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李兴旺
一、我为什么要上中师?
1981年9月,我初中毕业第一次离家去了甘肃省靖远师范学校,那时候我还没过16岁的生日。近几年,有不少谈论中师生的文章,总会提到“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有一批优秀的初中毕业生为了……放弃了读高中考大学的机会而选择了中师”,但如果要问我同样的问题:“你为什么选择了上中师?”我只能回答:“不为什么。”
这是一个让人沮丧的回答。但这也是我唯一真实的回答。我上小学的时候是“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时代。作为本来就生长在农村、十多岁就参加农业社集体劳动的孩子,母亲给我定的目标是读好书,长大了做个生产队的会计,原因是会计可以往家里拿一些生产队的报纸。我从小学开始,书一直读得很好,从小学到初中我基本包下了所在年级的第一名,而且我对阅读特别贪恋,到亲戚家总会面向着墙壁把人家糊在墙上的报纸从头到尾看一遍。1981年6月,我初中毕业,参加中考考上了县上的重点高中。接着,学校通知我预选上了中师考试的资格,让我抓紧复习参加考试,然后我又参加了中师的招生考试,再然后就是在秋季开学的时候走进了靖远师范学校。
我们是恢复高考制度后第一届本地初中毕业上中师的学生。中考时,还不知道要考中师。那时是通过中考成绩确定了中师预选名额,然后通知学校,学校再通知我们。那时候,15岁的我接到学校通知就只知道要按通知去做。我的父母都是文盲,他们不可能知道如何在上高中还是考中师之间选择,或者他们也像我一样只知道要按通知去做。我不知道可以选择,更不知道还可以放弃,所以“放弃了高中选择了中师”云云,并不符合我当时的认知程度和家庭状况。
我就是这样,初中毕业后懵懵懂懂上了中师。真的没有什么“为什么”。
二、中师给了我什么?
岁月流逝中,也有不少人问过我:“当年你的成绩那么优秀却上了中师,你有没有后悔过?”我的回答是:“我没想过。”我真的没想过,因为人生不可能有回头路。但在几十年的教师生涯中,看到身边一代又一代的年轻教师学历由大专到本科,再到研究生,但教师素质却并没有成正比例提升,我就常常想,当年的中师教育,给了我太多高学历的教师所没有的东西。
1. 一辈子的读书人
我的童年和少年是在阅读的饥渴中度过的,爱读书却没有书读。在中师,我和同窗们的课外阅读可以用“疯狂”来形容。我们大量借阅学校图书室的藏书,同时自己也挤出一点可怜的生活费买书。中师毕业,我做了初中教师,学历不达标,我就走上了一条自考之路,考汉语言文学专业,先后成为我们乡镇第一个自考专科毕业生和自考本科毕业生。参加自考,让我原来的对阅读的热爱更进一步变成了积极的自学和有意识的精神修炼。
自考专科毕业之际,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巨大的空虚和恐慌,感觉除了读过一些文学作品,其他的我一无所知!也许正是那些作为自考教材的“架子书”让我窥到了许多门径,但它们又没有让我跨进任何一道门楣。于是,我开始“乱读书”:由读文学作品,到读文学史、读通史、读思想史、读文学思想史、读哲学史……在继续读一些“架子书”的同时,我更多地读各种典籍原著,如“四书五经”、老子、庄子、孙子、《史记》《资治通鉴》、柏拉图、康德、尼采,等等。读中国的文学、哲学、宗教,我发现都与中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于是又读中医,由一本《中医学概要》而一发不可收拾,几乎读完了高校中医专业的全套教材。读了中医又去读西医,我要从文化和方法上了解它们的相辅相成。由于对艺术的爱好,我也读美术、音乐、戏曲等方面的书籍,并和欣赏、实践结合起来。当然了,我的本业是教学,因此我也专注于教育教学书籍的阅读,读教育史、教育名著,读现当代名师的教育思想与教学实录,读教改实践的思想论述与方法介绍,读教育刊物上的论文与探究,读教育哲学著作如《爱的艺术》《大地在心》《批判性思维》《一个称作学校的地方》等。在读书的同时思考教育教学问题,并不断改进和完善自己的教学工作。
自考专科毕业后乱读了八年书才又回到自考本科的考场。考本科的时候,我基本实现了理解记忆和用写作的状态答卷,好多书只需读一遍就能考到一个不错的成绩。于是我感到,我的八年“乱读书”没有白读,它开拓了我的视野,更激活了我的思维,让我有了研究的意识,并能在一個较广阔的视域内纵横联系从而产生新的认识。拿到本科学历后,我就一直继续着这样的“乱读书”。
几十年来,我的教学一直是学习、实践和思考三位一体的,思考的痛苦和快乐都催生了写作,在读书、工作的同时,完成了多项课题,在报刊上发表了几百篇文章。
近些年来,教育问题、教师素质问题越来越引起全社会的关注。两年前我在“中国教育之声”发表文章《教师不读书,也许是教育的最大问题》谈对教育和教师的看法,我说:“一个以读书为乐的教师,会着眼于学生的学习习惯、终身发展、独立思考、人格养成等进行全方位的教育教学活动,而且他自身良好的读书习惯就是对学生最好的示范。而不读书的教师,则只教学生考试—把考试当作教育的目标还理直气壮地认为是对学生负责任。”我认为,一个合格的教师,首先必须是一个一辈子的读书人,这与学历的起点没有关系。反而是我们当年的老中师生,因为上学的时候书没有“读够”,许多人都保持着一辈子的阅读习惯。
2. 琴棋书画“博而不精”
我小时候似乎有绘画的天赋,但对音乐一窍不通。在靖远师范,有美术课,还有写字课;有音乐课,还有琴法课;体育课一周有三节。美术课上学习基本理论知识,进行不同画种的特定技法训练;写字课上,学习美术字,学习柳体楷书;音乐课和琴法课上,学视唱,学新歌,学习脚踏风琴;体育课上,进行体能训练,也了解和练习田径、球类、体操、武术等基础项目。那时候,同学们的课余时间和周末基本的活动就是读课外书或者练习绘画、乐器,还有打球、学习武术等。就是在这种氛围中,上师范的第一个学期,我就学会了视唱简谱,自学了口琴和笛子,后来又开始自学二胡。
中师毕业做了教师,一方面我把这些体艺特长运用于我的教学与班级工作中,另一方面我也不断学习、不断发展爱好,学习了秦腔板胡,学习了洞箫、陶埙等不同的民族乐器。我把不同的艺术门类整合到一项具体的教学工作中,如语文课上教《送元二使安西》,我把民乐和歌曲《阳关三叠》搬进了课堂,把我的陶埙也拿到课堂上吹奏《阳关三叠》给学生听。
近几年,有人提出要在农村教师中培养“全科教师”, 而我一直认为,一名合格的教师,本来就应该是全科教师,这与在城市工作还是在农村工作没有关系。在我近四十年的教学生涯中,除了教语文,也兼教政治、历史、地理、美术、音乐、体育、书法等多门课程,还负责过学校多种学生社团的活动。我的这些“全科”的基础,固然是我工作后不断学习的结果,但它们的入门应该都是在中师的三年学习中完成的。而我在工作中通过无数例子也看到,如果一名教师走上工作岗位的时候,除了一种“专业”别的一窍不通,那很难再通过在职培训变成“全科教师”。
我对全科教师的理解与追求,也不仅仅是可以多教几门学科,而是不管教什么学科,都要有一种“全科”意识。这种意识,就是在全学科视野下的教学意识,着眼于学生全面发展、终身发展的“全人”意识。这样的“全科”意识,一方面需要有较广博的学科视野做支撑,另一方面也需要在读书学习上不自我设限、不画地为牢。而做到这两方面,中师的“全科”教育和我的“乱读书”是让我受益终身的两个基本因素。
3. 学习怎样做教师
1984年5月,我们甘肃省靖远师范学校84届的学生在学校组织下走进靖师附小,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实习。每天我们一大早就从学校出发,到附小后直接去班级,大家按分配好的课表上课,不上课的就听课,附小的科任老师也参与听课。中午回到学校吃饭,下午再去附小上课。每天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是评课,由该班的科任老师负责点评当天的课程并提出指导意见。晚上,我们在学校上晚自习,大家备课、写教案、批阅作业、写实习日记,好多时候一个晚自习还完不成这些工作。实习期间,我分到的课有语文、数学、历史、美术等,近四十年过去,我对其他课没有多少记忆了,语文课却还清晰地记得。我分到了一次作文讲评。我将学生作文带到学校在晚自习时批阅,我一边批阅一边做笔记,将学生作文中的特点和问题以及我的分析都记录下来,然后分析、归纳,整理出讲评思路,附上学生作文的例文、例句。课堂上,我分门别类地讲问题,每个问题都举出学生作文例句进行具体分析。写得好的,我先给学生做点介绍,然后让作者自己朗读给大家听。评课的时候,指导老师说了很多,她说如果作文课能够一直这样上下去,学生就没有理由写不好作文。也是这次作文课让我得以阅读了一个班学生的数百篇作文(我不只批阅了本次作文,还阅读了学生们作文本上的全部文章),从中看到了学生们多彩的生活和丰富的心灵世界。—也许是我对写作的爱好吧,也许是这次作文课让我初步认识到了写作就是语文的生命吧,也许是指导老师给了我莫大的鼓励吧……从正式走上讲台的第一天开始一直到现在,我一直保持这样的给学生上作文课的做法,而走出去的学生也总是时不时对我说:“好怀念咱们的作文课。”
我们排练、组织学校的“六一”节目并参加了县城小学的庆祝活动后,实习就结束了。但这之后直到我们毕业,每天的休息时间都会有成群的附小学生来师范学校的学生宿舍找他们各自的实习老师,我上课的那一班的部分学生还拿着他们的课外习作要我帮他们修改……
1984年8月,我从师范学校毕业,来到我们乡镇初中做了一名“不合格”的中学教师,学校给我安排了语文、政治、美术等课程。而我一走上教师岗位,就遇到了一个带“乱班”的难题(也应该是机会)。我教初一一个班的语文,他们很喜欢我的语文课,但一学期不到,他们却和班主任发生了对抗,这个班也成了全校出名的“乱班”,班主任甩手不干了,校长要我接替班主任,1985年春季开学我就接任了这个班的班主任。
那时候的山区农村,相当一部分女孩子都上不了初中,因此初中的班级总是男生多女生少。我带的这个班,有几十名学生却只有几名女生。男生好动、好玩,我在课堂上让学生积极主动学习、加强学习合作和交流,培养学生学习的兴趣。课外则想着法儿和学生一起玩:我给学生讲故事,借我的书给学生读,也发动学生互相借书读;我教学生武术,在校园里和学生一起舞拳弄棒;我教学生画画,给他们讲线条、明暗、色彩和构图;我用口琴给学生伴奏,教学生唱歌;我和学生一起拉胡琴、唱秦腔;我和学生一起写作文,我看学生的作文,也让学生评说我的作文,我们往往由作文内容谈到生活,谈论社会,讨论作文和谈心往往是互为一体的……
把学生们旺盛的精力引导到和我一起玩了,大家学则学得尽兴,玩则玩得尽兴,而且很多时候“学”和“玩”是分不开的。很快地,这个班就成了学校里公认的最有活力和凝聚力的班集体。他们的文化课成绩优秀,在学校的文体活动中出类拔萃,于是校长到我的班上来取经,把我的班級管理制度拿去向全校推广。
后来我每每想,正是靖远师范那段为期一个月的短暂的实习生活和我一正式做上教师就遭遇“乱班”的经历,一起奠定了我这一生做教师的基础。
三、一生守望
中师毕业那年,我还不到19岁。在我们乡镇初中一待已经是整整38年。再有3年半,我就要退休了,我想我可以这样说吧,我是用一生来守望乡村的,守望农民的生活,守望乡村教育,守望乡村文化。
从法律意义上讲,我自从离开家上中师以后,就再没有过我自己的“家”。上中师的时候户口转到了学校,工作后户口又转到了乡镇,派出所给我一个人登记了一个户口本,上面的“住址”是在学校所在的村虚拟了一个户号。我的农家的户口本上没有我,所以我一直是“寄居”在我老婆做户主的她的家里的。但我又不能每天都住在“老婆的家”,一方面家离学校较远,一方面我们学校是寄宿制学校,学生住校,教师也必须住校。工作以后,我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住在学校那办公室、卧室、厨房“三位一体”的教师宿舍里。这样,不是“爱校如家”也只能“以校为家”了。在这样的工作与生活中,一方面能帮老婆干农活做家务或在家里陪老人孩子的时间极其有限,另一方面在学校里又有较多的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我不能天天享受天伦之乐,但我也不愿意让时间白白地流逝,于是我就在工作之余读书、写字、玩乐器、打太极,四十年坚守一所学校。
我的学习、阅读、兴趣、爱好,许多方面也和家乡的生活、民俗、文化等发生了千丝万缕的关系。我给我们村社的“社戏”拉秦腔板胡,也常参加村社和学校周围的秦腔“自乐班”活动。我给村庄里去世的老人装饰“房子”,用我的美术特长送这些老人最后一程。我参加村社的各种民俗和文化活动,尽我所能做一些有意义的工作。有一年暑假,我们村上的文化活动中心落成举行典礼,请剧团唱大戏,我们村的书记到我家里来找我帮忙,我就到村上去,撰对联,写标语,起草和书写各种公告,给书记撰开幕词、闭幕词,等等,做了七天义工。
四十年守望乡村,我把自己也守成了黄土高原上一株耐瘠薄耐干旱耐高寒的老榆树。
(作者单位:甘肃省会宁县党家岘乡初级中学)
责任编辑:胡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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