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李娟
外婆大部分时候跟着我生活,有时也送到乡下由我妈照顾。我妈家大业大,又是鸡又是狗又是牛,整天忙得团团转。能专心照顾外婆的,只有我。
我在阿勒泰,外婆便跟着我。我白天上班,她一个人在家。每天下班回家,一进小区,远远就看见外婆趴在阳台上眼巴巴地朝小区大门方向张望。她一看到我,赶紧高高挥手。
每到周六周日,只要不加班,我都带她出去闲逛,逛公园的绿化带,逛超市,逛商场。她被我收拾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手牵着我,一手拄着杖,在人群中慢吞吞地走啊走啊,四面張望。
看到人行道边的花,她喜笑颜开:“长得极好!我今天晚上要来偷……”看到有人蹲在路边算命,她就用以为只有我听得到的大嗓门说:“这是骗钱的!你莫要开腔,我们悄悄地在一边看他怎么骗钱……”在水族馆橱窗前,她举起拐棍指指点点:“这里有个红的鱼,这里有个白的鱼,这里有个黑的鱼……”水族馆老板非常担心:“老奶奶,可别给我砸了。”进入超市,她更是高兴,走在商品的海洋里,一样一样仔细地看,还悄声叮嘱我:“小心点,打烂了要赔。”
除此之外,大部分时间她总是糊里糊涂的,总是不知身处何地,常常每天早上一起床就收拾行李,说要回家,还老是向邻居打听火车站怎么走,但她不知道阿勒泰还没通火车。她只知道火车是唯一的希望,火车意味着最坚定的离开。在过去漫长的一生里,只有火车带她走过的路最长,去的地方最远;只有火车能令她摆脱一切困境,火车是她最后的依靠。
她总是趁我上班时,自己拖着行李悄悄跑下楼。有一次我回家,发现门把手上系了根布条,以为是邻居小孩子恶作剧,就解开扔了。第二天回家,发现又系了一根。后来发现单元门上也有。原来,每次她偷偷出门回家,都认不出我们的单元门,不记得我家的楼层。对她来说,小区的房子统统一模一样,这个城市犹如迷宫。于是她便做上记号。这几根布条,是她为适应异乡生活所付出的最大努力。
我很恼火。我对她说:“外婆你别再乱跑了,走丢了怎么办?摔跤了怎么办?”她之前身体强健,自从前两年摔了一跤后,便一天不如一天。我当着她的面,把门上的布条拆掉,没收了她的钥匙。她破口大骂,又哭喊着要回四川,深更半夜地拖着行李就走,我筋疲力尽,灰心丧气。第二天我上班时就把她反锁在家里。她开不了门,在门内绝望地号啕大哭。我抹着眼泪下楼,心想,我一定要赚很多钱,总有一天,一定要带外婆离开这里。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介入她的世界太深。她已经没有同路人了。她早已迷路。她在迷途中慢慢向死亡靠拢,慢慢与死亡和解。我却只知一味拉扯她,不负责地同死亡争夺她。我离她多远啊,我离她,比死亡离她还要远。
我和她生活在一起,终日在她的时光边缘徘徊——奇异的、难以想象地孤独着的时光,如蚕茧中的时光。我不该去试探这蚕茧,不该一次又一次干扰她的迷境,以世俗的、自私的爱。
每天我下班回家,走上三楼,她便拄着拐棍准时出现在楼梯口。那是我今生今世所能拥有的最隆重的迎接。每天一到那个时刻,她便艰难地从她的世界抽身而出。在她的世界之外,她放不下的只有我和赛虎了。我便依仗她对我的爱意,抓牢她仅剩的清明,拼命摇晃她,挽留她,向她百般承诺,只要她不死,我就带她回四川,坐火车回,坐汽车回,坐飞机回,想尽一切办法回。回去吃甘蔗,吃凉粉,吃一切她思念的食物,见一切她思念的旧人……但是我做不到。我妈把外婆接走的那一天,我送她们去客运站,再回到空旷安静的出租屋,看到门把手上又被系了一块破布,终于痛哭出声。
(选自《文汇报·笔会》2017年4月19日,有删改)
技法提炼
1.选材要另辟蹊径
同样是写人,作者笔下外婆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带着鲜活的生活气息,读后让人如见其人。作者描写的外婆之所以能够打动人心,是因为她在写作前就已经对素材进行了选择与加工。
为了表现外婆糊涂的特点,作者选取了外婆看到人行道边的花,喜笑颜开:“长得极好!我今天晚上要来偷……”的细节,通过极具特色的语言展现了外婆糊涂之外的可爱。而作者对外婆的动作描写也有声有色,如外婆在水族馆橱窗前举起拐棍指指点点等行为,将外婆的形象描摹得极为生动。文贵新,自然是选材要新颖独特,既要抓住人物精神进行描摹,又要注意素材的选择,在典型性和创新性中寻求平衡。
2.选材要鲜活有力
文以意取胜,情以真动人。作者笔下的外婆是可爱的,她在门口扎了一根布条,此举不仅是其为了适应城市生活所作出的改变,也表达了对作者的无限关爱,这根布条联系起了作者与外婆的情感,也在妈妈带外婆离开的时候,满载着作者的自责与愧疚。外婆扎布条的细节极富生活气息,这样的选材更具表现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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