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摘要:藏文化对同样是生命的牦牛和冬虫夏草有着相同的文化规约,可如今青藏高原上的農牧民对牦牛依然惜杀惜售,对虫草则过分采集。农牧民的不同行为,呈现了环境、市场和生计适应之间的复杂关系。从“长时期—整体性”角度来看,农牧民的生计适应主要是生态适应,“短时段—部分性”的生计适应就未必如此。“长时期—整体性”与“短时段—部分性”生计适应之间,既一以贯之,又有所变化。惜杀惜售和过分采集,显现了农牧民生计适应中的双重逻辑,但市场适应未能取代生态适应;生态适应和市场适应都是牧民的自适应,甚至显示了政府尊重农牧民选择的自适应与他适应的有机结合。双重适应并存,意涵着藏民族内部存在着自然—经济—社会关系的复杂样态,需要进一步研究经济如何更适宜地嵌入到自然和社会文化之中,即引导和规制“短时段—部分性”的市场适应,并将其合理地契合到“长时期—整体性”的生态适应中。
关键词:藏民族;农牧民;生计适应
中图分类号:C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8)09-0137-08
藏族地区正在经历着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农牧民生计选择越来越多样化,生计观念和行为存在差异甚至冲突。例如,面对同样是生命,在藏文化中有着相同规约的牦牛和冬虫夏草,农牧民对牦牛依然惜杀惜售,对虫草却过分采集。两种不同的生计适应,显现出生计环境剧烈变化时农牧民对传统的坚守与突破,这其中隐含着市场、环境与农牧民生计适应的复杂性。
一、市场、环境和生计适应的研讨
市场经济学派认为市场刺激是农牧民生计转变的主要动力,例如亚当·斯密、舒尔茨、弗兰克·艾利思认为农牧民是理性的经济人,市场竞争与个人追逐利润相结合导致生计方式变化,但他们尚未注重环境变化以及相应的资源利用的变化。① 社会经济史的相关研究修正了这一解说,认为农民会顺应环境变化,并追求效用最大化。例如张家炎认为:“农民对变化的环境表现出灵活的适应性,环境因素在农民经济抉择中扮演了比市场激励重要得多的角色……农民选择某种作物或谋生方式主要是应对多变而脆弱的环境以确保维持生存。”② 有不少学者认同农民的生计适应是效用最大化而不是利润最大化,是生存理性而不是经济理性等。自然,这样的认知来自于对农民“长时期—整体性”行为的考察,有很强的解释力。不过,这并未讨论农民“长时期—整体性”生计适应影响下的“短时段—部分性”生计选择以及两者的关系。一般说来,两者之间既可能一以贯之,也可能存在差异甚至相互冲突。前者构成了后者的场域,“长时期—整体性”的思维、文化理念等会形塑“短时段—部分性”的生计适应,但环境或市场剧烈变化时,农民的生计选择会在多大程度上坚持或突破已有的惯习?
在青藏高原的高寒牧区,我们观察到了农牧民生计适应中的矛盾行为。惜杀惜售是藏民族的传统价值观念,不仅针对牦牛,而且针对一切生命。目前,农牧民对牦牛惜杀惜售,牦牛出栏率比较低。冬虫夏草有头、有脚,也是一条生命,但农牧民却过分采集。过分采集主要是指众多采集者竭泽而渔地采集,以至于虫草资源陷入了不可再生的危险,也严重破坏了草场和青藏高原的生态环境。在相同的自然环境下,对有着同样禁忌的牦牛和虫草,农牧民的行为不一,原因何在?或者说,在农牧民的生计适应中,环境比市场重要还是相反?抑或是农农牧民在环境、市场与文化制约中权衡?上述问题指涉了农牧民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生计适应问题。有学者认为农牧民在市场化取向的农牧业发展中,生计适应由生态适应逐渐转变为市场适应,并带来极大危害,有必要走出竞争性农牧业背后单一的市场逻辑。③ 农牧民的生计适应,既有自适应也有他适应。自适应是指心理上的自我调适以及调整种养殖结构、外出务工、自主性迁移等;他适应是指得益于政府的制度设计和政策支持而不断适应等。④ 青藏高原上,农牧民对牦牛的惜杀惜售与对虫草的过分采集,这是怎样的生计适应?或者说,这如何展演了农牧民生计适应中的“长时期—整体性”与“短时段—部分性”之间、生态适应与市场适应之间的关系?
二、惜杀惜售:藏民族坚守传统的“长时期—整体性”的生计适应
很多人认为宗教观念使得藏族牧民们对牦牛惜杀惜售,也有学者从经济和生态的角度分析认为,惜杀惜售符合青藏高原的环境特征,是藏民族的生存智慧,显现了藏民族“长时期—整体性”的生态适应取向,也是牧民的自适应。
惜杀惜售是我们行走藏区观察到的常见现象。在藏区内外,很多人认为牲畜出栏率低是因为藏传佛教信奉万物皆有灵,其首条戒律就是忌杀生灵。⑤ 起初,我也是如此认知。2009年7月,我在甘孜藏区雅江县杰珠村驻村调研。一日早上,我去珠珠家里拜访。之前,得知珠珠家是村里的富裕户,有200多头牛,珠珠还是县农牧局的退休人员,有退休工资。怀着一种拜望富裕户的心境来到珠珠家里,可眼见的他家并非我想象的富裕,甚至感觉不像富裕户,因为他家的房屋、室内装修及室内陈设都很简单。他家三层的楼房,是村里很常见的;室内未见到很多家庭常见的藏式绘画;客厅的木地板上还有直径2—3厘米的小洞若干,坑洼不平;没有值钱的家具。有两个下午,我都在珠珠家里聊天,也辅导他孙儿的暑假作业。这两个下午算是相对仔细地观察了他家的生活情况,珠珠也非常仔细地跟我摆谈他家的收入以及支出。亲眼所见以及摆谈感受,珠珠家并不富裕,反而比较清贫。当时我很纳闷,家有200多头牛,还种了十几亩地,经济负担也不重,怎么生活得如此清贫?
带着这个疑问行走藏族地区,我不断感受到了藏族农牧民与我们之间在价值观念上的差异。我们在市场化背景下养牛,要么协助耕作,要么销售,使自己更富裕。但是,藏族牧民养牛,不是为了出售赚钱,在某种程度上是“为了养而养”。依我们的价值观念,对牦牛“为了养而养”是难以理解的。很多人对藏族牧民如此养牦牛的解释是,这内源于藏文化规约下的惜杀惜售。例如藏区一位农牧局干部跟我说:“畜牧生产规律是:3—4岁的牛是最好的,5岁之后渐渐变老,纯粹吃草,浪费草。正常情况下,牧民最好是卖掉3—4岁的牛,然后养幼畜。我们县现在20多万头牲畜一般是5岁以上的老弱病残。现在,牧民有了草场补贴,有的一家一年就有7000元,有了钱后更不会卖牛。草原生态补助属于民生工程,钱不得变动,直接打到牧民的卡里。有的牧民还是想卖点牛,但是不敢卖。”谈到牧民很少卖牛的原因,有人说:“我们这里,老乡们不大敢明目张胆地卖牛哦,如果他白天卖,庙子里头的看到了,就要说不给他家念经。这样的话,老乡就害怕了噻。有的老乡,硬是偷偷摸摸卖牛,晚上天黑了,用车子拉走。这样整噻,价格就压低了,老乡很吃亏的啊!”这里的讲诉呈现了农牧民很少卖牦牛的情况及其主要原因是“庙子里头”。“庙子里头”所表达的意思就是以寺庙为代表的宗教力量及其文化观念等。
我们确实发现康藏地区的牲畜出栏率比较低,在个别地方甚至存在一定程度的“牧民为牲畜养老,政府为牧民养老”现象。牲畜的出栏率较低,牧民会把牦牛养到老死,即牧民为牲畜养老;牲畜较少出栏,牧民的货币收入来源非常有限,部分人主要依赖政府发放的各种补助,即政府为牧民养老。“牧民为牲畜养老,政府为牧民养老”是牧民自愿的生计选择,但在实践中却形成政策设计与执行结果的相悖,即政府实施退牧还草、饲料补助等一系列草原生态保护措施等,本意是让牧民们有较好的保障,不再更多地依赖养殖牲畜去获取资源,以便更好地保护草原,但实际结果却是这些制度的实施基本满足了牧民的货币需要,他们更不会出售牲畜换取货币,这使得养殖的牲畜数量不但未减少,反而不断增加。也就说是,一系列社会政策的实施反而违背其初衷,在无形之中助长了牲畜量的增加,草原牲畜量不断增加又更进一步破坏了草场。这种情况下,虽然政府也在不断地鼓励农牧民合理出栏,但收效甚微。
虽然很多人强调“庙子里头”对农牧民惜杀惜售的影响,但也有不同认知,例如有当地人认为牧民惜杀惜售的主要原因在于牦牛的市场价格太低,不具有足够的吸引力。一位甘孜藏区人跟我说:“我们是牛背上的民族,靠畜牧业维持生存和发展。目前的状况只是阶段性的,始终不杀生、不出栏是不可能的,现在没有找到突破口,也就是牛肉价格还没有体现它的价值。虽然因为佛教角度而惜杀,这确实是影响出栏的因素,但这只占30%—40%。问题的关键是,杀了牛只卖2000—3000元,牧民觉得少了,牧民挣得到这个钱。还有,出栏的一般是公牛,母牛下崽产奶,一般不会卖的,但是喂养几年后,有了感情了,不忍心杀。所以,关键还是没出现合适的价格。你看哈,虫草照样是一条命,但是老百姓照样挖、照样卖。我觉得如果牛肉卖到很高的价格,牧民一定会卖牛。一些人不愿意从畜牧业致富的原因还是价格问题。”这位藏族人是从市场价格的角度解释出栏率低,虽然有这种认知的在藏区还是少数。当然,还有一些解释我没有听到,却在学术研究中可以看到。
在学术研究中,除了基于宗教文化观念的“不能”之外,还有基于情感原因的“不忍”,基于生存智慧的“不要”,基于市场交换的“不必”、“不便”等。这些都从不同侧面揭示了农牧民惜杀惜售的原因,也可以看出惜杀惜售是一种藏族农牧民与自己、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计方式。
“不忍”:重情甚于重利,“亲缘”超越“食物来源的利益链”。藏族牧民与牲畜共生共存,形成了一定程度的“亲缘”,他们看重这份“亲缘”,甚至超越了将牲畜作为食物来源的利益链关系。藏民族的传统观念中,牲畜是家庭的一份子,最起码是朋友,别说杀之,就是售之也难以割舍。⑥ 调研时,当地一位藏族干部跟我说:“老乡们不大卖牛,其实是情有可原,有一个‘情字在里面。牛养了好多年,喝它的奶、吃它的奶渣,有了感情呀!等它老了还要杀了它,吃它的肉,啷个下得了手嘛?老师,你们是汉人,不戒杀,但是自家养的狗陪伴自己好多年,还下得了心杀了它吃肉?可能是狗死了,你们都得伤心好久吧?”
“不要”:抵御风险的生存智慧,保值增值的最佳方式。面临严酷的生存环境,惜杀惜售是牧民们有效抵御自然风险的生计策略。牧业生产的自然风险大于农业生产,青藏高原上牦牛生长的高寒牧区的自然风险更是大于以内蒙古地区为代表的草原牧场和以新疆地区为代表的山地牧场。⑦ 首先,农牧民惜杀惜售以求得规模效应,这是不得已的选择和本能反应。因为青藏高原上,气候寒冷,植被稀少,牲畜饲养周期长;自然灾害多发,畜群数量较大有利于抗灾,也便于灾后恢复。⑧ 其次,牧群稳定与壮大是最重要的财富储蓄方式以及保值增值方式。在自给自足经济下,畜群是财富的象征,也是最盈利的储蓄产品。能够让财富再生财富的产品就是最好的储蓄,保存牲畜和粮食就是最好的储蓄方式。尤其是牲畜还可以再生牲畜,是最理想的保值增值产品。
“不必”、“不便”:市场影响下的理性选择。不必售卖,是因为售卖收益未达到预期;不便售卖,是因为偏远,销售困难。较远的空间距离和落后的运输条件,使得交换成本较高;中间交易商的管理能力和财务能力不足,无法承担大规模的销售活动;牦牛产品的市场信息缺乏,农牧民难以及时准确地估计市场和价格走势;自给自足的畜牧生产制约了当地畜牧经济融入跨区域市场。⑨
除了上述解说之外,我认为惜杀惜售根源于藏族地区农牧互补的特殊经济结构。如果说情感、智慧、交易条件等是农牧民对牦牛惜杀惜售的直接原因,那么青藏高原上农牧互补的特殊经济结构,或许是内在根源。农牧互补是青藏高原农牧民千百年来适应自然环境的生计方式,其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的农牧互补是指以农耕为主的农户的种养殖相结合,即农户以种植为主、以养殖为辅。农户种植青稞、豌豆、马铃薯等粮食作物,并将秸秆等储存起来,到冬天缺乏饲料时喂养牛羊;农户养殖牛羊,不仅食用,还提供燃料和肥料,牛还是劳动帮手。有的家庭连老畜、病畜和残畜也不愿意出售和宰杀,农户的解释是它们还能够产出燃料和肥料。牲畜的规模直接影响耕地的产出,牧旺促进农旺、农旺反哺牧旺的农牧互补不仅普遍,而且是农区、半农半牧区的基本特征。⑩ 广义的农牧互补是指农区和牧区之间的产品交换。農区主产粮食,牧区主产畜产品(海拔太高,无法种植),它们需要通过产品互换,满足各自所需。农牧互补表现了农区、半农半牧区和牧区之间的唇齿相依。
上述多种解说,从不同侧面阐释了农牧民惜杀惜售的原因。总体说来,农牧民对牦牛惜杀惜售是当地自然—经济—社会—文化复合生态系统形塑的“长时期—整体性”的生计方式,这是青藏高原特殊的自然、经济、社会以及藏文化长期作用的结果。在市场化发展迅猛的今天,农牧民对牦牛依然惜杀惜售,这既是牧业生产的路径依赖,也是文化惯性。换言之,惜杀惜售是青藏高原上农牧民生计的生态适应以及生存智慧。他们在生计适应中依然遵从传统,并未因市场价值的追逐而彻底放弃传统。面对农牧民如此的行为选择,政府更多的是尊重,采用平衡策略。政府希望农牧民增加收入、减少贫困,也减轻草原过度放牧现象,所以鼓励和协助农牧民合理出栏,但不强制性干预。
三、过分采集:藏民族突破传统的“短时段—部分性”的生计适应
在同一时期的相同文化规约下,虫草却没有牦牛幸运,过分采集是农牧民因为虫草价格突然猛升而形成的生计适应,体现了利益追逐的另一面向。生态人类学家们认为,存在几千年的采集生计已经处于濒危边缘,只留下纯粹的形式。然而,在今天的高海拔藏区,古老的采集业却在新的语境下,以不同以往的形式重新焕发生机。长期以来,藏区传统而稳固的生产结构是以种养殖为主,伴以少量野生药材(虫草、贝母等)和食材(菌类,如松茸等)采集。如今,在虫草主产区,虫草采集成为家庭的主要收入来源,部分基层政府甚至把虫草采集作为当地的支柱产业。 青藏高原“新采集经济”重现,是因为虫草采集有很高的收益,却只需要较低的成本。虫草采集让青藏高原上的农牧民们既突破了藏文化中不许动土的禁忌,又淹没了藏文化熏染下淡泊利益的惯习,换言之,是市场左右了农牧民在虫草采集方面的生计适应及其背后的心理和意识。直观地看,虫草采集是高原农牧民适应市场而优化的生计选择,但过分采集破坏虫草资源和草原环境,从长远来看,就未必是良好的生计适应了。
1. 虫草由籍籍无名到价超黄金,人们从极少采集到过分采集。
冬虫夏草对生长环境有很强的敏感性,只生长于青藏高原及周边地区海拔3000米以上、雪线以下的高寒、缺氧、低气压的生态环境极其脆弱的地区,主要是西藏、青海、四川、云南、甘肃的高寒草甸草原。历史上,虫草价格极其低廉,因为生长地相对偏远,交通不便,很少有人采集。20世纪60年代,在西藏,一千克虫草仅仅可以换取两包单价3角钱的香烟;20世纪70年代,西藏自治区医药公司虫草的国家收购价大约为20元/千克,1983年为300元/千克。但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起,虫草价格一路飙升,甚至让黄金黯然失色。受中国内地以及东南亚、日本市场需求的影响,1995年虫草销售价格上涨到约2000元/千克。进入21世纪,虫草价格的上升一发不可收拾。每千克虫草价格,2003年突破3万元,2006年、2009年、2010年、2011年、2012年、2013年、2015年分别为8—9万元、15万元、18万元、19万元、25万元、22万元、40—60万元。上述只是产地价格,在北京、上海、广州、东南亚等地,价格更是高得疯狂,例如北京同仁堂的销售价格是62.8万元/千克;青海春天集团的“极草”售价超过70万元/千克,个别加工产品平均每克售价更是达到千元以上。在利益驱使下,20世纪90年代至今,虫草市场控制了虫草产出地的土地、劳动力价格。
与高昂的价格相比照,虫草的采集成本却比较低。采集虫草不需要较高的技术,更不需要大量的资本投入。一般说来,有行动能力且取得许可证者,便可采集虫草。虫草采集手段简单,最重要的是要视力好、看得见,于是许多家长都喜欢带上还在读书的青少年一起去采集。低投入、高收益,使得每到虫草采集季,采集人员便蜂拥而至。例如西藏那曲,“每年虫草采集季节,6个虫草产地县的53个乡(镇)共648个采集点里聚集了约15万个采集人员。”
2. 虫草采集缓解贫困,却破坏环境,危及虫草资源本身。
虫草采集缓解贫困的效应非常明显。首先,在西藏,虫草已经成为影响西藏经济的一种重要战略资源,虫草产区农牧民的收入主要来自虫草采集,虫草产业成为主产区的支柱产业。据估计,西藏自治区有1/3农牧民的主要收入来自虫草。 那曲的11个县中有6个县产虫草,涉及农牧民28万,其中4个县近18万人以虫草收入为主要生活来源,甚至是生存的主要依靠。這部分农牧民占那曲人口的40%以上,虫草收入占其整体收入的80%以上。据官方统计,如果按市场价格估算,2013年那曲地区虫草产值相当于地区总产值的2/3。那曲虫草主产地的虫草采集收入“逐渐超过放养牲畜所得的经济收入,从而走向了轻牧业、重虫草的发展方式,虫草俨然成为6个虫草产地县的支柱产业”。其次,虫草主要分布于高山草地,这些地方多数是牧区,因此,更为贫困的牧民得到的实惠更大,以致于牧区日趋增多的无畜户、少畜户都能维持生活。再次,虫草采集改变了贫困人口分布及贫困的微观格局。
目前,虫草采集如火如荼,却已经陷入了越挖越少、越少越贵、越贵越挖的恶性循环,虫草面临着由可再生到不可再生的危险,菌源枯竭,虫草资源濒危。如不加以保护,虫草资源将会灭绝。 而且,虫草产业一旦崩塌,会有大量人群返贫,甚至形成新的贫困。
学者们认为,经过20多年的过分采集,冬虫夏草资源量下降:总产量下降,并已到达极限;分布面积缩小;分布区域由较低海拔到更高海拔;单位面积的虫草生长数量大幅下降;虫草个体变小、质量下降;牧民在同一产地的实际采集量逐年下降。 虫草资源量下降,源于竭泽而渔的采集方式破坏了虫草的生长链。学者们将目前的虫草采集方式称为“掠夺式采集”、“扫荡式采挖”或“破坏性采挖”等。其特点一是采挖人员多,产区的、非产区的农牧民和无业人员都趋之若鹜;二是采挖时间长,每年虫草尚未出土前,各地采挖者已云集产地,一旦虫草出土,每片产地每天都要经过3—6批采挖者的搜寻,采挖直到当年最后一批虫草为止;三是采挖彻底,采尽采绝。牧民认为虫草是草之精灵,虫草长得好的地方牧草也好。过去,牧民采集虫草常常注意以下环节:避免虫草成熟前上山采集;避免将其采尽;刨除虫草后及时将草皮回填,以保证牧草的生长。现在,在巨大的经济利益驱使下,人们见到虫草就采,很少考虑明年是否还可以生长。过去,人们不采挖寄主虫体空瘪的虫草,如今不管生长在什么时期,见到就挖,哪怕虫子腐烂,仅剩子实体,也要采挖。这样年复一年地采挖,首先使得虫草菌无法传宗接代,导致菌源濒危、枯竭。其次影响虫草寄主:采挖直接伤害寄主蝠蛾昆虫,寄主减少;寄主的饲料植物头花蓼、珠芽蓼、小大黄等多个品种锐减;影响寄主幼虫、成虫生活史的完成等。
青藏高原的草原相对贫瘠,高寒草场占80%以上,其黑土层一般都较浅,只有5—8寸厚,一旦植被被破坏,很快就会转化成石砾和沙粒,并极容易迅速扩展,危害其他草场。 人们无节制地采挖草场上的各种虫草、贝母、菌子等可以轻易运输和交易的资源,破坏了生物链,降低了草地物种多样性、盖度和地上生物量,既不利于虫草的生长,更是破坏了生态环境。近年来,完全禁止采挖虫草的社会呼声越来越高。
虫草采集在几个环节上都会破坏生态环境。(1)采挖期恰恰是草甸复苏期,采挖使得草甸恢复困难。(2)采挖中,如不回填,会直接伤害草皮。杨文凤等人的实证调查显示,采集一根虫草所需草地面积平均为23.9平方厘米。采挖之后,如果回填,破坏程度减轻,因为第二年在原地方可以长出草来,或许还可以长出虫草;如果不回填,破坏就很严重。(3)庞大数量人员的采集给生态环境带来过重的负荷,甚至直接性的破坏。搭建帐篷住宿、生火做饭或组建食宿店等,直接损害植被;采集者一般开汽车、拖拉机、摩托车等来到采集地,车辆碾压过的地方就不再或者很难长出草来;砍伐灌木生火做饭,破坏林地;留下大量生活垃圾,污染环境等。(4)虫草集中采集期结束后,外地人继续采集剩余虫草及其他药材,破坏还在继续。
3. 虫草依赖:潜藏诸多风险且淡化着已有的大地伦理。
“新采集经济”形塑了一定程度上的“虫草依赖”。“虫草依赖”主要是指农牧民将虫草采集作为主要生计方式,基层政府将虫草经济作为支柱产业。首先,部分农牧民的生计更多地依赖虫草采集。因为虫草采集是农牧民货币收入的主要来源,农牧民不论是基于观察还是主观心理感受(不愿意看见更不愿意承认虫草日渐减少以及价格可能会回落),更多地认为虫草可永续采集、虫草会一直维持较高价位。其次,在虫草市场发展很好的这一时段内,一些县乡将虫草采集作为支柱产业,相对轻视畜牧业的进一步发展。
“虫草依赖”可能潜藏诸多风险。面对环境变化和市场波动,农牧民的生计往往表现出较高的脆弱性。 如果过分采集确实使得虫草面临不可再生的危险,那么虫草可永续采集、虫草市场会一直发展得很好也许就是一种幻象。因为虫草市场会不会发展得很好,虫草价格会不会一直上涨,这些都是不确定的。虽然冬虫夏草作为一种药材备受市场追捧,但国内和国际市场对它的需求是有限的。而且,过度采集已经严重威胁到了虫草的可持续生长和原本就很脆弱的高原生态。这使得地方政府近期出台的一系列关于生态保护的政策都与发展虫草经济的导向不相一致,因为政府必须处理好满足农牧民现实利益与顾及未来发展的关系、增加农牧民收入与破坏生态的关系。由于农牧民对虫草市场未必客观的认知,可能使得虫草依赖也未必明智,例如即期的生计选择中重眼前,轻未来;过分注重虫草采集,轻视牲畜养殖,忽视其他技能的学习;缺乏良好的消费规划,不注重财富积累以增强家庭抗逆力等。一旦冬虫夏草采集量和价格急剧下降,农牧民收入也许會急剧下降,风险极大,甚至很有可能由此返贫。
虫草依赖的生计适应淡化着藏文化深厚的大地伦理。原本藏族社会的“文化传导性为人与自然的关系提供了惜爱生命的宗教滋养”,依照藏族人的传统禁忌,破土挖山会触犯山神。农牧民知道肆无忌惮地采挖会伤害自然生态,但是受巨大利益驱使,农牧民依然不断采集,表明“大地伦理日趋淡化”,这比自然环境的恶化更为危险。 不过,藏族农牧民自身也在为此经受着精神折磨,虽然他们一方面采集虫草换取收入,一方面又在内心非常抵触“无所畏惧的牟利者”。
四、多样化的生计适应及其调适:市场适应宜整合进生态适应中
相同的文化规约下,藏区牧民对牦牛的惜杀惜售以及对虫草的过分采集,显示了农牧民生计的双重适应:前者是“长时期—整体性”的生态适应,后者是“短时段—部分性”的市场适应。前述张家炎对农民长时期生计方式适应的判断,同样适用于解释青藏高原上农牧民养殖牦牛但惜杀惜售,因为这是农牧民应对脆弱环境,以维持生存的“长时期—整体性”生态适应的智慧。农牧民注重牦牛的存量和增量,而不注重市场交换,况且牦牛的市场价格确实尚未高到可以让他们放弃已有智慧的地步。但是,这并不排斥突然间市场价格疯狂飙升而成本极低的虫草市场的兴起和持续,轻易就俘获了农牧民,使其突破已有禁忌而过分采集。一时间,农牧民遵从了市场逻辑,而忽视了生态环境保护。所幸的是,双重适应中,市场适应未能取代生态适应。长期以来,青藏高原农牧民的生计适应最为重要的是生态适应,基本没有市场适应,即使是广义的农牧互补,农民和牧民各自的生计最为注重的是与生态环境相适应,即农区不是为了与牧区交换而种植,牧区也不是为了与农区交换而养殖。今天,在虫草价格飙升的强力驱动下,农牧民大肆采集,呈现出强烈的市场适应特征,即市场适应在一贯性的生态适应中突然猛烈地膨胀。但藏民族“长时期—整体性”的生态适应与“短时段—部分性”的市场适应并不具有相同的地位。如今,农牧民的生态适应是根本性的,突然兴起的市场适应并未彻底取代漫长历史过程中形成的生态适应。也就是说,农牧民与自己、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逻辑并未被获取利益的逻辑所彻底取代。换言之,生态适应和市场适应在藏族民众思维中的分量依然轻重不一,生态适应依然是农牧民最为重要的生计适应。
对牦牛的惜杀惜售和对虫草的采集,两者基本都是农牧民的自适应,前者甚至显示了政府尊重民族文化的自适应与他适应的有机结合。强舸在考察小麦怎样走上藏族民众的餐桌后认为,藏族在不同时期会根据情况作出符合自身利益的选择,并主导着现代化和文化变迁的进程。现代化只是文化变迁的宏观背景,宏观影响必须通过具体因素和机制才能实现;文化变迁还要受到很多即时性因素的影响,现代化在不同时期带来的即时性因素是不同的。 我们认为,对牦牛惜杀惜售和对虫草大肆采集,是农牧民在生计适应过程中,在不同时期、根据不同的产业特性(牦牛养殖和虫草采集的产业特性差异很大)作出的符合自身利益的选择;环境、传统文化对农牧民的影响是生计适应的宏观背景,也是根本,农牧民对牦牛的惜杀惜售是惯习的延续,是一种理性选择;虫草价格飙升是影响农牧民生计适应的即时性因素,在它的强力作用下,对虫草的大肆采集是农牧民展演出的另一种理性选择。
虫草采集使得农牧民生计类型多样化。参与虫草采集的农牧民,其生计类型由单一的劳动力导向型转变为劳动力导向型与资源导向型的结合。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青藏高原的牧区形成了单一的以牦牛养殖为主的劳动力导向型生计,但突然遇到虫草价格飙升,一时间虫草凸显出其资源价值,由虫草采集也生长出原本不存在的资源导向型生计。
总之,对牦牛惜杀惜售与对虫草过分采集并存,这意涵着藏民族内部存在着社会—自然关系的更为复杂的样态,即藏民族整体性的“整合性”与“保持性”态度下,出现了局部性的“功利性”剧增。青藏高原上,“长时期—整体性”的生态适应遭遇虫草市场的剧烈冲击,于是对虫草毁坏性采集,突出了功利性。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农牧民生计适应中的变与不变,应该说对自然和生命的尊重没有变,延续千年的生计智慧依然流传,但在虫草价格的强烈刺激下,逐利性在增强。可以认为,藏民族原有的社会惯习依然在强烈地规制着社会运行,但当外来冲击足够强大时,农牧民会积极应对,这当中会逐渐衍生出新的社会机制,包括市场。换言之,区域社会在变、各种机制在变,而有的会延续下去。我们需要更为深入地思考的是,如何将诸如虫草采集中显现出来的市场适应契合到藏族社会文化结构之中,即引导和规制“短时段—部分性”的市场适应,并将其合理地契合到藏民族“长时期—整体性”的生态适应中。因为青藏高原上农牧民对牦牛依然惜杀惜售,而虫草从价格极低、极少采集到价超黄金、疯狂采集的过程,展演着自然力量、权力建构、文化价值和信仰体系、市场之间的关联和互相渗透。在不同的时间情境(长期或短期)下,行为空间发生急剧变化(例如某一个要素突然性作用巨大,像灾难发生、权力及其意识形态突变、市场价格突发性飙升等)时,人们生计适应的矛盾性、冲突性油然而生,既有对传统的坚守,也有对传统的突破。底蕴深厚的藏文化的延续,靠文化惯性是不够的,还需要外在的结构性力量持续不断地强化其自然中心主义。这就是说,藏民族长期以来的自然中心主义的生计适应,在遭受市场化的冲击时,需要建构适宜的社会结构。短时期内农牧民个体性的生计策略和手段或许更多的是谋求利益(例如虫草过分采集),外在的结构性力量遏制这种取向是必须的。因为“如果我们想保护环境,减少贫困和失业,避免恶性竞争的后果,那么自由市场就很有必要由强有力的道德框架、社会凝聚力和有理性的政府干预来支撑。”
注释:
① 自然,艾利思与舒尔茨的认知稍有差别。舒尔茨认为农民是精于算计、讲求经济利益的理性经济人。艾利思认为,比起农民有效率假说更为可信的命题也许是有条件的利润最大化。艾利思:《农民经济学》,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② 张家炎:《环境、市场与农民选择——清代及民国时期江汉平原的生态关系》,载黄宗智主编:《中国乡村研究》第3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30—31页。
③ 周立、姜智強:《竞争性牧业、草原生态与牧民生计维系》,《中国农业大学学报》2011年第2期。
④ 李如春、陈绍军:《气候变化对宁夏生态脆弱地区农牧民生计的影响及适应策略》,《西北人口》2013年第6期。
⑤ 罗绒战堆:《藏族地区“惜杀惜售”问题的研究》,《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09年第11期。
⑥ 牧民惜杀惜售不仅仅是有感情以及感恩,还有就是游牧生活中满足的心态以及在信仰中的内在喜悦。参见罗绒战堆:《藏族地区“惜杀惜售”问题的研究》,《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09年第11期;刘生琰:《游牧民生计方式变迁与心理适应研究》,兰州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年。
⑦ 姚宇、陈津竹:《关于高寒牧区冲突的经济学再分析》,《中国藏学》2015年第3期。
⑧ 畜群较大,利于抗雪灾,灾后也相对容易恢复,很多学者都有这样的认知。例如罗绒战堆认为,按照一般推理,雪灾发生时,气温骤然下降,冷冻导致牲畜死亡增加,灾后牲畜存活数量相对减少。但事实却是,如果牲畜多,挤在一起,相互取暖,会大大降低冷冻致死,反而牲畜存活较多。灾后,一些牲畜少的牧户即刻陷入贫困,且多年难以翻身,而牲畜多的牧户虽然损失惨重,但很快就会畜丁兴旺。再则,雪灾后存活的牲畜的抗病能力增强,而且草原病虫害得到一定控制,冰雪融化后牧草因水分充足,长势良好,且更为优质,因此雪灾后的牲畜往往能够活得更好。参见罗绒战堆:《藏族地区“惜杀惜售”问题的研究》,《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09年第11期。
⑨ 姚宇、陈津竹:《关于高寒牧区冲突的经济学再分析》,《中国藏学》2015年第3期;安德雷(Andreas Grnschke):《从游牧到商人:青海玉树州藏族游牧民在虫草和市场作用下的生计转变》,《中国藏学》2013年第3期。
⑩ 杨明洪:《西藏经济跨越式发展:治藏诉求与政策回应》,《中国藏学》2006年第2期。
历史上,牧民基本上是自给自足的,日常生活的吃、穿、住、用所需基本来自自家养殖的牦牛(例如过去色达牧民的消费总数中自给部分占80%以上),且大部分是自己加工和生产。这种自给自足以家庭为单位,凡是家庭需要的东西都在家庭成员之间分工制造或加工。他们的食物来自牦牛以及用酥油、奶渣交换而来的青稞、藏茶,穿的皮毛类衣服和住的帐篷等都来自自己养殖的牦牛,也基本上是自己加工。牧民们需要交换的产品种类和数量都相对较少。参见格勒:《藏学、人类学论文集(汉文卷·下)》,中国藏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5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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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玛扎巴等:《那曲虫草采集的相关问题研究》,《科技广场》2013年第12期。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整个那曲地区只有462381人,虫草主产区远远没有这么多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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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学者描述了这种折磨,参见南文渊:《藏族生态伦理》,民族出版社2007年版,第180、184—1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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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靖伟认为,依据农户拥有生计资本的不同,生计方式包括资源导向型、资本导向型和劳动力导向型。赵靖伟:《农户生计安全问题研究》,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1年。
[美]安东尼·奥利佛—史密斯:《灾难的理论研究:自然、权力与文化》,纳日碧力戈译,《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11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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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雪萍,华中师范大学社会学院、湖北社会发展与社会政策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北武汉,430079。
(责任编辑 刘龙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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