔和刘过漂泊鄂州期间,均未有只言片语提及黄鹤楼获得重建或登楼之事。宁宗嘉定十七年鄂州重修北榭,沿江制置副使兼鄂州知州李埴在《鄂州重修北榭记》中开篇便云:“鄂渚之胜,以南楼、北榭并称。”而对黄鹤楼只字未提。如果说乾道年间尚有陆游、张栻等人寻访黄鹤楼故迹,随着毁圮日久,曾是“荆吴形胜之最”的黄鹤楼到了南宋后期似乎已被世人遗忘。⑥

二、南楼:两宋五建,盛极一时

就在黄鹤楼毁圮期间,与黄鹤楼相距不远、位于蛇山顶部的南楼却频频重建,声名远播,成为新的“鄂渚之胜”。

据《舆地纪胜》和《方舆胜览》记载,南楼“在郡治南黄鹄山顶上,有登览之胜,旧基不知其处……元祐间守方泽重建……记文以为庾亮所登故基”⑦,“今鄂州南楼乃白云楼故基,元祐中太守方泽因其废墓,以南楼名之,非其旧也”⑧。可知蛇山旧有南楼,到元祐时毁圮已久,方泽到任后将蛇山顶的“白云楼废墓”加以重建后“以南楼名之”,并称其“乃庾亮所登故基”。

庾亮是东晋名臣,刘义庆《世说新语》中记载了一则庾亮秋夜与僚属同登“武昌郡”之“南楼”轶事,勾勒出庾亮“镇武昌”期间,秋夜乘兴登楼,踞坐胡床,与僚属竟夕咏谑的洒脱形象。自此“庾亮登楼”作为名人轶事流传开来,甚至被唐人写进《晋书·庾亮传》。方泽以恢复名人故迹之名为新楼壮声,文人题咏也常以庾亮登楼入典⑨。但事实上,蛇山南楼并非历史上庾亮所登之楼。东晋时期的“武昌郡”原为三国时期孙权在鄂县(今湖北省鄂州市)所立,与方泽任知州的鄂州(今湖北省武汉市武昌区)相距180余里。之所以会混淆,是因为鄂州在中唐时设立了“武昌军节度使”,导致“武昌”一名两地共用。对此,南宋史家李焘曾专门作文辨误,但这既未改变大众对南楼的既有认知,也未妨碍文人书写时的用典取材。方泽重建,既恢复了南楼登览之胜,又赋予其人文底蕴,拉开了南楼扬名的序幕。到北宋后期,南楼已是蛇山上的著名景观,尤其是黄庭坚“江东湖北行画图,鄂州南楼天下无”的盛赞,更使其声誉远播。

南楼在宋代多次重建,据元代宋民望《重建南楼记》称,南楼在方泽元祐重建之后,又经历了“建中靖国重修”、“乾道初再建”和“嘉定中又修”。如果算上庆元再修,南楼在宋代至少经过五次大修。

崇宁元年,黄庭坚谪居鄂州,期间为南楼作诗七首,既有“江东湖北行画图,鄂州南楼天下无”的初见好感,又有“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的纳凉剪影,而“十年华屋网蛛尘,大旆重来一日新”的诗句也印证了“建中靖国重修”的说法。

孝宗朝南楼游踪颇盛。乾道三年,王十朋自夔州赴湖州途经鄂州,登南楼写下“江汉西来于此会,朝宗东去不须分。银涛遥带岷峨雪,烟渚高连巫峡云”⑩。乾道六年,陆游入蜀经过鄂州时,在“访黄鹤楼故址”的前一天曾“郡集于南楼”,赞其“独得江山之要会”。淳熙四年中秋,范成大途经鄂州,友人在南楼为其洗尘,范成大赋《水调歌头》称赞“今古一南楼”,并作七律《鄂州南楼》,盛赞“烛天灯火三更市,摇月旌旗万里舟”的繁华景象,还在游记《吴船录》中称誉南楼“轮奂高寒,甲于湖外”。淳熙五年陆游出蜀再经鄂州,重登南楼,抒发“登临壮士兴怀地,忠义孤臣许国心”的感慨。次年暮春,40岁的辛弃疾由湖北转运副使调任湖南转运副使,临行之际同僚也在南楼为其饯行,稼轩赋《水调歌头》,借“二年鱼鸟江上,笑我往来忙”自我调侃,表达不被朝廷信任而年华虚度的感慨。这些涌现于孝宗朝的南楼诗文,既让后人领略了南楼雄峙蛇山的气势和楼外开阔秀丽的山川,也从侧面佐证“乾道初再建”的说法,既让读者身临其境般体验了南楼夜集的觥筹交错和南市夜间繁荣之象,也让后人感同身受般体会到南宋爱国志士在南楼抒发的苦闷心情。

庆元元年,在鄂州知州吴琚主持下,南楼再获重修。据洪迈《容斋四笔》记载:“庆元元年鄂州修南楼,剥土有大石露于外,奇崛可观,郡守吴琚见而爱之,命洗剔出圭角,既而谛观,乃摩崖二碑。” 吴琚,字居父,一字云壑,宋高宗宪圣皇后之侄,起居郎兼中书舍人楼钥曾代拟《新知鄂州吴琚辞免不允诏》,可知吴琚确有鄂州之任。吴琚嗜翰墨,字学米芾,曾为鄂州压云亭题匾,还有“细看爽气无朝暮,浪说元规尘污人”的南楼诗句传世。《容斋随笔》所记“摩崖二碑”在王象之《舆地纪胜》“鄂州碑记”、倪涛《六艺之一录》“石刻文字”、杨守敬《湖北金石录》中均有记载。以上史料皆可印证《容斋四笔》“庆元重建”所记不虚,宋民望《重建南楼记》或为漏载。

“嘉定中又修”在《重建南楼记》一文中虽有记载,但时间未详,据考应在嘉定十四年之前就重修完成。此年,李埴出任沿江制置副使时,其门生程公许作《南楼赋》为其送行,序中有“门生程某追送江干,想南楼伟观,恨不能羾翮而从也”数语,文中更对南楼伟岸显敞、曲廊环绕、雕梁画栋的新貌有一番描绘,应为重修新貌。

江湖诗人戴复古漫游江汉时,也多次书写南楼,他初见南楼是“鄂州州前山顶头,上有缥缈百尺楼。大开窗户纳宇宙,高插阑干侵斗牛。我疑脚踏苍龙背,下瞰八荒无内外” 的感受,将要离开江汉时是“汉阳门外望南楼,昨日不知今日愁”的心情,站在武昌城下仰望是“窗户半天上,南楼好寓居”,身居南楼俯瞰江城则是“江渚鳞差十万家,淮楚荆湖一都会”,对戴复古来说,“两楚东吴献风月,南楼北榭拥星辰”就是他的江汉记忆。

衡量一处景观的社会影响,既要看当时文人的题咏热度,这反映了景观的知名度和美誉度,也要看重建或修缮的频度,这反映了政府对该景观的重视程度。从北宋元祐到南宋淳祐这一个半世纪内,鄂州南楼五经修建,作品丰赡,是江汉必访景点。反观此期的黄鹤楼,不仅久圮未建,在文人的记忆和笔下,也越来越少被提及。

南楼在元代中后期还经过一次重建,这也是南楼历史上最后一次依址重建。宋代南楼到元成宗元贞时期时已“日凋月蔽”,使“来游者如在荒禅败驿”。又过了二十余年到元英宗至治二年时,荣禄大夫、平章政事公忽剌斛,才以胜观不能废为由主持重建南楼。该年春天动土,孟冬竣工,费钞五万,由平章公“捐己俸为倡”,材必良材,工必良工,扩建两掖,加辟四荣,“唯精实是图”,新楼之华麗显敞甚于宋楼,宋民望作《重建南楼记》,称其仍为“东南登临楼阁之冠”。

三、明代以后:南楼式微,鹤楼复兴

南楼至明初毁圮久矣,惟留遗址。武昌左卫幕萧秉文在鄂期间,恐武昌胜景泯迹于世,请丹青手绘武昌十景后又请善赋者分别题咏,将诗歌图画编成一册以备“退食之暇时自览”,十景之中就有南楼:“黄鹤楼之东,有庾元规南楼……睹庾楼倾址,则思清谈不掩于尘污”。此处所谓“庾元规南楼”、“庾楼”,均指蛇山南楼。可见当时楼倾数年,萧秉文只能睹其遗址想其容貌。

到万历年间时南楼连遗址都杳然难寻。万历三十七年,袁中道自造小舟离家东游,三月十八日“从公安发舟”,二十五日“至武昌,步长街,息于黄鹤楼”,在访南楼遗迹时遗憾说道:“此处旧有南楼,宋朝最盛。所谓‘鄂州南楼天下无也。下瞰南湖,芰荷弥望,中为桥曰广平,翼以水阁,观山谷‘十里芰荷之句,则其秀媚可知。尔时黄鹤楼仅存遗址,近日黄鹤楼称盛,而觅南楼之迹,不可得矣。惟城中有湖,犹种莲花,四围秽浊,宁堪游览?” 袁中道乘兴而来,失望而归,一代名楼销声匿迹,那“大开窗户纳宇宙,高插阑干侵斗牛”的南楼伟观、“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的楼外美景、“烛天灯火三更市,摇月旌旗万里舟”的南市景象,“鄂渚之胜”、“东南楼阁之冠”的江汉盛名,只能在宋人诗句中追忆回味了。

直到清乾隆末期,南楼才以一种特殊的方式重归蛇山。乾隆五十七年,位于黄鹄山东隅与高观山连接处的楚观楼遭火,时任湖广总督的毕沅决意重建,建成后取宋人黄庭坚“江东湖北行画图,鄂州南楼天下无”的诗句为新楼改题“南楼”匾额,并作“南楼遗胜”石刻。毕沅虽有恢复宋代胜迹的用意,但由于是借楚观楼的楼址和楼体,仍有鲜明的晨钟暮鼓功能,与宋元时期建在蛇山绝顶的南楼在楼址和功能上均有很大差异,所以当地百姓仍习惯称“鼓楼”。

1985年兴建黄鹤楼公园时,在南麓中腰择址修建了一座二层仿古建筑,取范成大词“今古一南楼”挂匾。这次建楼有恢复蛇山胜迹的初衷,但既非宋元南楼原址,亦非清代南楼旧址,加之南楼楼史在元代至治之后中断了五六百年,所以一般民众对其并不熟悉。

再来看黄鹤楼。从宋末文人周弼、宋末宰相江万里、元初名儒郝经等人留下的诗作可知,黄鹤楼在宋末获得复建。周弼《春登黄鹤楼》《晚登黄鹤楼》和《黄鹤楼歌》等诗应为登楼所作。宋末宰相江万里某秋日路过武昌也有一首七律《题黄鹤楼》,从“黄鹤楼高倚半天”、“良工改写归图画”等句来看,黄鹤楼重建的消息已十分明显。元人郝经在军旅所见更能进一步证实。元宪宗蒙哥汗九年,即宋理宗开庆元年九月,江淮湖南湖北等路宣抚副使郝经随忽必烈准备从鄂州渡江,两军隔江对峙时郝经在军旅中写下五古《黄鹤楼》,开篇云“石城涌高楼”,说明其时黄鹤楼仍临江而立,又说“我方溷戎马,对面兵尘隔。焉能载酒上,云间觅仙客”,可知当时郝经从长江北岸远观黄鹤楼,还为自己暂不能载酒登楼、云间觅仙感到遗憾。总之,黄鹤楼在宋末获得复建是无疑的。但由于史料缺乏,此次重建的具体时间、重建缘由及主持者,不得而知。

三十多年后元人陈孚出使安南,将往返沿途所作诗篇编成诗集《交州稿》,其中有《黄鹤楼歌》和《登黄鹤楼》两首诗。前一首以夸张语言描绘黄鹤楼雄伟之姿、壮观之景和浪漫传闻,后一首又名《鄂渚晚眺》,是作者置身楼中仰观大雁白云、俯听江中柔橹、远眺汉阳灯影的感受。由于元代未留下任何关于黄鹤楼的重建记载,陈孚所登或为宋末重修之楼。

黄鹤楼入明以后重建频繁,可考的就有洪武重建、永乐小修、成化大修、弘治再修、隆庆重建、万历再建等。经过明代的经营,作为治乱象征的黄鹤楼在清代更受重视,清初顺治年间粗葺后,康熙一朝就大小修建四次,乾隆朝首尾各一次,嘉庆年间又增修式廊。太平天国中楼遭兵燹后,又在同治年间彻底重建,这就是著名的“同治楼”,也是黄鹤楼历史上最后一座古楼。 朝廷之恩荣、地方之重视使黄鹤楼在明清之际一直备受世人瞩目,商业之发展、交通之便利又促进黄鹤楼游踪更盛、题咏愈富。明清时代的黄鹤楼不仅是蛇山上的一颗明珠,也是江汉大地上最具代表性的人文建筑之一。

四、替代与补偿:命运交错的蛇山二楼

黄鹤楼与南楼共踞一山,都曾是江汉胜景,但命运各有沉浮。如果从同一时空追踪二者的兴衰伏线,会发现它们有时交错并行,有时此消彼长,是一对联系密切、影响颇深的人文景观。

从宋初到南宋绍兴前期这一百多年,黄鹤楼作为前朝胜迹,延续了“荆吴形胜之最”的盛名。南楼为后起之秀,自元祐方泽重建后才正式进入大众视野。从绍兴中期到理宗后期这一百年,黄鹤楼与南楼处于一衰一盛的状态,黄鹤楼毁后久未获建,南楼却不断得到修缮建葺,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追访黄鹤楼故迹的文人越来越少,南楼游踪和文人题咏却日益昌盛。从南宋末期到元末这一百余年,南楼得到一次大修,黄鹤楼也留下不少丹青和诗作。入明以后,黄鹤楼的地位迅速升高,频获重建,而南楼则逐渐淡出历史,两楼又明显处于一盛一衰的状态。清代最后一座“同治楼”自光绪大火后,虽不断有重修之议,但直到上世纪80年代才移址重建,南楼虽也择址重建,但到今天只是黄鹤楼公园一处不大为人所关注的小景点,声名不彰,与黄鹤楼难以相提并论。

如果说文学景观的成名与景观的地理位置、人文故事和文学家的题咏有密切关系,那么还原黄鹤楼与南楼这两座楼阁的兴废历史后,我们会发现邻近景观的兴与衰,既与本身因素有关,相互之间也存在一定影响。

从地理位置来看,黄鹤楼与南楼都位于鄂州府城的蛇山之上,且相去不远,对往来江汉意欲造访的人们来说,差别不大。区别在于黄鹤楼位于黄鹄矶头,临近江面,南楼则高踞黄鹄山顶,更便于鸟瞰府城。从人文方面来说,黄鹤楼以驾鹤传闻著称,神仙色彩浓郁,南楼以庾亮登楼闻名,轶闻成分较多。无论是黄鹤楼还是南楼,都是登览胜地,也都有可堪书写的仙话和轶事,为题咏提供了绝佳的写景基础和用典素材。黄鹤楼历史久远,从南北朝的鲍照、张正见到唐代崔颢、李白、王维、孟浩然、刘禹锡、白居易、杜牧等人,从宋元明清到民国近代,题咏不绝,数量繁多,可堪谱写一部辉煌的黄鹤楼文学史。相较而言,南楼后起,成名也较短,但幸有黄庭坚、陆游、范成大、辛弃疾、戴复古等宋代大文学家为其留题,使其传世。

黄鹤楼与南楼都具备了成为名楼的必要条件,二者之间的相互作用也影響了彼此的兴衰变化。黄鹤楼既经历过三国风云,也见证过南朝更替;既有仙人驾鹤传闻,又有崔李搁笔佳话,在唐已为荆吴形胜之最,北宋仍著称于江湖间。可以说,几百年的积累不仅使黄鹤楼自身名满天下,也增添了蛇山、江夏郡、鄂州府的历史人文内涵。南楼虽然也有登览之胜和轶事点缀,但更需要文人来书写、名流来宣扬。黄鹤楼作为天下皆知的胜景,南来北往的文人、到鄂上任的官员、取道江汉的商贾,都愿舍舟登岸一睹胜迹,这无疑也为南楼与文人的相遇创造了机遇和条件。比如北宋文人贺铸就既常与友人约登鹤楼,也常在南楼设宴雅集,而黄庭坚又因与鄂州知州方泽交游,所以对其主持建设的南楼更着意赞誉。可以说,后起的南楼在成名之初离不开前朝胜迹黄鹤楼累积的影响力。

黄鹤楼在绍兴中遭到毁弃时,南楼已经过北宋两次修建和黄庭坚“鄂州南楼天下无”的称赞,具备了胜景之名。但此时黄鹤楼的影响力仍然存在,如绍兴末的冯时行,乾道间的陆游、章甫、张栻等人到鄂后,都因怀念鹤楼而踏访其遗迹。但是随着黄鹤楼毁圮日久和南楼日益鼎盛,到了范成大、辛弃疾、戴复古等人时,已很少再提起黄鹤楼,而将他们在鄂时的心情故事都写进了南楼诗篇。在一定程度上,黄鹤楼的毁圮“成就”了南楼的盛名,而南楼的成名又满足了人们对名楼的期待,甚至在黄鹤楼“缺位”时补偿了人们对胜景的怀念心理。

入明以后,黄鹤楼得到大修而南楼却倾圮衰败,此后黄鹤楼象征治乱的色彩愈加明显以至于即毁即修,南楼却逐渐被人淡忘。万历年间袁中道游蛇山时感慨“此处旧有南楼,宋朝最盛”,“近日黄鹤楼称盛,而觅南楼之迹,不可得矣”,指出两楼之间微妙的消长状态。可见南楼式微也与黄鹤楼复兴有一定关系。

五、余论

探讨文学景观的成名原因,既需要分析其自身的因素,也需要将其放在具体的历史场景中去观察;文学景观之兴衰变化,除了断代的整体考量外,还需要更细时间粒度的还原。黄鹤楼与南楼这两座共处一山的人文建筑,一个名垂千古,一个名噪一时,为我们从特定空间范围和时间段落上研究文学景观的形成和变迁以及彼此之间的关系,提供了一对很好的研究对象。通过还原二者自宋代以后各自的兴废历史,了解到邻近景观之间也存在相互作用力,有时是彼此相辅,共同成名,有时又彼此制约,此消彼长。而在面对景观消长变迁的过程中,大众对景观的接受也常隐含一种替代与补偿的心理。这种心理不仅体现在黄鹤楼与南楼的关系中,也体现在南楼与白云阁、黄鹤楼与奥略楼之间。

奥略楼是光绪三十四年湖广总督张之洞的故旧门生为纪念张之洞的功绩,在蛇山上集资建成的一座仿古形制楼阁。楼高三层,楼体呈矩形,飞檐翘角,常被时人误作黄鹤楼。究其原因,表面上看是由于奥略楼建在黄鹤楼遗址的附近,又仿照清代黄鹤楼悬挂了“南维高拱”的匾额和“大江东去”、“爽气西来”的对联,往深追究,则与长期以来人们期望黄鹤楼重建的心理有关。同治楼被焚后,人们亟需有象征意义的黄鹤楼重新屹立在江滨振奋国人之心,但国家内忧外患又导致修楼一事长期搁置,所以当奥略楼出现时,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人们对千古名楼黄鹤楼的期待心理。至于南楼与白云阁之间的关系则更加复杂,今后再撰文探讨。

注释:

①② 参见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30、5057页。

③ 王铚《默记》卷中:“刘原父就省试,时父立之为转运使,按部至鄂州,与郡守王山民宴于黄鹤楼,数日不发,谓守曰:‘吾且止此,以候殿榜,儿子决须魁天下。守心不平,且曰:‘四海多士,虽令似才俊,岂可预料?立之曰:‘纵使程试不得意,亦须作第二人。来日殿榜到州,原父果第二名。继得家书云:‘初考乃状元,为赋中小误,遂以贾黯为魁。立之即以书示郡守而行。所谓‘知子莫若父也。”参见王铚:《默记》,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5页。

④ 李纲:《怀季言弟并简仲辅叔易》,《李纲全集》上册,岳麓书社2004年版,第24页。

⑤ 参见曾枣庄、刘琳等编:《全宋文》第255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345页。

⑥ 参见王兆鹏、邵大为:《宋前黄鹤楼兴废考》,《江汉论坛》2013年第1期。

⑦ 祝穆:《方舆胜览》,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497页。

⑧ 王象之:《舆地纪胜》,四川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798页。

⑨ 如贺铸《南楼歌送武昌慎太守还朝》有“题榜南楼非昔时,今人可复识元规……公堂坐啸无留事,清夜登临谁办此……每寻不浅胡床兴,更有歌人行酒筹”等句,见贺铸著,王梦隐、张家顺校注:《庆湖遗老诗集校注》,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57页。黄庭坚《鄂州南楼书事》有“老子平生殊不浅,我亦来追六月凉”之句,见黄庭堅撰,任渊、史容、史季温注,黄宝华点校:《山谷集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435页。范成大《水调歌头·中秋饮南楼》中有“老子个中不浅,此会天教重见,今古一南楼”之句。参见范成大:《范石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466—467页。

⑩ 王十朋《南楼》:“江汉西来于此会,朝宗东去不须分。银涛遥带岷峨雪,烟渚高连巫峡云。鹦鹉洲悲狂处士,蛟龙池化故将军。登临长愿如今日,尘静元规楚不氛。”参见王十朋著,梅溪集重刊委员会编:《王十朋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50页。

洪迈:《容斋四笔》,《全宋笔记》第6册,大象出版社2012年版,第321页。

戴复古:《鄂州南楼》,《戴复古集》,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9页。

杨士奇:《武昌十景图诗序》,《东里文集》,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39页。

袁中道:《东游记》,《珂雪斋集》卷13,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570页。

参见邵大为:《文化名楼的历史还原》第一章,武汉大学文学院2015年博士学位论文。

由日本军事邮便所发行的0901007、0901011、0901012、0901055号明信片上的奥略楼均标注为黄鹤楼。参见哲夫、余兰生、翟跃东主编:《晚清民初武汉映像》,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版。

作者简介:邵大为,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湖北武汉,430074。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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