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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时代的政治意识与生存交往

时间:2024-05-07

金寿铁

摘要:进入“后冷战时代”以来,战争与和平问题变得更加迫切,增加了新的内涵和本质德国政治思想家卡尔·雅斯贝尔斯认为,今天的战争包含着发展为核战争的可能性,核战争将导致人类的灭亡。作为一种生存保护的界限,战争关乎人类的前途命运。为了制止战争,为了解决这一迫在眉睫的课题,人类应当基于自身的生存自我理解,致力于一种超政治的生存相互交往,雅斯贝尔斯提出了旨在防止战争、维持和平的三项前提条件:公约、交往和开放。他认为,建立在不同文明共存共赢基础之上的国际秩序是预防世界大战的保障。因此,最值得期待的是,你我之间、各民族之间、各宗教之间、各国之间相互尊重、相互开放、真诚对话、和平交往、求同存异,建立一个持久和平、共同繁荣的和谐世界。

关键词:后冷战时代;战争;和平;政治意识;生存交往

中图分类号:B516.5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6)04-0053-11引言:后冷战时代:和平,抑或战争?

人人拥有过/但谁也没有珍惜过/甘泉滋养了我们每一个人/哦,如今和平这个词又有着怎样回响呢!

……夜夜做梦/夜夜仰望着你/预感着生气勃勃的希望/急不可耐,已经摘下树上的黄金果实。

——赫尔曼·黑塞:《和平》(1914年10月11日)

自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苏东剧变以后,世界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即所谓“后冷战时代”(die Post-Ara des Kalten Krieges)。

“后冷战时代”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地缘政治”影响甚至决定国家政治行为。在一定的条件下,区域武装冲突和地缘战争有可能发展成为大规模战争,其中包括使用核武器。乌克兰危机被视为一次地缘政治的“游戏改变”,从中折射出大国之间激烈的政治、经济、军事博弈。事实上,乌克兰内战已经将世界置于“全面战争”的灾难边缘,以至于世界舆论惊呼:自1939年以来,世界从未像现在这么接近“一场世界大战”。随着乌克兰危机的深入发展。世界舆论开始担心美国与俄罗斯之间发生直接的军事冲突。例如,最近美俄在黑海周围剑拔弩张、大秀肌肉,同时举行冷战结束以来最大规模的军事演习,引起世界媒体的广泛关注,甚至有媒体称这是在为“第三次世界大战”进行排练,,事实上,当前俄罗斯与西方之间剑拔弩张的局势再次将世界带到了核战争的边缘,令人联想起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与此同时,围绕巴沙尔·阿萨德政权的去留,美俄在叙利亚的交锋已趋于白热化。于是,从波罗的海、黑海到地中海,美俄正酝酿一场血雨腥风的战略角逐与全面较量。千钧一发、危在旦夕。一旦美俄爆发军事较量,战火将向全球蔓延,完全有可能导致世界性战争再次爆发,甚至冲突双方有可能先发制人主动使用战术核武器。此外,随着奥巴马实施重返亚洲战略,南海问题已成为各国地缘政治问题的泥潭。围绕着南海油气等资源开发,各国之间的博弈早已开始。

“后冷战时代”的另一个显著特点是,核战争、核扩散威胁依然存在。当下,美国新型核弹B61-12正计划部署欧洲,而俄国准备用战术核武器打击与美国结盟的任何欧洲国家。此外,近年来,朝鲜、伊朗核问题一直困扰着国际社会,而关于恐怖主义分子是否拥有了核武器的猜测更是不绝于各国媒体的报端。恐怖分子是否拿到了核武器虽不得而知,但是。核武器在国家间的扩散正在呈现加速趋势,世界范围的核扩散,要比过去复杂得多、广泛得多、深刻得多。一方面,地区冲突、大国角力、各种分裂势力、恐怖主义势力和宗教极端势力正严重威胁世界和平;另一方面,就像冷战时代一样,核武器这个“达摩克利斯之剑”依旧高悬在人类头上,一触即发的核战争仍然是威胁人类生存的挥之不去的梦魇。世界正处于新的冷战边缘,西方世界与俄罗斯之间的猜忌、不信任和敌对情绪日渐增强。欧洲和中东地区正在引起新的流血冲突,世界强权之间对话已处于崩溃状态。在某种意义上,有理由说,当今世界正处于新的冷战边缘,甚至可以说新的冷战已经开始。因此,进入“后冷战时代”以来,重建东西方之间、各国之间的信任关系,防止战争、维持和平乃是我们时代一项最紧迫的课题。

尤其是,进入“后冷战时代”以来,博科圣地、基地组织、“伊斯兰国”(IS)等极端组织、恐怖组织的崛起,使得战争与和平问题变得更加迫切,增加了“国际反恐”这一新的内涵和本质。当下,极端组织对巴黎等世界各地发动的恐怖袭击,使得战争的呼喊在法国、甚至整个欧洲上空回荡,但这次不是因为大国争霸,而是为了回击极端组织“伊斯兰国”。针对2015年11月13日晚巴黎恐怖袭击,德国《每日镜报》评论称:“恐怖主义正强迫我们进入第三次世界大战:周五晚上是如此可怕,那么充满古老的血腥,西方不可能不承认,整个星球面临着第三次世界大战。这与凡尔登和斯大林格勒无法比拟,但超出常规战争,甚至具有全球性的维度。”法国总统奥朗德直言此次袭击是战争行为;法国总理瓦尔斯14日晚在一家电视台说:“我们处于战争之中。威胁将继续,法国人不得不对此习以为常。”法国《费加罗报》头版社论标题是“赢得战争”。这种声音在欧洲其他国家得到呼应,德国《时代周刊》建议德法建立一支共同的军队保卫欧洲,《国家利益》杂志呼吁英国推翻下议院有关空袭叙利亚的禁令。因为这是一场西方必须坚持到底的战争。

在后冷战时代,虽然战争形式和战争内容已经与冷战时代战争有所不同,但是如何防止战争,特别是避免核战争,维护世界和平,促进全人类的共同发展,仍然是各国政府和人民面临的共同问题。原子弹自发明开始,就由于具有巨大的破坏力,一直遭到全世界人民的一致谴责。20世纪60年代,美苏两国已经拥有大量毁灭性武器,尤其是,核竞赛、核对抗不仅直接威胁着世界和平与安全,甚至将全人类置于灭绝还是存活的岔道上。遥想1962年美苏对抗全面升级,东西方冷战被推向顶点:苏共总书记尼基塔·赫鲁晓夫决定向古巴运送导弹并修筑导弹基地而导致美苏核战争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恰恰在之前不久,德国政治思想家,卡尔·雅斯贝尔斯在《原子弹与人类的未来——我们时代的政治意识》(1958)一书中,高瞻远瞩,俯瞰世界,立足于我们时代的政治意识,以政治思想家的新视角沉思人类的前途命运,深切表达了他对人类生存环境的希望与忧虑,阐明了关于制止战争、遏制核战争、维护人类和平的诸多真知灼见。

从哲学层面上看,雅斯贝尔斯关于战争与和平的规定和讨论是建立在“生存的理性”这一根本哲学理念基础上的。因为政治的原则并非是暴力和战争,而应当以普遍交往的意愿为基础,所以他的政治思想力图用理性来关注每一个生存。从而使这个生存成为开放性的、交往性的生存。从政治学视角或政治现实侧面上看,雅斯贝尔斯对战争与和平的理解强调政治与伦理的关系。始终有意识地处理好合法性与道德性、共同体与个人、秩序与暴力之间的矛盾。因此,他的政治思想反对抽象思辨的政治漫谈,认为这种缺乏现实性的抽象漫谈只会使政治变成空话,并且将它出卖给不负责任的行为,甚至为罪犯国家奠定基础。

本文的主旨在于,围绕雅斯贝尔斯的《原子弹与人类的未来——我们时代的政治意识》等政治作品,聚焦探讨雅斯贝尔斯的战争与和平观,从他对战争与和平的生存理解出发,寻觅关于制止战争、维护和平这一我们时代最紧迫课题的解答。

一、作为此在保护界限的战争

在早期著作《这个时代的精神境况》(1931)中,雅斯贝尔斯就已经明确阐明了他对战争与和平坚定不移的立场。他从生存视角把和平与战争理解为此在秩序(Daseinordnung)与此在保护(Dase-infürsorge)的分界线,尤其把战争理解为此在保护的界限。在乱世纷争的对立国之间,一旦废除为防止战争所签订的各项条约,两国所拥有的权力就会突变为暴力。正因为如此,革命也是此在保护的界限。在这种情况下,由于“劫后余生”这一生存论上的决断,此在保护就在新的活动和法的基础上得以实现。

雅斯贝尔斯这样写道:“一切理性的计划都指向这一秩序及其技能的改善、障碍的排除、伸张正义、法和维护和平。社会的国家意识正是这种行为的原动力。”虽然政治力量试图避免战争,但是,战争仍然拥有一种可能性,对于一切此在而言,战争都依然是悬而未决的问题。如果一方被另一方驱入绝境,以至于不经过战争就会灭亡或沦为奴隶,那么这一方即使渴望和平,力图避免战争,也难免无端地卷入战争。为了维护人自身的自由,抵御他国的侵略,雅斯贝尔斯肯定战争的可能性。某种意义上,他甚至强调“防护准备”(Wehrbere-itschaft),即备战的必要性。

但是,另一方面,雅斯贝尔斯反对没有任何历史效应、只会招致无谓杀戮、牺牲和破坏的一切战争。在他看来,这种战争是一种蔑视人权、玷污人的尊严的战争,必须加以全面否定和坚决拒斥。特别是,进入20世纪以后,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战争武器不断丰富多样,战争对人类造成的破坏愈发巨大,给人类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因此,他反对任何不计生命代价的无条件的战争冒险,因为这种冒险不仅使人的存在方式成为问题,也使本来的历史命运成为问题。他强烈呼吁,应当无条件地制止因国家领土或经济集团的利益而引发的战争冒险和武力冲突。

雅斯贝尔斯之所以坚决否定当今世界上连绵不断、旷日持久的战争,是因为这些战争并不是源自某种确凿信仰而是源自利害打算的战争。就是说,这种流血战争不是出于真正文化共同体的斗争,而是出于扩张国家领图、掠夺战略资源的斗争,其实质不仅是机器对机器的战争,同时也是把被动的非战斗人员包括妇女儿童当作对立一方的战争。纵观今日大小战争,例如。恐怖袭击、领土争端、地区冲突、部族冲突和仇杀等,完全缺乏为未来而战的人的高贵性。在今日战争中,已经找不到昔日希腊人为对抗波斯人而浴血奋战的那种崇高的历史决断、高昂的爱国精神和冲天的英雄气概。

同样,雅斯贝尔斯也坚决否定出于贪婪欲望的战争,出于麻木不仁、盲目邪恶意志的战争,出于非理智冲动和本能的战争,出于破坏意志或自我保护意志的战争。为了抵御这些非正义的战争,一方面,他主张应当通过政治协商和理性沟通,排除军事实力炫耀和武力威胁:另一方面,他主张应当废除各种军事博览会,因为这种博览会不仅为战争意志和战争决议摇旗呐喊、鸣锣开道,也掩饰了被凝固汽油弹烧得面目全非的人的凄惨面貌以及饿得皮包骨、奄奄一息的人的悲惨景象。与此同时,他也抨击和平主义者采取消极的不抵抗主义,认为其实质是一味粉饰太平、鼓吹和谐、奴化人民、麻醉民众、对抗民意。而且,无论是好战主义者还是和平主义者都将自身的立场绝对化,使之变成了排他性立场,以致不能换位思考,总是陷入狭隘、闭塞和怨恨之中。

在20世纪30年代,雅斯贝尔斯既不承认永久和平即将到来,也不承认将会发生“历史地富于内容的战争”。因此,他认为,当时的人们不得不接受生存体制与极端暴力之间的紧张对峙。尽管如此,他似乎觉察到笼罩在战争乌云中的一丝和平的征兆。对此,奥地利雅斯贝尔斯研究专家库特·萨拉蒙进一步解释说,如果凭借理性,凭借强有力的力量生成,所有其他国家都能够制止战争,并且为了永久和平,正视问题、以史为鉴,找出事实上造成战争威胁的原因,那么,说不定能转危为安,笼罩在头顶上的欧洲战争就会被制止。由于战争武器的发展,所以高科技条件下的局部战争也会使战争发动者与战争反应者同归于尽。因此,在对外关系上,一个光明磊落、远见卓识的真正领导者(echten Führer),必须具备足够的耐心、耐力和勇气,从国际法和人类共同利益出发,坚持求同存异、互惠互利,避免狭隘民族本位主义,摒弃极端种族优越主义。

最终,雅斯贝尔斯形成这样一种临界意识,即由于原子弹的出现,世界现实乃至战争与和平都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他的思想与这个天翻地覆的世界息息相关,即在这个沧海桑田般的变化中,“新人”将如何解决自身所面对的状况。在《时代的精神状况》中,他这样写道:“人们最终被卷入唯恐避之不及的战争之中,不得不为自我保存而准备战争。这种战争恐怖的恶循环源自拥有战争手段的人们的团结一致,要打破这种联合的力量,要么依靠足以禁止针对其他一切国民宣战的唯一的团结一致的权力,要么依靠指明从毁灭发展为新人之路的、对于我们而言是不可能的命运的作用。虽然渴望这后者之路起于一种愚蠢的无力行为,但是,在并非自欺欺人的那里,将承诺这条路的兑现可能性。”

这样,在早期著作中,雅斯贝尔斯把社会正义、法以及自由支配下的和平理解为国家的社会生存体制状态。概言之,在他那里,所谓“社会的国家感”(Das soziale Staatsempfinden)乃是在国家与社会之间树立这种生存体制的原动力。但是,雅斯贝尔斯从中也看到了不可避免的界限。“在人的集团属性中,在社会生物学优胜劣汰这一不可阻挡的无慈悲性中,在大部分人生活和活动空间的界限中,在多样人种、性格、才能中,都存在其不可逾越的界限。因此,不应把国家仅仅理解为维护合法秩序的机能,而应把它理解为迟早都会不可避免地诉诸暴力方式和方位的斗争场所。”

今天,尽管人们凭借总体的、“恰当的世界机构”(die richtige Welteinrichtung),渴望从挥之不去的战争噩梦中解放出来,但是,这种世界机构还处在披荆斩棘的路上,若隐若现、忽明忽暗。当下难以回避的问题是,群众(Menschenmassen)是否能通过参与日常政治讨论而被民主化呢?在技术世界不可避免的平均化中,个体自我存在的本源性是否能变得更坚定呢?人的“平均化本性”(Durch-schnittsnatur)是否能通过“一起了解”、“共同决定”的政治纲领而把作为市民的共同责任真正纳入自己的日常生活呢?政治自我教育产生于每天的各种现实之中,在重大的决定性瞬间,政治自我教育是否能凭借“公开性”(Offenlichkeit),使每个人在共同的命运和行动中相互透明起来呢?自由的人民能否一边共同了解,一边共同思考,以此参与政府的行动、制度的建立和法律的制定呢?人在未来是否能是自由的和愿意是自由的呢?凡此种种至今都还悬而未决,没有任何一种答复会明确告知将会发生什么。究其根本,“全体是不可认识的,而人是自由的”。然而,这一切却恰恰关系到“战争与和平”这一我们时代世界历史进程的根本政治问题。

二、核战争与和平

雅斯贝尔斯认为,当今原子弹的存在和实战配置、原子弹的持续开发以及极权主义的出现根本上改变了政治现实:

一方面,原子弹给地球上所有的生命带来了灭绝的危险;由于核武器的出现,人的生存全然成了边缘境况,从而争取持久和平成了未来人类存在的前提条件。“原子弹造成了一个全新的境况。在这之前,人作为单个人还可以自尽。他在战斗中尚能杀人或被杀。如果说,那时人们可以灭绝种族的话,那么,现代人则可以消灭整个人类。”@任何情况下都不得使用原子弹,这一命题受到广泛支持。“因为一切理性行为都把生命的存续既非基于我的生命的存续、亦非基于我的国民的生命存续,而是基于人的生命的存续。”也就是说,按照人类良知、尊严和理性,如果会造成所有人和生命灭绝,那么核战争压根就不应存在。总之,原子弹使战争产生了新的意义和新的后果,成为一件命运攸关的事情。

另一方面,技术的发展使绝对的政治“极权主义”(Totalitarismus)成为可能。现代技术是极权主义的助推器,正是凭借现代技术,现代政治无孔不入,延伸到每一个人和每一个角落,而且将政治极权主义特有的扭曲的意识形态加以合法化,纳粹主义就是这种政治极权主义在当代的集中体现。从短期上看,原子弹威力无比,它能够不分敌我使之同归于尽,显然连最肆无忌惮的战争狂人也不能不有所顾虑。但是,从长远看,谁也不能保证将来不发生核冲突、核灾难。也许,迟早会出现这样的人,他有权使用并且愿意使用原子弹,他也许是出于强烈的自杀冲动,想使整个世界跟他同归于尽,那么,遇到这样的人,最坏的可能性就实现了。

在《原子弹与人类的未来》中,像阿伦特一样,雅斯贝尔斯也明晰地勾勒了极权主义的基本特征:“极权主义使改变人的生活条件以及人成为人自身成为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对于日益增长的人们的需求,极权主义经常重复使用暴力,从而使和平变得一片荒芜。……有人认为,即使在诸如强制收容所一类的体制下,有价值的生活也是可能的,抱有这种想法的人切莫忘记:即只有存在自由的余地,对人的信任才被正当化。这种自由的余地正是人的可能性的前提条件。”自由是生存无条件的基础,如果没有自由就等于没有生命,更无所谓对人的信任。

20世纪“极权主义”政体是人类历史上史无前例的新的统治形态,也是全人类共同的梦魇。极权主义蕴含着一种荒谬的战争逻辑,即“战争即和平”。极权主义笃信,可以对内依靠暴力,对外依靠战争,重构世界秩序的蓝图。极权主义发动战争的目的有二,其一是征服整个地球;其二是永远消灭独立思考的可能性。战争最终成为极权主义维护自身统治的最好的工具。在极权主义统治下,没有人类理念,只有种族理念,而种族之间只有征服与战争;在极权主义统治下,人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非人”,是极权主义战车上的“螺丝钉”。作为一种现代专制政体。极权主义诉诸极端的强权或诉诸强制性的意识形态,不仅控制所有经济~政治事务,还竭力控制包括公民的日常生活在内的人民的意见、价值和信仰,从而抵消国家与社会之间的一切分别,把人的一切生存条件和自由化为乌有。

然而,在和平问题上,基于常识的、知性的政治计划经常遭遇界限。尤其是,虽然为了世界和平,必须坚决禁止使用原子弹,但是,从政治视角看,这一主张在政治讨论中却软弱无力,甚至处于瘫痪状态。历史证明,各式各样的条约和制度到头来只不过是一纸空文。战争狂人出尔反尔,撕毁协议,悍然发动战争,一次次把人类拖入万劫不复的灾难深渊。因此,在灾难深重的边缘境况中,雅斯贝尔斯寄希望于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理性”(Vernunft)。今天的政治状况千钧一发、万分危急,这促使我们不得不改变人生信条、思维方式以及道德政治意志等。“很早以前就存在于个人之中并短暂地存续的东西如今成了人类存续的条件。就像现在一样,存续的人没有把握什么东西在威胁他。仅仅从知性视角思维的东西并不意味着把这东西纳入生命的现实之中。……如果人不依靠自身自由而经验到变化,就丧失自身。但是,这种转折不是成为新的政治对象,而是成为新的政治前提。”

从每一个个别人内心深处的转折入手,雅斯贝尔斯不仅重新审视和平问题,而且深入思考和平的前提问题。和平并不是权宜之计的外交辞令,也不是政治策略的结果。由于太多的实用性理由,和平总是重归破灭。然而,与此相反,作为全人类和谐和幸福的根本保证,和平应该而且必须持续下去。换言之,和平必须建立在不言自明、令人信服的前提上。如果说。世界和平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条件。那么世界和平就必须建立在超政治的东西(überpolitisch)的基础上。为此,雅斯贝尔斯聚焦下述三条命题:

第一命题:“没有内部和平,就不能维持外部和平。”在此,雅斯贝尔斯并非侈谈无抵抗(Kampflosigkeit)的和平或无原则的和谐(Har-monie)。但是,人可以改变斗争方式。必须摆脱传统的强制斗争(gewaltsamen Kampf),形成一种新的精神的、爱的斗争(geistige und liebender Kampf)。“人作为自身所是的人,即使在势不两立的敌对关系中,也能够求同存异、和而不同,结合成某种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交往(Kommunikation)。因为他们并非完全屈服于迫使他们冤冤相报、永无止境的那种魔道怪圈。作为人,他们超越自身的斗争,彼此骑士般地相遇,在这种斗争场所中,他们是同心协力的。”因此,对于维护和平而言,对内政治中的爱的斗争至关重要,一旦丧失对内政治中的和平,对外政治中的和平将化为乌有。这样说来,世界和平“与国家的内部和平一道”开始,

第二命题:“个人和个别国家的内部和平是自由。”就像对于国家市民发自肺腑的认同一样,个人自由自在的个人意志也是内部和平的必要条件。内部和平是市民和个人的确实合理性的表现。在此,雅斯贝尔斯基于康德的永久和平理念,重申在“我们今天称之为民主理念”的自由政府形态中,只有伴随共和制政府形态(republikanis cherRegierungsart)的国家才能缔结非短暂休战的永久和平(dauerhaften Frieden)。他之所以强调自由的政治秩序的统一性,是因为专制政治国家所拥有的对外政治自由不能令人满意、甚至饱受诟病。同样,对内“不自由国家”所拥有的自由民主立宪也是难以服众、甚至令人耻笑的。在雅斯贝尔斯看来,国家的内外自由受制于政府形态,但是,这种自由只有依靠个人的生存自由,才能一直存续下去。那么,自由以何种途径现实化?“个人作为自由的起点,获得共和制政府形态中的共同体形态,对抗外国压迫。自由从这三种契机中被现实化。”

第三命题:“和平只有通过真理才存在。”对雅斯贝尔斯来说,自由是它自己最初的东西,但它并不是最终的东西。自由不是无中生有。只有与真理结合在一起,自由的实现才成为可能。那么,真理是什么?对此,雅斯贝尔斯答道:“真理首先不在于其内容,而在于其如何被思考、如何显现、如何被讨论这一方法之中。即在于理性的思维方式中。在顽固的此在和日常需要的个别化中。这个真理由于灵魂的盲目和精神的麻痹,即交往的断绝而终结。……如果我们渴望自南和和平,我们就不能不先于各种歧见,即先于我们的决定和决断而在现存真理的空间中相遇。”

在雅斯贝尔斯那里,这些命题既不意味着扬弃政治与生存之间的差异,也不意味着生存真理可以并且应该通过政治而得到实现。相反,在他那里,这些命题仅仅意味着理性政治必须建立在一种超政治的政治相互交往基础上。

原子弹高悬于一切人之上。在短时间内它还能阻止大规模战争,但是,如果人类不改变思维方式和行为准则,就不知道何时它还会开始它彻底毁灭一切的进程。我们时代政治的边缘境况是:“人类会不会全部自行毁灭?”基于对这一新的世界实在的严肃政治意识,雅斯贝尔斯强调,即使是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政治对手也不能不在真理的这种共同空间中结合起来,相逢一笑泯恩仇,化干戈为玉帛,一同存续下去。“不是同归于尽,而是同存共生”,这既是我们时代的目标也是课题。20世纪50年代。国际政治图像笼罩在“冷战时代”竞相扩充军备和研发核武器的阴霾中。在讨论这一可怕图像时,雅斯贝尔斯不仅把“世界政治”(Weltpoli-tik)视为解决时代问题的基本导线,也把世界政治视为拯救全人类的唯一正确道路。“今天真正的政治……是世界政治或以实现世界政治为目标的政治。”世界政治的任务是双重的:必须建立一个世界秩序(Wehordnung);必须保留政治自由(Diepolitische Freiheit)。

雅斯贝尔斯强调。“政治自由”是世界政治的一项重要任务:因为在经济全球化大背景下,“在这个世界中。经济对于政治是优先的,其结果,这个世界便挖掘着它自己的墓穴。这个世界的政治自由越来越小。这种自由常常不被人理解。自由意识的特殊精神消失殆尽”。然而,政治自由不仅是政治的底线,也是世界政治的初始条件。一旦这个世界放弃了政治自由。剩下的就是权威的暴力,即以公认的权威之名进行的少数人对多数人的统治。一旦这个世界错失转机,继续贿赂民主,坠入万丈深渊,消失不见,它就势必抛弃民主理念,进而葬送理性支配下的国民生活以及和平主导下的国家关系。

三、自由与和平的政治条件

雅斯贝尔斯认为,世界和平弥足珍贵,但是,世界和平只有依靠新的政治才能实现。所以,他不是着眼于世界和平是否能实现,而是着眼于其本质,一路追问到底,以期勾勒一幅新的世界政治的轮廓。与此同时,他把世界和平建立在两个前提之上:第一,不是暴力和邪恶支配的恣意妄为,而是合法性和正义支配的自由意志;第二,人的社会,即朝着正义之路前进的现实,虽然这个现实现在不完全合法也不完全正义、将来也不会完全合法或完全正义。因此,在他那里,所谓此在的合法性只不过是“在自由中定位于正义”这一生命的自我主张而已。始终维持对正义的自由追求,这是对生存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东西。

基于这一理念,他把下述三项原则公式化为处理各国之间关系的基本原则:第一,为了防止暴力,各国之间必须制定有约束力的公约;第二,在树立、维持和发展有约束力的公约中,各国之间必须进行无制约的普遍交往;第三,为了防止变化中的各种状况可引起的不正当结果,各缔约国之间必须开放借以和平地可修订一切关系的道路。

通过第一款,雅斯贝尔斯暗示了下述规定:

1.任何人都必须承认和接受公约的合法性。任何条约只要没有根据新的协定而被修订,就必须承认其具有合法效力。

2.任何人都不得随心所欲、恣意妄为。法律优先权不仅用以否决法的机构的决定,甚至用以否定绝对主权。

3.鉴于始终存在暴力的残余。一味期待合法性的优势乃是一种幻想。就像真理需要辩护者一样,合法性也需要权威。只有用法代替暴力和强权政治,并通过最高的法的权威来仲裁有保留的意见或利害对立才能有效地排除战争。

4.任何人都必须承认投票、多数支配的权威以及基于自由秘密选举的大众意愿的当时决定。自由秘密选举遵循政治自由和民主思想,承认其授权立法,保障国家的和平,从而成为维护政治和平的唯一明晰的方法。

通过第二款,雅斯贝尔斯暗示了下述规定:

1.只有在情报交换、大众交往、公开讨论等一系列普遍交往中,并且唯当在这一切都无制约地付诸实施时,无暴力的自由才成为可能。因此,在全世界范围内,应当允许讨论公开和新闻传播,废除言论、新闻审查制度,保障言论自由、报道自由,在不侵犯个人隐私的情况下,确保现实的、法制世界的、无制约的公报(Bulletin),这是实现自由与和平的前提条件。

2.和平共同体(Friedensgemeinschaft)是一种极其敏感的正义感,也是有助于人类合作的道德情感。当一个人进行某种否定时,和平共同体使个人感受到一种连带责任感。同样,只有在公众(Mehrzahl)强有力的自由精神的基础上,才能形成这种敏感的正义感。进言之,唯有这个和平共同体才能平息不可避免的暴力叛乱,才能消除对和平的与日俱增的威胁。

通过第三款,雅斯贝尔斯暗示了下述规定:

就庄严的正义而言,和平地修订现存的各种人际关系始终是一个重大的理论一实践问题。为此,雅斯贝尔斯把平等权解释如下:“不可能存在一切人的现实平等,有的只是凭借外部可能性的机会均等。……为了拥有和平,原则上。不可根除的不平等性应当受到尊重,惟其如此,才能容许没有暴力地提升一切人的地位。”

所谓“和平原理”就是承认事实上不平等,接受现实中的差异和不平等现象,同时根据实际变化,合法地、慎重地思考并修正这种差异和不平等。一旦判明政治界限或条约不当。就必须合法地予以修正。应当根据其具体要求,通过超国家机构来解放被压迫民族或囿于实际特殊性的民族。雅斯贝尔斯承认,勾勒这一类政治和平原则并非一件难事,但他强调,仅仅审视这类原则,证明其妥当性,还不能把这类原则付诸现实化。他引用康德的话,这样说道:“维持包括别人的自由在内的一切个人的自由,根据这一基本原则,创立可能的、最大的人的自由,这至少是一个不可或缺的政治理念。在哲学家那里,再没有比那种庸俗地诉诸浅薄的经验主张更无价值、更有害的了。”

雅斯贝尔斯把上述一系列和平原则理解为康德意义上的“理念”(Idee),即总括性的理性概念、最高级的统一思想或行为和思想的指导观念。确切地说,只要人类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这些和平原则的实现就会作为无限的课题一直持续下去。作为引导性理念,这些无限课题形成我们借以判断现实的尺度并成为我们行为的舵手。在极端的政治对立状况中,雅斯贝尔斯所勾画的世界和平原则和当下政治行为原则将引起一连串重大而深远的反应。因为迄今尚不存在世界范围内的“精神之战”,即不存在对一切问题的自由的、公开的讨论。每个国家都要求绝对主权乃至对其国内问题的互不干涉,即要求否决权。在此,我们与其拘泥于狭隘的民族本位主义和地域中心主义,试图理解这种带有地域民族色彩的绝对自主权,不如深入到政治家的禁区之中,试图理解渐次有效地行使旨在唤起和平的各项原则。为了我们全人类继续存活在这个地球上,我们不得不限制各国的主权,放弃民族的绝对自主权,建立一个世界秩序,即一种契约共同体。但是,雅斯贝尔斯怀疑。凭借制造了原子弹等尖端武器的科学技术,人类是否能在自我限制、自我改善方面达成进步。因为迄今“人性的改变过程”不仅没有提上议事日程,甚至变得遥遥无期。

雅斯贝尔斯深切地意识到,实际上,至今世界和平的各项原则一次次遭到了拒绝。各种政治论争一如既往,重复一模一样的过程,使用一模一样的手段,兜售一模一样的诡辩。在当今现实政治中,一再呈现与上述各项和平原则背道而驰、格格不入的现象。迄今为止,这些原则仅仅在个别国家内部部分地、微不足道地得到了贯彻。至于在国际范围内,这些原则经常被敷衍和无视,即使偶尔受到关注,也仅限于少数个别国家。虽然政治家们间或把这些原则阐明为和平原则,但他们口是心非、阳奉阴违,往往与和平的世界秩序相背而行。因此,想要不折不扣地贯彻和平原则,让这些原则开花结果,单靠政治家们的政治措施和文化宣传是无济于事的。制止战争、维护和平,人人有责。这方面,我们作为个别的人并不是完全软弱无力。因为每个个别人都能通过他自己的行为、生活和思维走向一个战争在其中成为不可能的永久和平世界。

世界政治的核心目标是建立世界秩序,维持世界和平。为此,雅斯贝尔斯明确地把下列四项原则列入四大禁忌:“绝对的国家主权、互不干涉、联席会议中的否决权以及使一切人都可恣意妄为的平等权。”那么,为什么这四项处理国际关系的基本原则被列为“大忌”呢?

首先,雅斯贝尔斯重申,为了防止当今政治干涉所引发的各种指责和非难,为了推迟迫在眉睫的战争的爆发,绝对的国家主权、互不干涉原则是必不可少的国际法原则。但是,他同时提醒人们注意,当某一国家拥有强大的力量。或者国内外状况变得对某一国家有利时,这些原则就意味着这个国家可以抛弃协定,从而产生诱发战争的可能性。在科学技术时代,随着经济全球化和贸易自由化的发展,随着国际交往和合作日益增多,传统的旧家绝对主权论已经受到越来越大的挑战,某一国家在行使主权时并非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作出决定,作为国际大家庭一员,它还要受到国际社会公约、条约、规范、惯例和舆论的限制。理由有二:第一,为了全球的共同利益,同时也是为了主权同家自身利益的最大化,主权的部分限制或让与已经是不可避免的。第二,国际组织的日益强大也削弱了国家主权的绝对排他性。在国际舞台上,国家已经不再是惟一的国际法主体,国际组织作为国际法另一类主体参与国际事务政策制定的力量越来越大。

其次,雅斯贝尔斯也承认“不干涉主义”(Nichteinmischung)作为处理国际关系的国际法基本准则之一,对维持国际正常秩序。促进世界和平发展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但是,他同时严厉批评“不干涉主义”严重阻碍了法的精神通过国家间的相互交往而共同发展。按照他的理解,所谓“不干涉主义”的实质是一围试图“独善其身、置身事外”,不把别国市民所遭受的压迫和蹂躏视为自己祖国的市民受到的痛苦和不幸。换言之,在诸如人类尊严、命运和前途一类的大是大非面前,“不干涉主义”不是设身处地、感同身受。而是采取与己无关、高高挂起的态度。但是,无论从理论上还是实践上。这种“不干涉主义”都是站不住脚的:第一。在世界政治时代,每个文明国家都是国际大家庭的一员,世界若陷入任何大冲突和灾难,任何国家难以高枕无忧、独善其身,更不可能“坐山观虎斗”,从中渔利。如果任何国家和国际机构对其成员的别国市民所遭受的不公和苦难袖手旁观、无动于衷,那么,这个国家和国际机构就等于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最终难免引火烧身、自取灭亡。第二,人权是当代国际重要事务,也是处理国际关系的一个准则。对于各种严重违反人权、冲击人类良知的犯罪行为,如果一国坚守不分是非、明哲保身的态度,有意三缄其口、坐视不管,那就是严重失职,严重违背了国际人权法和国际人道主义法。

众所周知,联合国宪章的两个最主要目标就是维护世界和平与安全和保护人权。尊重、保障人权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要求和重要标志,维护和促进人权事业的发展是世界各国的共同责任和国际合作的重要主题。事实上,世界上任何国家都不能置身于人权发展过程之外。对此,雅斯贝尔斯明确指出:“用恐怖政治统治国民的政府形成和平的对立一极。就是说,由于这个政府随时随地都准备把暴力从本国传播到他国,所以成为世界和平的一大威胁。”同样,就像不干涉主义一样,如果平等权不是意味着通过合法手段维护个人利益。而是意味着可以恣意妄为、专断独行,那么这种平等权也恰恰成为和平的障碍。

所谓“政治力量无非是凭借暴力的权力”,这是一种强权政治的逻辑,是一个错觉。持有这种错觉的政客、国家或权力机构拒绝一系列政治自由,例如,新闻自由传播、市民自由讨论、通过选举的各政党的自由竞争等。实际上,这种凭借暴力的自我主张诉诸诡计和谎言,隐蔽了伴随权力意志的自身否定的一面:对总体统治、偏爱暴力的冲动,对杀害、折磨、拷问的冲动,对欺骗、诬陷、可怕的阴谋、非公正的强制性冲动等。因此,雅斯贝尔斯认为,在现代政治生活中,隐蔽、审查(Zensur)、秘密、虚伪等现象恰恰意味着潜在的暴力,即对自由的公然侵害,其要害有二:第一,否定“公开性”(Offntlichkeit)乃是自由的人民的政治空间;第二,否定公开性的尺度是人民自由的标准。然而,在自由的共处中,最高的公开性正是人民自我教育的场所,从而这种公开性对于真理是须臾不可或缺的。

作为人民自由教育的场所和尺度,这种“最高的公开性”建立在超政治的政治基础之上。而这种超政治的政治只能产生于自由平等的民主政府样式中。因为在本质上,这种超政治的政治把国民的政治教育和自我教育视为主要课题,与市民一同判断、一同行动,从而与市民打成一片。政治自我教育产生于每天的各种现实之中,在重大的决定性瞬间,作为选举人,自由的人民知道选举谁,选举什么。“自由的人民知道对其政府负责,并对政府的行动承担责任。自由的人民一边共同了解政治,一边共同思考政治,以便参与政府的行动、制度的建立和法律的制定。”在自由的人民之中,政治家有机会从底层一步步升迁,政治家们产生于行业、邻里、自由的政治讨论会等小组。在这些小组中,他们被证明是唤起信任的人物、有判断力和有经验的领导者。由于属于这样的人民的一员,所以他们有可能成为一个自由的人。而自由的人能够成为一个公民(Bürger)。

雅斯贝尔斯坚信。自由的人民以及人民所信任的政治家是反对战争、维护和平的坚强堡垒。因为在这样的人民和政治家中,和平不仅是共同向往、梦寐以求的理想,也是幸福安康、共同繁荣的根本保障。因此,在他看来,“假如人与人之间不是普遍存在着一种进行战争准备的行为,世界上就根本不会有战争。所以,反对战争的努力也是从社会的最小细胞做起始,上升至社会上层。争取自由,人人有责。每一个人对自由的日常行为负责都是在阻止别人的刚愎自用、一意孤行,都是通过互相交谈以力求消除战争”。据此,雅斯贝尔斯把反对战争的斗争概括为三种形式:

第一,要在日常生活中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把战争祸患消灭在萌芽状态中。如果不是这样,则执掌政权的人迟早有一天就会铤而走险,利用形势使到处都已在小规模进行的战争爆发为大规模的战争。

第二,要在局部冲突中争取和平,尽量延迟大规模战争的爆发。这方面,有些宽怀大度的政治活动家大有作为。虽然在许多强暴成性的人的心灵深处蕴藏着战争冲动,但这些有良知的政治家们至少盼望能阻止大规模战争,不让它现在就爆发,或者他们至少想要把战争爆发的时间推迟,使人有个短暂的喘息机会,而人类历史的绵延全靠这些短期的喘息。

第三,要在社会生活中,营造一种健康向上的政治氛围,让每个人的自由都有最大的实现机会。在这样的政治局面下,现行有效的制度不仅经常以法律的形式得到改正,同时,经常以公开的讨论、新闻自由、最大可能的文化素养和独立思考来加以促进。只有这种出于人的和平意愿的自由的政治生活,才能估计到发生战争的可能性,才能把防止战争视为自由本身的神圣责任。

根据雅斯贝尔斯的政治哲学,政治按照两极定位:一极是可能的暴力;另一极是自由的共处。“对于暴力借助暴力进行防卫是必要的,除非有一方情愿成为另一方的奴隶或归于灭亡。自由的共处借助制度和法律创造一个共同体。暴力政治(Gewahpolitik)与(Beratungspolitik)协商政治在其意义上是相互对立的。两者如何结合在一起,这一点至少造成今天乃至不可预见的未来的政治实际。”在协商政治意义上,战争不应该是政治的手段,因此,协商政治不仅要限制战争,还要消灭战争。今天任何国家的利益都与对世界和平所负的全部责任息息相关。因此为了谋求持久和平,世界各国需要一再进行新的尝试和努力。

纵观雅斯贝尔斯的战争与和平理念,在理论上,他全盘否定战争,但在实践上,他并未全盘否认战争的可能性。如果一国遭到另一国侵略,以致领土被侵占、经济被掠夺、自由被践踏,那么爆发战争是在所难免的。据此,雅斯贝尔斯并不相信战争会一劳永逸地完全终止。为了制止战争,对内可以建立旨在废除暴力的制度设施,对外可以签订旨在防止战争的各项条约。但是,即便具备这一切内外条件,也绝非万事大吉。因为在人性中,暴力和邪恶有着极其深远的根源。永无止境的领土扩张、经济利益追求以及源于人的本能的破坏意志,将把这一切制度设施毁于一旦、化为乌有。特别是,由于今日原子弹引发的核战争威胁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所以人们完全不理睬对战争的古典理解。

结论:理性、交往与和平

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仅仅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今日核扩散、核恐怖、核战争威胁不仅没有消失,反倒日益牵动整个世界的神经,正对世界和平构成最大威胁。当下,朝鲜半岛战争阴云密布,朝鲜发射卫星,美国打算部署反导系统;朝鲜成立新的导弹部队,美国核航母、核潜艇双双闻警出动,包括模拟突袭朝鲜核设施的四场大规模美韩军事演习已拉开帷幕。这一幕幕一触即发的恐怖场景,令人产生第三次世界大战近在咫尺的恐惧。50多年前,在《原子弹威胁下的良心》一文中,针对我们时代的核战争威胁,雅斯贝尔斯本着强烈的生存意识和使命感,忧心忡忡地这样写道:“事实很明显,原子弹是由那些知道原子秘密的人们制造出来的。而且不容怀疑,那些在紧要关头能有权力发布命令的人们确实是计划要使用它的。”正是这个高悬在人类头上的实实在在的核战争威胁不可避免地唤起人类永久和平的意愿,诉诸“理性、交往与和平”这一人类的共同信念。

鉴于我们时代人与人之间缺乏共同的文化背景和语言背景,雅斯贝尔斯在《我们时代的理性与反理性》(1950)中,特别提请人们注意思维的基本要素,即自明的“理性”(Vernunft)的能力。这是因为在理性中,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人们都可以找到一个共同的文化、语言背景:“因为近代理性像山峦一样古老而常新。人们有时会遗忘或轻视它,然而总会重新获得它,尽管从来不能使它彻底完成。”理性是联结人与人、民族与民族、国家与国家的共同纽带。凭借“理性”这一人类共同的背景,可以创造无限交往的精神领域,建立不同文明共存共赢基础之上的国际秩序。根据文明共生共赢原则,人类需要寻找不同文明之间共有的价值观,在相互学习、相互借鉴中,实现相互理解和合作。因此,他一再强调,为了实现永久和平,必须确立若干前提条件:终止极权主义、使自由具体化、实施作为至善政治理念的民主教育。作为“三维前提条件”,此三者连为一体、不可分割。

理性是无限交往的源泉,而“交往是通向一切形态的真理的道路”。因此,雅斯贝尔斯强调,在你我之间、各民族之间、各国家之间以及各文明之间,必须实现超政治的生存的相互交往,这是建立国际秩序,预防世界大战的根本保障。在雅斯贝尔斯那里,“交往”(Kommunikation)被赋予最广泛的真理意义。这种以公众对话为前提的真理概念,不仅是伸张公众自由,推动公众“精神之战”(geisfige Kampf)的强大武器,也是防止战争、维护世界和平的指导性原则。根据这一理念,你我之间必须作好相互开放的“准备”(Bereitschaf),同意互相商讨、互相平等对待。根据相互开放、相互包容的共识,我必须向你敞开心扉,你也必须向我敞开心扉。这样,彼此可以设身处地,关注他人的经验、希望、夙愿、苦难及忧虑等,聆听不同意见和建议,理智地对待各种可疑问题和棘手问题,从而构筑起一条把你我紧密连接在一起的生存纽带。唯有在这种开放的生存纽带基础上,通过“爱的斗争”,你我之间才能实现团结一致、相互交往的所谓“生存交往”(existentielle Kommunikation),进而形成个人之间坦诚相见、肝胆相照的持久和平。也只有实现了每个个人之间的和平,才能维持国家全体的秩序和和平,即根除了暴力的那种社会与国家的全方位和平。实现人与人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敞开心扉、推心置腹、求同存异、和谐共生,这本身就已经是持久和平的开始。

然而,在这个世界上,理性经常遇到抵制,遇到致力于破坏的反理性,以致谈论理性,就像谈论梦一样。这也从反面表明,通向理性王国的道路前途未卜、任重道远,建立推心置腹、坦诚相见的精神世界绝非一日之功。于是,人类一次又一次站在十字路口,面对着通过理性成为人类自身的可能性。但是,雅斯贝尔斯仍然寄希望于对人的信任,坚信在人心的深处始终还蕴藏着回心转意的可能性,人的善良意志还可能再生。一旦每一个个别的人发生灵魂深处的内心革命。一旦形成生存交往的现实化,极权主义就没有立足之地,民主主义就落地生根开花。如果在某一国家中造成这种情况,就有助于牵制这个国家对其他国家的战争。这正是雅斯贝尔斯的基本设想。在他看来,如果一个国家受到极权主义的支配,这个国家就为了维护和保存极权主义而经常诉诸于暴力,其结果,势必强奸本国民意,蹂躏广大市民的自由。出于征服和奴役本性,极权主义国家必定用暴力干涉邻国的内政问题。在这种征服和吞并过程中,一场战争噩梦在劫难逃。特别是,由于市民的言论自由和自由讨论受到限制,所以拥有原子弹的极权主义国家很容易根据独裁者的独断判断发动核战争。因此,为了遏制邻国之间的战争,制止拥有核武器国家之间的核战争,为了实现永久和平,雅斯贝尔斯强烈呼吁,首先终止极权主义,维持和发展民主主义。

正因为如此,在一系列政治著作中,雅斯贝尔斯深入阐明了这样一个决定性的生存真理:归根结底,必须实现基于你我之间相互开放的生存交往以及以此为基础的国家之间的生存交往。但是,这种超政治的生存决断是否能带来永久和平?对于这一根本性问题,雅斯贝尔斯自身一直不置定论、心存怀疑。或许,如果每时每刻人类都诚实地履行生存决断,那么即使人类不能实现永久和平,也能够遏制战争,特别是阻止核战争的发生。因此,这既是一个挑战,也是一个机遇:战争,尤其是核战争正逼着人类趁早用高尚的“理性”来指导行动。必须超越国界,增进各国乃至世界的理性:这种理性敦促人类要和平,因为不要和平就是极端非理性的别名。一方面,为了世界和平,要求从人类事务的进程中排除战争,建立世界政治和世界秩序:另一方面,为了世界和平,还要求道德准则,不仅应在各个公民之间,甚至也要在各民族和国家之间让和平和正义生效。也许。这就是雅斯贝尔斯自身最真实的关于战争与和平的想法。

康德的《永久和平论》发表于1795年,感人至深,永垂青史,因为它反映了人类梦寐以求的和平意愿。康德将他的国家立宪联盟的思想与永久和平理念问题结合起来:这就是总有一天人们将做出抉择。要么把各民族在真正合理的情况下统一起来,要么经几次打击再把数千年建成的文明统统毁掉。鉴于大自然的“狡计”,康德的乐观主义笼罩在一片浓重的悲观主义氛围中。对于人类最终是否能实现永久和平,他将信将疑、信心不足。他坚信,战争和邪恶在人的本性中有深远的根源,因此实现永久和平是人类可望而不可即的幻想。遥想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际,时任德国总理的贝特曼·赫尔维格就无可奈何地认为,世界大战是不可避免的。无独有偶,英国首相格雷爵士也唉声叹气说道:“人类并不能事先阻止战争的发生。”而在西方著名思想家们乃至伟大的哲学家们的脑海里,人类最终是否能制止战争,构筑永久和平的前景,始终悬而未决、前途未卜,一直笼罩在一股浓郁的怀疑阴霾中。

因此,在战争与和平这一对人类而言命运攸关的问题上,雅斯贝尔斯也像许多近现代欧洲思想家一样,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矛盾冲突中徘徊不定、苦苦挣扎:一方面,自由意志坚持不渝地在耐心寻求办法使战争成为不可能;另一方面,我们的处境仍然是不能保证这一目标一定可以达到。因此,对于他来说:“这是我们人注定了的厄运:在我们一切人本身之内存在着一种暴力因素,使我们的生活因之而永远不能摆脱战争威胁。……战争有它在人性里的根源,而且它的根源很深,以至于无论以人的性格特征或以人与团体之间客观上不能消除的冲突来理解它,都是不够的。而永久和平又仍旧是人类的一个理想。”

(责任编辑 胡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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