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李广平 郭元元
历史唯物主义与阶级分析方法是马克思主义的两大核心,但它们一直在理论上面临困境。只有将历史唯物主义理解为以资本社会历史批判为使命、以资本多元决定论为本质属性、以资本积累再生产方式为核心变量的“阶级—社会”基本矛盾分析法,才能真正揭示马克思新唯物主义世界观的本质。
长期以来,阶级和阶级斗争学说一直受到马克思阵营内部与各种资产阶级思想流派的批评。最为突出的一个问题是:即使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那里,也并没有一个公认的、完整的、规范的阶级定义。例如,列宁的“阶级”定义:“所谓阶级,就是这样一些大的集团,这些集团在历史上一定的社会生产体系中所处的地位不同,同生产资料的关系(这种关系大部分是在法律上明文规定了的)不同,在社会劳动组织中所起的作用不同,因而取得归自己所支配的那份社会财富的方式和多寡也不同。所谓阶级,就是这样一些集团,由于它们在一定的社会经济结构中所处的地位不同,其中一个集团能够占有另一个集团的劳动。”①这种阶级分析模式深受西方社会学的韦伯主义的影响,将阶级等价于社会群体的地位、等级、类型划分,看成是社会分层“流动”、“不平等”问题的一个子问题,没有将阶级本身与阶级性群体进行明确界分,因而都没有领会马克思阶级概念的独创性。
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阐释,是正确理解阶级分析的前提,其原理在马克思1859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得到了经典的阐述:“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②这种经典唯物史观从一产生开始,其创始人就明确意识到了其局限性,认为它“充其量不过是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考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结果的概括。……它们只能对整理历史资料提供某些方便,指出历史资料的各个层次间的顺序。”③后来,马克思又坚决反对建立“一般历史哲学理论”,认为这种历史观并不能发挥解释与改造世界的作用。
恩格斯晚年在书信中,提到唯物史观面临双重“困境”,一是被指认为“经济决定论”;二是“历史唯物主义”原理被“教条化”,变成可以随意裁剪历史的“万能工具”。马克斯·韦伯承认历史唯物主义是一个政治力量,但不认同它的终极主张。他指出,“我不敢苟同……这种看法,即某一个要素——技术或经济要素——可以成为另一个要素的‘终极’原因或者‘真正的’原因。我们审视一下这些因果路线就会看到,它们有时从技术问题伸展到了经济与政治问题,有时则是从政治问题伸展到了宗教与经济问题……在我看来,常见有人主张的那种唯物史观,即经济在某种意义上说是这个因果链的终点,作为一个科学命题已经彻底完结了”④。韦伯还认为,马克思主义生产方式概念模糊了技术—经济的面貌,“就我所知,马克思并没有对技术作出过定义……。其中有一段常被援引的文字,说是手工磨坊产生了封建主义,蒸汽磨坊产生了资本主义。那是一种技术建构而不是经济建构,我们可以确凿证明,这个断言是根本站不住脚的,因为,一直延伸到现时代的手工磨坊时代,在所有领域都曾产生出了所有可以想像到的文化‘上层建筑’”⑤。哈贝马斯对经典历史唯物主义的所有基本原理做出了“否定性”评价,并声称实现唯物史观的“语言学转向”,建立所谓交往合理化理论。20世纪80年代,吉登斯出版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批判》,将对经典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推到了一个新阶段。显然在当代,经典历史唯物主义面临严峻的理论危机,这使我们不得不思考如何合理地理解历史唯物主义的形态问题。
马克思、恩格斯并没有认同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之外构建一个作为历史或社会发展一般规律体系的广义历史唯物主义。
首先,他们从来都不认为自己的新唯物主义世界观是一种哲学。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思辨的、唯心主义的旧哲学是必须消灭的。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指出,“不在现实中实现哲学,就不能消灭哲学”,不否定或消灭“作为哲学的哲学”,就无法使哲学变成现实⑥。换句话说,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是以揭示事物、现实的本来面目为任务的现实主义、客观主义理论,它同一切思辨的、唯心主义的哲学是根本对立的。“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对现实的描述会使独立的哲学失去生存环境。”⑦“只要这样按照事物的真实面目及其产生情况来理解事物,任何深奥的哲学问题……都可以十分简单地归结为某种经验的事实。”⑧恩格斯在《反杜林论》、《费尔巴哈论》中也十分肯定地说明了历史唯物主义不是哲学而是科学。“如果世界模式不是从头脑中,而仅仅是通过头脑从现实世界中得来的,如果存在的基本原则是从实际存在的事物中得来的,那么为此我们所需要的就不是哲学,而是关于世界和世界中所发生的事情的实证知识;由此产生的也不是哲学,而是实证科学。”⑨哲学无论从历史领域还是自然领域被驱逐出去了。唯物主义历史观“结束了历史领域内的哲学,正如辩证的自然观使一切自然哲学成为不必要的和不可能的一样”⑩。
其次,不把唯物史观看成是社会发展一般规律的理论。马克思对“社会”概念的界定,彻底否定了广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合理性,他认为:社会不是蒲鲁东所说的什么“人类的无人身的理性”,“社会——不管其形式如何——是什么呢?是人们交互活动的产物”⑪。在人们的生产力发展的一定状况下,就会有一定的交换和消费形式,在生产交换和消费发展的一定阶段中,就会有一定的社会制度,一定的家庭等级或阶级组织,一句话,就会有一定的市民社会,有一定的市民社会就会有一定不过是市民社会的正式表现的一定的政治国家。唯物史观的对象不是“社会”,而是一定社会经济形态,是一定发展阶段上、一定时空之中的社会,具体地说是资本主义社会,是处于一定时间、空间之中的资本主义的世界体系。因此必须否定“一般社会”概念。列宁在批评俄国的“主观社会学”观点时指出,从俄国主观哲学家观点看来,“社会经济形态这一概念完全是多余的,因为他们谈论的是一般社会,他们同斯宾塞们争论的是一般社会是什么,一般社会的目的和实质是什么”⑫。马克思也认为:“一切生产阶段所共有的、被思维当作一般规定而确定下来的规定,是存在的,但是所谓一切生产的一般条件,不过是这些抽象要素,用这些要素不可能理解任何一个现实的历史的生产阶段。”⑬
所以,马克思所认可的历史唯物主义只能是以资本为主体结构的经济社会形态的理论,是揭示资产阶级社会内在矛盾、规律的狭义历史唯物主义。
第一,马克思认为他的唯物史观研究的社会是特定社会形态,是处于一定时空之中的社会。“总之,各个人借以进行生产的社会关系,即社会生产关系,是随着物质生产资料、生产力的变化和发展而变化和改变的。生产关系总和起来就构成所谓社会关系,构成所谓社会,并且是构成一个处于一定历史发展阶段上的社会,具有独特的特征的社会。”⑭这种以现代社会关系(或结构)或经济社会形态为对象,揭示经济社会形态运动规律的历史科学,显然不是一种广义历史唯物主义。虽然在1845—1849年间马克思形成了广义唯物史观、共产主义理论,并在《共产党宣言》中阐述了其基本观点,但从严格科学意义上讲,这一时期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世界观并没有产生,至多是提出了建立新唯物主义世界观的任务,只是提出了唯物史观的假设,并没有使假设变成真正的科学理论及方法论体系。1858年11月12日,马克思在刚刚完成《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创立了剩余价值理论后,给拉萨尔写信说:“这部著作第一次科学地表述了对社会关系具有重大意义的观点。”⑮显然,以资本—剩余价值理论为核心的狭义历史唯物主义才是新唯物主义世界观形成的标志。在《反杜林论》中,恩格斯明确指出:由于发现了剩余价值理论,社会主义从空想变成为科学。1848年发表《共产党宣言》虽然对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的原理作了详细阐述,表明了马克思鲜明的无产阶级的立场与观点,但从严格的科学世界观与方法论意义上说,《宣言》中阐述的社会主义还不是科学的社会主义,还没有超越空想社会主义范畴,许多观点并没有立足于科学政治经济学的严格证明;《资本论》产生之前的社会主义学说,由于没有剩余价值学说或资本理论,它们不是科学的社会主义、还没摆脱空想社会主义影响;同样,其唯物史观也非科学的世界观。列宁也认为,《资本论》没有产生以前,唯物史观只是一种假说而非科学;自从《资本论》问世以来,唯物史观已经不是假设而是被科学地证明了的原理⑯。
第二,马克思认为,资本的理论即现代社会结构的理论。资本占支配地位的生产关系总和,构成了现代社会经济形态,即资产阶级社会,它是历史上最发达和最复杂的生产组织。马克思指出,在一切社会形式中都有一种一定的生产支配着其他一切关系的地位和影响。而在资产阶级社会中情况则刚好相反,农业越来越变成仅仅是一个工业部门,它完全由资本支配。地租也是如此。在土地所有制居于支配地位的社会形式中,自然联系还占优势;在资本居于支配地位的社会形式中社会、历史所创造的因素占优势。资本是资产阶级社会的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它必须成为起点和终点。对于什么是马克思主义,詹姆逊做出了如下界定:“马克思主义是门资本主义学,更确切地说,是资本主义固有矛盾学。这一方面意味欢庆马克思主义消亡的同时又宣告资本主义和市场的决定性胜利是不合逻辑的。资本主义和市场的决定性胜利不管可能有多么巨大,但似乎还是预示马克思主义有着可靠的未来。”⑰狭义历史唯物主义是资本主导社会结构、决定社会历史进程的学说,是资本决定论的理论和方法;所谓阶级分析是通过资本理论才能得以展开的,其概念和方法体系就是资本的理论和方法,它的目的是揭示资本运动矛盾及由此派生的一切社会矛盾,是对资本主义体制进行最严厉的批判,并以这种批判为前提,说明无产阶级解放的社会物质条件、社会主义运动的必然性。
阶级分析不是社会学的分层理论,而是以资本多元决定论为核心的社会基本矛盾分析法。为什么阶级分析会陷入理论困境?是因为各类阶级模式都将阶级概念社会学化、韦伯主义化了。 阶级分析方法并非马克思主义所特有的。法国重农学派、英国古典经济学最先通过政治经济学建立了系统阶级理论,形成了阶级分析的古典经济学范式。正如马克思所说的,在他之前很久,资产阶级古典经济学家就已经对各个阶级作过经济上的分析⑱。李嘉图揭示并说明了阶级之间的经济对立,历史斗争和历史发展过程的根源,即阶级和阶级斗争被抓住了,并且被揭示出来了。19世纪20—30年代起,法国资产阶级历史学家在历史研究中发现并运用了阶级斗争学说。马克思、恩格斯分析的法、德、英,尤其是关于法国革命的历史著作都是关于阶级斗争理论历史学范式的卓越范例。
但在经典马克思主义关于阶级分析的大量文献中,阶级越来越被看成一种政治性群体、集团、社会成份、身份、地位共同体,阶级分析被看成用各种标准划成份、分类群的方法,成为一种社会分层理论。在西方社会学的阶级理论中,阶级是基于每个人的收入、财产、职业、地位、身份、意识形态标准,对社会的利益、地位群体的划分,是对这些群体地位、身份、影响力的评估;阶级关系摆脱了“劳动价值论”、“劳动力市场理论”,并越来越多地运用权力、支配、从属、统治等政治学、政治社会学概念来予以说明。“强阶级分析”和“弱阶级分析”两类阶级分析模式,都大量渗透着韦伯关于“支配”、“权力”、“地位”的阶级分层理论成份。
从“社会学化”的阶级概念出发,学者“质疑”阶级分析的各种看法都有合理依据。但阶级绝不仅指“工人”、“资本家”、“农民”、“小资产阶级”、“土地所有者”这些群体,而是指生产方式的各种形式,如资本、货币、市场、雇佣劳动、工厂、公司、管理、股份制、财产、工资、利润、利息、地租、赋税、劳动分工等等。在“晚期资本主义”时代,这些阶级存在的客观形式都还存在。也就是说,只要资本还存在,只要资本的逻辑还是全球化社会的主导逻辑,任何宣扬阶级分析过时了的观点都是绝对站不住脚的。资本的逻辑就是阶级的逻辑,资本的方法就是阶级的方法。把阶级概念建立在资本的概念上,将阶级方法建筑在资本的发展运行规律基础上,一切对阶级分析的质疑、批评都会烟消云散;也只有如此才能明确阶级方法的界限。如果社会体系中资本还不是占支配位置的社会结构,如果市场经济没有充分发展,谈论阶级、阶级斗争是不合理的。阶级分析只是适用于现代市场社会的理论方法。
生产方式是理解阶级概念的基础。社会生产方式是社会历史的基础,是人们政治、社会、精神生活的决定力量。但“生产方式决定论”并不可以和经济决定论划等号。马克思在《资本论》第2卷中的一段论述指出:“不论生产的社会的形式如何,劳动者和生产资料始终是生产的因素。但是,二者在彼此分离的情况下只在可能性上是生产因素。凡要进行生产,它们就必须结合起来。实行这种结合的特殊方式和方法,使社会结构区分为各个不同的经济时期。在当前考察的场合,自由工人和他的生产资料的分离,是既定的出发点,并且我们已经看到,二者在资本家手中是怎样和在什么样条件下结合起来的——就是作为它的资本的生产的存在方式结合起来的”⑲。
生产方式是生产要素、劳动力、生产资料、非劳动者或生产成果占有者结合的特殊方式和方法,从来都是指一定历史阶段或社会形态的生产方式。前资本主义时期它是指以小农生产组织为载体的土地——地租(赋税)生产方式,是国家或土地所有者用超经济强制形式支配生产者;在资本主义时期,资本就是占主导或支配地位的生产方式。“在一切社会形式中都有一种一定的生产决定其他一切生产的地位和影响……这是一种普照的光……它决定着它里面显露出来的一切存在的比重。”⑳资本是资产阶级社会的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是占决定地位的社会形式或结构。但生产方式不单纯是经济形式,它是整体的、综合的。“在生产方式这个概念中,我们将指明的不是什么应归属为经济的内容,而是不同结构和实践的特定结合……正如恩格斯扼要表述的那样,生产方式是由经济、政治、意识形态和理论的不同层面或方面组成的。”㉑生产方式不仅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结合,也是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辩证统一,是社会基本矛盾运动。作为支配力量,阶级是生产方式的函数,以其为载体,阶级概念全部规定包含在生产方式之中,存在于社会基本矛盾分析法中。因此,所谓阶级分析方法,其本质就是社会基本矛盾分析法。
多元决定论全部奥秘存在于生产方式概念之中。生产方式是具体历史的概念,从生产方式出发不是从生产方式一般概念出发,而是从生产方式的具体形态如资本出发,从资本发展的逻辑规律出发。因此“阶级—社会”基本矛盾分析法概念的内涵包含在资本的运行、发展的全部逻辑之中。 马克思理论和方法的独特范式只能是以资本—剩余价值为核心的狭义历史唯物主义,也就是政治经济学批判。恩格斯明确指出,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政治经济学批判绝非单纯的经济学理论,也非哲学原理的应用,它们就是新唯物主义的科学世界观本身;唯物辩证法、历史唯物主义、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并不是独立的理论部门,他们是一体化的理论和方法,是相互深度融合、整体性的概论、原理系统,都是资本社会历史批判理论和方法的内在要素,都应统一于资本的多元决定论之中。
关于究竟应当如何理解“阶级”的内涵,学界存在各种观点。阶级存在的多样形成环节是由其本质、内核、实质决定和支配的。“阶级的存在仅仅同生产发展的一定历史阶级相联系。”㉒说到生产总是指一定社会发展阶段上的生产——社会个人的生产,是生产的社会形式,即生产方式。但是,社会生产方式、生产关系,依然是一般抽象,属于广义历史唯物主义范畴,它们不属于马克思的独创性贡献。
马克思一生思考的主题正是资本—剩余价值理论,马克思主义就是资本—剩余价值学。社会生产是通过劳动过程、劳动资料生产剩余价值与产品,来积累与扩大财富的活动。经济剩余是生产的实体,是支配阶级的本质力量。剩余价值(劳动、产品),总是和资本联系起来,剩余价值的生产是资本(即生产条件的货币、商品形式)的投入、使用、消耗过程。阶级各种存在形式是资本(生产条件)/剩余价值(剩余)的函数。阶级的规律揭示了剩余价值和资本相互转换过程,即:通过资本的投入来生产剩余价值的过程,与剩余价值通过积累(储蓄、投资)转换为资本的过程。所谓阶级分析,就是运用剩余价值理论与资本概念来分析现实社会的关系、过程、现象、事件、问题的方法体系。
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写道:“社会分裂为剥削阶级和被剥削阶级、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是以前生产不大发展的必然结果。只要社会总劳动所提供的产品除了满足社会全体成员最起码的生活需要以外只有少量剩余,就是说,只要劳动还占去社会大多数成员的全部或几乎全部时间,这个社会就必然划分为阶级。”㉓阶级生产的前提和可能是由于生产力发展开始出现剩余生产物。剩余生产物是从社会总产品中扣除为维持和补偿生产条件的使用、消耗之后的部分,它是阶级产生、存在的基础。阶级和经济剩余之间是同构共生的关系。“如果工人需要用他的全部时间来生产维持他自己和他的家庭所必要的生活资料,那么他就没有时间来无偿地为第三者劳动。没有一定程度的劳动生产率,工人就没有这种可供支配的时间,而没有这种剩余时间,就不可能有剩余劳动,从而不可能有资本家,而且也不可能有奴隶主,不可能有封建贵族,一句话,不可能有大占有者阶级。”㉔所以只有从资本和剩余劳动概念出发,才能给阶级下一个科学定义。美国学者理查德·D·沃尔夫认为,“马克思的独创性在于他对阶级的不同定义,阶级是剩余劳动的生产和分配”㉕。美国经济学家鲍尔斯在《理解资本主义》中认为,“在分析任何社会结构时,剩余产品如何形成,剩余产品的规模,谁控制它以及如何使用它,是要予以考虑的最为重要的问题”㉖。阶级是在剩余生产物的生产、占有、使用、消耗、控制过程中形成的关系、形式、过程、结构、体系。剩余价值规律是建立在劳动价值论的基础上的。科学的劳动价值论与资本—剩余价值理论都是作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阶级—社会”基本矛盾分析法的固有内容。
这种独创性的、以资本多元决定论为核心的“阶级—社会”基本矛盾分析法的概念系统具有以下几方面的特征:
第一,资本—剩余价值的关系是资本主义社会占统治地位的生产方式。
我们对历史唯物主义关于社会形态结构、基本矛盾的理论应重新进行思考。社会基本矛盾: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矛盾及国家、政治、权力、意识形态等形式是不能脱离作为具体生产方式的资本、单纯作为一般历史规律而存在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总是表现为资本运动的具体形式、内容,不能脱离资本、剩余价值、资本积累概念来进行界定。
在马克思那里,用来分析资本—剩余价值的基本变量不仅仅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还高度重视生产和再生产的关系。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矛盾根源于资本生产和再生产的矛盾,不能脱离资本积累再生产来分析社会基本矛盾分析法的内容。
从社会历史观看,“阶级—社会”基本矛盾分析法不仅仅是资本分析方法,也是资本决定论。资本作为社会的主导力量与核心结构,决定社会的经济运行、政治发展、社会结构,决定文化、生态关系,决定人的行为与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资本决定论是生产方式决定论的具体化,资本决定生产力的运行,决定技术进步和生产关系每个环节、内容,决定上层建筑的方方面面。这是分析国家、政治发展、意识形态的唯一科学的方法。资本的逻辑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基本逻辑,资本的力量是当今社会一切过程的根本动力,是现代化的动力、是工业化、城市化的动力,是市场经济,也是政治发展的动力。资本积累的不平衡或内部矛盾断裂,是当今社会一切矛盾冲突的最深刻起源。资本决定论的“阶级—社会”基本矛盾分析法通过资本积累再生产系统具有多元决定论的特质。
第二,再生产这一独特性变量使“阶级—社会”基本矛盾分析法成为多元决定论的方法。
“再生产”一词原义“生育或种的繁衍”,最初是人类学、人口学的概念,对于分析亲属、婚姻、家庭、人口再生产有重要意义。近几十年来,再生产作为分析、概括社会过程及其连续性、周期性、可持续性的概念普遍用来分析国家机器、权力、意识形态、社会结构。在《资本论》及手稿中,马克思将生产和再生产并列为资本运动两大基本职能,作为展开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基本概念。所谓再生产是指生产的各种要素在使用消耗后所进行的周期性的补偿、替换、修复、更新、新陈代谢及再投入的活动,以保证生产(资本积累)的连续性、可持续性。生产通常是产品的生产,再生产也是生产,它是各种生产要素本身的生产。
再生产包括生产关系或阶级再生产、生产条件再生产。生产条件再生产包括生产资料再生产和劳动力再生产,它们可以包含在资本再生产,即总资本再生产、不变资本再生产、可变资本再生产之中。再生产是资本运动的基本形式,无论是生产资料再生产、劳动力再生产、社会关系再生产、生产关系与阶级的再生产,都不能脱离资本的逻辑、资本的力量,各种再生产类型无一不是资本的再生产。这些再生产概念对经济分析的深刻化、系统化、模型化有直接的意义,它极大开拓了“阶级—社会”基本矛盾分析的空间、领域,提高其解释力,使其具有多元主义潜能。
通过生产关系再生产、生产条件再生产、资本积累再生产,“阶级—社会”基本矛盾分析法能够成为关于政治、国家机器、权力、意识形态的政治批判、文化批判的概念化系统。路易·阿尔都塞在《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这一文本中指出,社会有机体中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相互作用只是一种隐喻,至多是一种描述性的说明。对政治上层建筑、国家机器、市民社会、权力、意识形态这些问题的分析必须建立在再生产的基础上。经济和政治的关系,决定论和多元主义的关系是生产和再生产的关系。以国家机器为核心的上层建筑,首先是生产的组织(即剩余产品的生产、占有、分配、使用、消耗的力量),同时也是生产条件再生产的组织,其职责是为资本主义提供再生产的各种条件,进行各种条件的再生产,以此确保生产关系、阶级关系再生产。
国家、权力、市民社会、意识形态及政治本身还要承担社会关系或结构的再生产。这是政治与上层建筑的根本职能。人们所了解的传统阶级理论其实就是关于社会关系或结构再生产的理论。如果说经济是关于生产的活动,政治则是关于再生产的活动。权力运行、权利的保障、价值物的权威性分配都只是政治本身承担的各种再生产的行为表现。再生产精确说明了上层建筑、国家、权力发挥作用、实现功能的具体形式与机制;亦说明了多元决定论的一个主要原理:国家、权力、意识形态在一定条件下对经济基础、社会发展起决定性的作用。
通过生产资料再生产、劳动力再生产、社会再生产,特别是资本积累再生产机制或世界体系为主体的资本运动能够引申出日常生活领域各种复杂关系、微观过程、多样化形式。以劳动力和劳动力再生产为例。马克思“把劳动力或劳动能力,理解为一个人的身体即活的人体中存在的、每当他生产某种使用价值时就运用的体力和智力的总和”㉗。劳动力不仅是分析阶级关系本质的基本变量,而且是人的能力素质潜能的总和,存在于人的身体之中。劳动力本质上是生命力,宏观上讲是劳动人口的再生产过程,即生育;从微观上看,即人的生理与心理过程,归根到底是由各种符号体系所制约的活动,包括训练、教化等。
“阶级—社会”基本矛盾分析法既能揭示生产过程的微观机制,更能深入研究日常生活各个微观领域。作为政治经济学范式的“阶级—社会”基本矛盾分析法,是以资本分析—剩余价值分析为核心变量,并集权力分析、身体分析、符号分析、社会过程、时间空间分析于一体的概念化分析系统。
第三,历史唯物主义的“阶级—社会”基本矛盾分析法的关键变量是资本积累再生产机制。
资本积累再生产机制将社会总资本再生产、生产条件再生产、社会再生产和资本积累规律有机结合起来,并且浓缩了平均利润率递减规律。由资本积累所决定的经济增长,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运动的核心,一切决定这一过程使其具有连续性、可持续性、长久性过程的机制,就是资本积累再生产机制。其内容包括:①积累可持续性的宏观经济再生产机制(总供求关系、国民收入支出关系、投资储蓄消费关系、货币流通与物品流通的关系);②积累可持续性的各种自然再生产机制;③积累的生产资料再生产机制;④积累的劳动力再生产机制;⑤积累的时间与空间再生产机制,等等。
资本积累再生产机制的理论意义在于,它将资本与剩余价值的关系、生产和再生产的矛盾、将生产关系再生产、生产条件再生产、社会关系再生产、社会总资本再生产之间的相互作用,将国家、权力、符号、身体、社会行动、时间空间关系聚集在了一起。如社会总资本的再生产是以两大部类的划分为前提的,其基本内容是社会总产品扩大再生产实现条件原理,由此出发可以形成马克思分析资本主义宏观经济几乎全部问题的公式或模型。
以资本多元决定论为特质的“阶级—社会”基本矛盾分析法,能通过资本积累再生产机制这一变量,来透视现代资本主义世界体系面临的各种问题,如:生态与能源问题、人口老龄化问题、生产能力与资本高度过剩问题,以及伴随着资本积累过剩而形成的不平衡、社会断裂问题(包括贫富的两极化、城乡差别的发展、中心大城市和中小城市发展的距离扩大、发达国家与落后国家的差距越来越大)等。这些问题必定使得资本积累速度与经济水平在全球范围内逐步趋向“零增长”或“低增长”。经济增长周期机制与宏观调控的各种形式工具都逐步失去了应有的功能和作用,资本主义的长波周期似乎消失了。
全球化进程的加快使得中国成为世界市场举足轻重的部分,而同时,中国经济也面临着日益严重的生产能力过剩趋势,积累速度下降使得空间在资本积累再生产中的作用日益有限。大卫·哈维所说的资本主义空间修复机制越来越被空间压缩所取代,空间修复失灵了。
通过资本积累再生产机制,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世界观成为以政治经济学批判为核心的资本多元决定论的概念体系,成为分析历史过程、社会形态结构、国家、政治发展、意识形态、文化运行、民主、公平正义本质与实现的理论工具,成为科学解释现实一切问题、解决问题最有效的方法。
注释:
①《列宁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页。
②⑳《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2、24页。
③⑦⑧⑭《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3—74、73、76、345页。
④⑤ [德]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第1卷,阎克文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43、44页。
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459页。
⑨㉓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75、632页。
⑩⑪㉒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57、531—532、547页。
⑫⑯《列宁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7—10页。
⑬《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页。
⑮《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9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46页。
⑰[加]埃伦·梅克辛斯·伍德等主编:《保卫历史》,郝名玮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24页。
⑱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8卷(下),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509页。
⑲ [德]马克思:《资本论》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4页。
㉑ 转引自[加]艾伦·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对资本主义——重建历史唯物主义》,重庆出版社2007年版,第53—54页。
㉔㉗ [德]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85、195页。
㉕ 转引自周凡、李惠斌:《后马克思主义》,中央编译局出版社2007年版,第211页。
㉖ 塞缪尔、鲍尔斯等:《理解资本主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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