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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居谈诗

时间:2024-05-07

摘要:庚子岁首,因新冠疫情而宅在家里的一段时间,杜书瀛研究员与好友、老诗人邵燕祥先生频繁通信,内容都是关于诗歌的。本期收入其中三通,聚焦于“诗歌与消费”问题。书信体论学,是一种比较自由、活泼的文体,便于更灵巧地提出问题,挑明问题,抓住重点,在关键处“点杀”几笔。虽然看起来不像学术论文那样正规、严谨,但它好读,并且它同样能够对关键问题,深入论证,像凿一口深井那样进行理论阐发。书信批评了诗人欧阳江河关于诗歌与消费的某些观点,对事不对人,认为诗歌创作不可能“过滤掉”情感;诗歌创作是一种艺术生产,读诗诵诗是一种艺术消费;读者到书店购买诗集与用真情欣赏诗作,是两种性质根本不同的消费。在市场经济时代,诗歌离不开消费。

关键词:诗歌;消费;市场经济时代;艺术生产;艺术消费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0)08-0104-05

一、“市场经济时代”的“消费”

燕祥吾兄,你好!

现在我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通过媒体看“新冠”疫情。在世界人民支援下,主要通过中华民族自力抗击、全民奋战,特别是成千上万白衣战士冒死拼搏,“新冠”疫魔终于在我们的国土上得到控制。白衣战士是新时代最可爱的人。白衣战士万岁!

咱们两个80多岁的老头子“宅享其成”。据说,像咱们这样的耄耋之人,“疫”中最大的“贡献”就是“宅”——不要出去“染”事儿,给别人添乱。如此,还是“宅”在家里谈诗吧。前几封信讨论了诗歌现状及发展方向问题,善意地批评了欧阳江河的某些观点;这几封信,咱们专门讨论诗歌与消费问题,还是涉及欧阳江河的某些看法,并且咱们依然对事不对人。

从宏观的视野来看,数百年以来,世界处于“市场经济时代”。在“市场经济时代”这个大范围、大名称之下,在现阶段,人们还可以从某个角度、某种小的范围,给我们这个时代以各种不同的称呼,譬如“电子媒介时代”、“智能经济时代”、“互联网时代”、“第四次工业革命时代”、“人工智能时代”,等等。今天我要特别挑出一个名称,叫做“消费时代”。的确,当今“消费”问题非常突出,许多人(譬如等会儿我们谈到的欧阳江河)就把我们这个时代称为“消费时代”,把当今社会称为“消费社会”。这也是许许多多人的叫法,是有道理的。你随意走走看看,在“市场经济时代”笼盖之下,说当今是“消费时代”、“消费社会”,的确抓住了出门就会堵住眼球的普遍现象。一切都离不开消费。不论物质的还是精神的,离开消费寸步难行。吃喝拉撒,看戏读诗……都与“消费”(当然还有“生产”)脱不开关系。市场经济时代,不“消费”(当然还有“生产”),这个社会根本玩儿不转,一刻也不行。这是当今社会生活的主流现象。

市场经济之下,社会上存在着各种消费。有的消费合法合理——有许多东西,涉及衣食住行,生存必需,应该消费、必须消费。不用举例,遍地都是。这种消费,天经地义,有益无害。

然而也有的消费违法违理——某些东西本不能消费、不应消费,却硬去“消费”。例如买卖妇女儿童(黑市场有“消费”需求);还有,诱使或强迫女孩子去卖淫(因为有人有嫖娼的“消费”需要)。这些都伤天害理,必须打击。

若不从经济角度而只从伦理道德角度看消费,大体可以有正当不正当、有高尚卑下、有益有害、有好有坏……之分。譬如,有的人进赌场(据传武汉那个令人侧目的华南海鲜市场老板便经常前往澳门赌博)、逛妓院(当然不能明目张胆而是暗中操作),也是消费,但这绝不能说是好的有益的符合道德的消费。这种消费不值得肯定、不值得提倡。但是,它们只是消费的歪道儿。那些正道儿上的正常的正当的消费,在我们这个社会里还是主要的、普遍的,也是应当得到保护和尊重的。即以文化艺术领域而言,正常的看电影、看戏、读诗、唱歌,你得花钱买票、买书,是正常的消费;并且,“看”和“读”,是欣赏,也就是精神消费——若看悲剧,说不定有的女孩子还要哭得稀里哗啦呢;就连75岁的台湾老歌手陈彼得,朗读艾青《我爱这土地》,最后竟也泣不成声,全场观众也跟着唏嘘落泪——大家都感动了,都精神“消费”了。这总不能说是不正当的、有害的、不道德的消费吧?

所以,对消费,还是要客观分析,合理看待。

但是,大家对消费的看法并不一致,特别是涉及到诗歌与消费的关系问题,各种观点,歧义不小。哪种观点合理,哪种不合理?需要掰扯掰扯。

下封信我想举个代表性的例子说说。

2020年3月16日于安华桥蜗居

二、有人这样看消费

燕祥,你好!

应该怎样对待消费?特别是,诗人应该怎样看待和处理诗歌与消费的关系?这个问题,乍一看,不复杂;深入下去,事情却并不那么简单。其中自有其麻缠之处,若说清楚,还得费点儿力气。

诗人欧阳江河对消费问题直率地谈了自己的意见,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我们不妨看看他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和态度。

我早期的詩歌,很多都对应着真实事件,而且把自己整个的情感、血肉都放了进去,它当然会打动人。但《凤凰》和《泰姬陵之泪》很不一样,它绝对不是以打动人心为皈依。因为现在打动人心也好,还是所谓的感动也好,都已经变成消费对象。而我想要的诗歌,就是要从这种消费文化中跳出来。所以,我要做到的恰恰是不要去轻易地打动人。我的另外一个想法还在于,我要对置身其中的这个时代做更复杂的观照。这样,人的情感就会被很多东西过滤掉,它会慢慢浓缩,浓缩成我们这个时代里的背景。也许这种过滤和浓缩本身,也能感动到一小部分人,但那都不是主要的。

我的写作就是要表达一种反消费的美学的诉求,也就是在消费时代里,还要保留一种不被消费的写作。我所希望的是,我写的这个东西从任何意义上讲都不被消费。所以,我越来越借助于综合性、复杂性的手法,也更多带着一种超出诗歌的批判的、综合的眼光。我甚至把理性与非理性都调动起来,把它们综合造成一种诗意。当然,不是那种优美和打动人心的诗意。那些对我来说都太简单了,有青春期的成分在里面。但要知道,在这个时代里,连回忆本身也是被消费的,回忆也是需要让我们时时保持警惕、警觉的东西。

总而言之,现在很多东西都越来越依赖消费、流通,哪怕是语言交流本身都成了消费逻辑的一部分。即使是所谓的反消费,都可能是一种变相的消费行为。那么,从这一切消费中跳出来,保留不被消费的特权。我相信这在诗歌里还能够做到。①

欧阳江河在上面的话里表达的是他“反消费的美学”诉求。在欧阳江河那里,好像什么都是令他讨厌的“消费”:“很多东西都越来越依赖消费”,“哪怕是语言交流本身都成了消费逻辑的一部分”,“反消费,都可能是一种变相的消费行为”,“连回忆本身也是被消费的”。而且,一提“消费”,欧阳江河就反感;或者像瘟病(大概不是新冠病毒)避之唯恐不远。重要的是,在他那里,似乎无论什么“消费”都是不正当的,都要斜眼视之。于是,他要求“从这一切消费中跳出来,保留不被消费的特权”,“我想要的诗歌,就是要从这种消费文化中跳出来”,“回忆也是需要让我们时时保持警惕、警觉的东西”。他强调自己的诗歌写作“就是要表达一种反消费的美学的诉求”,“我写的这个东西从任何意义上讲都不被消费”。

总之,欧阳江河要打倒一切消费。尤其在诗歌与消费的关系问题上,他把话说得很绝。

我很理解欧阳江河对当前艺术(包括诗歌)在消费乱象中的处境所表达的“愤慨”,以及他强烈的反抗态度。因为在“消费时代”,的确有些不能消费不该消费的东西也消费了。前面我们已经提到了买卖妇女儿童、卖淫嫖娼之类。

此刻,倘若再仔细检索、认真考察,还可以发现除了买卖妇女儿童、卖淫嫖娼等之外,另一些东西也是不能买卖、不能消费的。譬如情感,特别是爱情。你能把情感、爱情拿到市场上去买卖、去消费吗?就其本性而言,真情不认钱,真正的爱情用金钱买不到,也卖不掉;它不能用金钱来衡量,不能用金钱来消费。它们不能被纳入市场经济、商业买卖、社会消费之中(虽然它们也难免受到市场观念和行为的侵袭)。真情无价啊。社会上常常流传以死殉情的爱情故事。剧情一般是这样的:用金钱买美女,却买不了心(她心里只有一个真正的无可替代的他);美女不从,拼力反抗;买主强扭硬逼,美女死给你看。

是的,就其本性,情感和爱情不能推向市场。它们铁定不能买卖,不能消费。

艺术,例如诗歌,在一定意义上说,亦类此。

但是,这里要分清楚两件事:一是艺术家用生命、用真情进行创作,一是艺术家已经创作出来的作品,诗集、小说集之类。前者不能买卖,不能消费;后者却可以作为商品投入市场,进行买卖和消费。画家作画,诗人写诗,当他投入真情的那一刻,大概不会想到消费,也不会考虑钱(光想着钱而不投入真情肯定写不出真正的艺术品)。那是非卖品。只有他的作品创作告一段落,被物质化成为书,成为离开作者相对独立的物化存在,摆在书店里,才能出售,卖钱糊口。台湾诗人周梦蝶写出了许多真诗好诗,但他生前曾在台北街头摆书摊维持生计,一生清贫。他作诗不是为了出卖,而是真情流露。他没有把自己的诗集作为营利手段,去推销、赚钱,所以才贫苦。

但是市场经济的观念和行为(特别是今天我们所谈的消费观念和行为)实在威力太大,而且无孔不入,所以我刚才说“难免受到市场观念和行为的侵袭”。前几天偶然看到某电视台一个电视征婚节目(好像全国有好几个电视台有类似的节目),几个男生和几个女生亲自登台亮相,还带着他们的亲友团(父母和兄弟姐妹之类)——是他们带着父母还是父母带着他们,我把不准。女生出场把自己介绍一番:年龄、职业、学历、爱好、习性,以至身高,每月挣多少钱,等等,并且提出择偶标准。真大方,毫无一丝羞涩。于是众多(四五个吧)男生应答,就如同商业投标竞标一样。若是一个男生先出场,也类似——改由众多女生“竞标”。这就把择偶(婚姻)推向市场。谈成了,准夫妻双双把家还。在我看来,这场征婚,在场观众和电视机前的观众得到了“消费”;当事人自己也“享受”了“消费”。但是,我认为这里“消费”(交易)的不是爱情,只是婚姻——那是一个婚姻市场。在这里,爱情与婚姻基本被拆开了,几乎是两码事。那么,爱情呢?也许婚后才慢慢开始谈恋爱?就像电影《李双双小传》中男主人公孙喜旺所说:“先结婚,后恋爱。”

从前,男女授受不亲,婚姻大事须遵父母之命,靠媒妁之言,直到洞房花烛,才见到对方真容,是丑是俊,是麻是傻,听天由命;而且男女双方不知恋爱和爱情是啥滋味。这是那个年月的时代使然,人生悲剧也。如今,大龄青年(已经快到三十岁,有的甚至四十岁)不能及时找到配偶,的确是个难题;用市场经济的方式解决,我也不能反对。但是,男女恋爱,两情相悦,甜甜蜜蜜,按其本性而言却并非交易和消费的对象——爱情无价。它们与市场经济是敌对的。而且,在任何时代,它们与买卖、交易也都是格格不入的。所以才有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悲惨故事。

诗,就其本性是真情表现而言,也不是“市场经济”意义上(如商店里的商品那样)的交易和消费对象——尤其是用真情写诗和用真情赏诗的时候。马克思所谓“资本主义生產就同某些精神生产部门如艺术和诗歌相敌对”② 的论断,应该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就是说,无视情感、只讲金钱的市场经济,与用真情进行创作的艺术(诗歌),是死对头。

用市场经济的观念来看,一切都为赚钱;而诗人写诗是要投入真情的,不然就不是真正的艺术创作——真情是艺术创作之魂,无真情即无诗。说到这里我还要插一句:欧阳江河与傅小平对话时曾说“我要做到的恰恰是不要去轻易地打动人”,“人的情感就会被很多东西过滤掉”。我的天,要把“打动人”的“情感”“过滤掉”!这话真“要命”。情感、真情是诗人写诗的命根子,把情感过滤掉,对真正的诗歌创作来说 ,就是釜底抽薪。岂不是要了诗人的命,要了诗的命!对于一个真正的诗人来说,把“打动人”的“情感”“过滤掉”,这无异于艺术杀戮;若诗人自己这样做,无异于艺术自杀。

既然作家和诗人的真情不能出卖,也不能消费;如果有人硬把诗人写诗认作是用出卖感情赚钱,那就是要他们把冰火不能相容、二者势不两立的东西强行结合(融合)在一起,要他们制作“油炸冰棍”。轻里说,是根本不懂艺术;重里说,那就是对诗、对艺术的亵渎。

但是作家和诗人也得吃饭,即不能完全像《论语·泰伯》中孔子说的“不至于谷”(不做事挣钱)。诗人也不能不“为稻粱谋”。如果诗人没有其他收入,如何解决吃饭问题?办法只能是:他的收入,是在他的作品出版之后,拿稿费,拿版税。他的作品可以在书店里作为商品出售;而读者则到书店买书,买诗集。这个时候,出诗集的人和买诗集的人,都是按市场经济规矩办事。但是,须分清楚:商店里卖的是书,是诗集,而不是诗人的情感;相应的,读者买的是书,是诗集,也不是诗人的情感。

与市场上带有物质性的交易不同,读者用真情欣赏诗里的真情,那又另当别论——那也可以称为“消费”,按照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那可以叫做 “精神消费”(与“精神生产”相对应)。但那是不同于在书店买书的另一种“消费”。

单单就此而言,如果欧阳江河是在这个意义上反对诗歌的“消费”,那么他的态度是有一定合理性的。对他的“愤慨”,应该给予同情的理解。

但,对“愤慨”给予同情的理解之后又怎样呢?问题解决了吗?这又得细细琢磨一番——问题就复杂在这儿。对此,我们在后面的信里慢慢说。

2020年3月18日于安华桥蜗居

三、难道以此而反对一切消费?

燕祥,你好!

不但欧阳江河,就是你我以及许多百姓,对消费中的乱象特别是恶象都会感到不舒服,甚至很反感。有时看到某种想以真情、爱情做交易的事情,就感觉真情、爱情好像被强奸了似的难受。

但是,难道以此而反对一切消费?难道所有消费都是“恶”的表现?特别是:难道诗歌与消费(精神消费)真的没有任何关系,甚至水火不容?

其实,冷静下来细看前面欧阳江河的那大段陈说,其中有许多问题(概念、观念和现实现象)需要辨析。他的“愤慨”值得同情却并不代表完全合理。“愤慨”出诗人却并不出真理。欧阳江河对消费的一套观点,表现出某种类似“民粹”的色彩——我所谓类似“民粹”的色彩,只是说他表现了相当一部分人对“消费”的一种极端情绪,即不加区分、不加辨析、不作理论论证,只凭“众人”感觉就妄下论断,发泄仇恨。或者不叫“民粹”色彩,而称为“愤青”(欧阳江河今年已经64岁,过了青年的线,可叫老“愤青”)——取“愤青”之感情用事、意气用事的意思。“愤青”所指:一切消费都如此可恶!

诗歌真的需要与一切消费绝缘,与一切消费绝对划清界限吗?

我们应该先弄清什么是消费,消费在社会生活中有什么意义;消费与艺术(包括诗歌)有什么关系,然后再决定艺术家、诗人应该如何对待消费和消费社会。

消费是经济学或社会学概念。我本不敢更不愿意谈这类纯概念,特别是经济学上的“生产”、“消费”等——非专业者如我等,可能越谈越糊涂。但是为了说清当前的问题,又不能不强作好汉,硬说几句。我等造化低、道行浅,还是祭出老祖宗。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说了一大段关于生产和消费的话:“生产直接也是消费”,“消费直接也是生产”,二者直接就是对方,而且谁也离不开谁③。我就不引那么长的话了。马克思的意思,总之就是:消费与生产互为对方,都是社会不可缺少的角色。一个社会离开“生产”就无法存在,也无法发展;无疑,一个社会离开“消费”也无法存在,也无法发展。由此可知,“消费”对于经济、对于整个社会具有多么重要的价值。任何人,只要在社会中生活,都离不开“消费”——从哪个意义上都离不开。不但从整个社会说,离不开;而且从每个个人说,也离不开——除非你不吃不喝,不拉不尿……而且,不止是物质生活,还包括精神生活,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尤其是审美生活、艺术生活,都是如此。马克思在上面所说的那段话中,也提到了艺术:“消费对于对象所感到的需要,是对于对象的知觉所创造的。艺术对象创造出懂得艺术和能够欣赏美的大众,——任何其他产品也都是这样。”马克思在早期著作中,还说过,“感受音乐的耳朵、感受形式美的眼睛”,以及“五官感觉”、“精神感觉、实践感觉(意志、爱等等)”都只是由于相应的对象的存在,由于存在着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五官感觉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史的产物”④。马克思所谓“全部世界史的产物”,实际上是说艺术消费的客体和主体,都是历史实践创造出来的,生产出来的。“感受音乐”、“感受形式美”,这就是艺术欣赏,也即艺术消费。而艺术消费的客体(音乐、绘画)和主体(耳朵、眼睛),都是历史实践的产物,也是社会的必需品。因而,艺术消费和艺术生产是任何社会都不可缺少的存在物——除非一个社会的艺术(包括诗歌)彻底消亡。

艺术(诗歌)消亡?至少在可预计的未来,这是不可能的事。

写诗,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它就是“艺术生产”;读诗,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它就是“艺术消费”。而且这是正当的有价值的精神上的社会生产和消费。

当然,“艺术生产”和“艺術消费”有其特殊性。它不是满足物质需要而是满足精神需要。诗人生产的是人的灵魂吃的粮食;读者读诗,是读者用自己的灵魂在吃精神食物。诗人通过写诗,能够创造出懂得诗和能够欣赏诗的大众;读者读诗,消费诗,使得灵魂更加完美,更加高尚。

尤其要再次强调的是:读者到书店买书这种消费,与读者用真情欣赏诗里所传达的真情这种消费,是性质根本不同的两种消费。前者是物质的,后者是精神的。前者可以按市场经济原则进行,后者与市场经济原则格格不入。欧阳江河之所以那么讨厌甚至仇视诗歌的所谓消费,是不是他把这两种根本不同的消费混为一谈了?

如何反抗消费?欧阳江河想出的办法之一是写作长诗。他说:“长诗一定要追求不确定性,这也是反对语言消费的努力。媒体语言、短信、微博,几十字,很机智很睿智,都是一种消费,都是博人一笑,这种东西,已经变成语言消费世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长诗写作至少不会使读者从消费的角度来阅读。”⑤ 是的,他的长诗《凤凰》、《泰姬陵之泪》,许多人读不懂,当然阻碍了消费,即欧阳江河所谓“至少不会使读者从消费的角度来阅读”。

欧阳江河还有另一个办法:“我就干脆停止写作,停止写诗”。这倒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不“生产,就不可能有“消费”。但是,对于欧阳江河来说,短时间不写可以,甚至十来年也行(他在与傅小平对话时说“写长诗《泰姬陵之泪》之前,我大概有十年左右的时间停止了诗歌写作”);时间再长一点儿,时机一来,诗人本性就复发了,就又不能不写了,于是,不但写了《泰姬陵之泪》,还将它出版了,让人们阅读了——这就回到他所反对的“消费”上来了。

欧阳江河说要反对诗歌消费,反对得了吗?欧阳江河说要切断诗歌与消费的一切联系,做得到吗?

除非你不做诗人。可对欧阳江河来说,又根本办不到。在与傅小平对话时,欧阳江河说:“事实上,我问过自己,能不能不写诗就过一生?但我现在五十好几了,还在认真的、较劲地写诗,这一定有很认真的生命的道理在里面。到这个年纪我明白,我的写作已是我的亡灵,我注定要像鬼魂一样活在我的写作里。”在接受《中华读书报》记者访问时又说:“我是经历了一个强制性不写的十年,每年只写一首诗。憋不住了,偷偷写一首。像糖尿病患者偷吃一块糖。”本性露出来了。

命“苦”啊。

欧阳江河先生,你说怎么办?

最后,我们还应看到,雖然上面说的这两种消费根本不同,但是它们也有掰扯不清的联系。世界上没有绝对纯而又纯的、互相不发生任何关系的事物。但绝不能过“度”。

这些大道理讲起来可能令人打盹儿。就此打住。

总之,从普通人情上说,写诗和读诗是人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十分愉快的事情,这是大家都能体会的,是人们乐于做、且不能不做的。欧阳江河和西川都说,这辈子命定写诗,离不开诗。这是诗人的命。对于他们和所有真正的诗人来说,没有诗,命就没了。

写了诗,就必然会有人来读,来欣赏,也就是进行精神消费。

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2020年3月19日于安华桥蜗居

注释:

① 傅小平:《欧阳江河:在消费时代保留不被保费的写作》,《羊城晚报》2013年3月26日。

② 参见《马克思恩格斯论文学与艺术》(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99页。

③ 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93—97页。

④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73页。

⑤ 舒晋瑜:《欧阳江河:长诗写作是对抗语言消费的有效方式》,《中华读书报》2013年12月6日。

作者简介:杜书瀛,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北京,100732。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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