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王伟滨
写作此文时,一部名叫《我不是药神》的影片正在全国影院如火如荼地上映。许多人把它比成中国版《达拉斯买家俱乐部》(Dallas Buyers Club),对其不吝溢美之词;但也有人指出电影的诸多问题,比如片中把研发、生产了抗癌特效药的药厂塑造成反面角色,不只是简单、粗暴,简直是全然找错了对象。诸如此类的毛病,此片的确不少,但有一点不得不承认,影片提出“生存”之艰难这个话题,值得深思。
在这世界上,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就是“生存”;在它面前,一切障碍都是敌人。
中国电影,向来不缺“神”,所以与“药神”相比,我更喜欢电影的英文片名“Dying to Survive”(拼死活下来)。
余华的小说《活着》,英文译作“To Live”, 而不是“Living”。“to live”是个目的。人生,且不论什么宏伟的目标,“活下来”,这是首要大事。而“living”是种状态;人生状态数不清,但目的却并不多。许多时候,“活着”本身就是自己的目的了。
活着,也是个选择。
在英文版《活着》的后记中,余华写道,“I once heard an American folk song entitled ‘Old Black Joe. The song was about an elderly black slave who experienced a lifes worth of hardships, including the passing of his entire family—yet he still looked upon the world with eyes of kindness, offering not the slightest complaint. After being so deeply moved by this song I decided to write my next novel—that novel was To Live.”(我听到了一首美国民歌《老黑奴》,歌中那位老黑奴经历了一生的苦难,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依然友好地对待世界,没有一句抱怨的话。这首歌深深打动了我,我决定写下一篇这样的小说,就是这篇《活着》。)
经历人生种种不幸,仍能坦然活着,对这世界不恨不抱怨,甚至仍怀善意,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活着”,真是修炼成佛了。哈姆雷特说,“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因为,他感觉在生死大事的选择上,难下决断。而在《活着》中,不论生活多么苦难,福贵每次的选择都是“to be”(活着);这种肯定的态度,有时甚至显得歇斯底里。活着,一定要活着,就像那个兵油子老全告诉福贵的那样,“Ive got to live... as long as you believe you wont die, youll make it.”(老子死也要活着……只要你想着自己不死,就死不了。)
在季羡林先生的《牛棚杂忆》中也写到有关“生存还是死亡“的选择。一场“浩劫”,多少文人高士选择了结束生命;季先生也曾几乎走到自杀的边缘,但他选择了“活下去”。与自杀相比,选择这条道路,真要艰难得多了:“人类忍受灾难和痛苦的能力,简直是没有底儿,简直是神秘莫测的。……我们的生活——如果还能算是‘生,还能算是‘活的话——简单到不能再简单。……我们吃饭不过是为了维持性命。除了干活和吃飯睡觉外,别的任何活动都没有。”[Human endurance of hardship and agony is mysterious and unfathomable(难以理解的). …Our life, if still called life for all its pretensions, was reduced to mere survival. …Eating was for survival. Our sleeping alternated between working and eating with no other activities.]然而,皇皇译著八卷本《罗摩衍那》,便是季先生在这种苟且偷生的环境中完成的。
当然,“to survive”与“to live”相比,则又要低了一等,也更根本了一等。如果说“to live”意思是“活着”,那么“to survive”便是“存活”了。假如以数字来衡量,“活着”是个两位数的概念的话,那么“存活”大概只有一位数,甚至更低。
在《我不是药神》中,人们不必选择;而是“要活下来”,“死也要活下来”。
影片中反复强调,“我/我们/他/他们”只是想要活下来。什么样的法律能大得过这一条呢?为了活下来而犯法,这事该不该做?这是个有勇气的问题。
在《政府论(下篇)》(The Second Treatise of Government)中,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John Locke)提出,在“自然状态”(state of nature)下,人们遵从按“理性”(reason)、“公道”(common equity)原则订立的“自然法”(the law of nature)生活。而“自然法”必须承认人的一个根本需求,即“自我保全”,通俗说,就是“活下来”。以此而论,若是出于“保全自身”或“保全他人”的目的而犯法,则至少是可以原谅的。
“Everyone, as he is bound to preserve himself and not to quit his station willfully, so, by the like reason, when his own preservation comes not in competition, ought he, as much as he can, to preserve the rest of mankind.”(人人都需保全自身,不可随意放弃职守;同理,当其不必担心自身安危之时,他便有义务保全他人。)
当然,“公民社会”与“自然状态”大不相同,但无论何种情况,人命依然关天。在生死面前,其他概念一下子都变得苍白了。《悲惨世界》中的冉·阿让,为了给姐姐家嗷嗷待哺的孩子们搞些吃的,便从一家面包店偷了面包,因此被判入狱多年,真是令人唏嘘。
当下中国,余华与莫言,大概是描写“生存”之艰难,文字最多,世界影响也最广的作家了吧。
莫言笔下的人物,皆是挣扎活命之人。与“生存”这件事相比,其他的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莫言在小说《师傅越来越幽默》的前言里写道:且不论“孤独”,单是“饥饿”, 便足以成为人做事甚至是“出格”之事的理由了。对于一个饥肠辘辘的人来说,所有崇高伟大的字眼儿,都变得毫无意义:“Prolonged hunger made me realize how very important food is to people. Glory, causes, careers, and love mean nothing on an empty stomach.”(长期的饥饿使我知道,食物对于人是多么的重要。什么光荣、事业、理想、爱情,都是吃饱肚子之后才有的事情。)
不过,当生命的意义只剩“活着”,生命反而变得简单了。“What ran through those heads was simplicity itself: all we ever thought about was food and how to get it. We were like a pack of starving dogs, haunting the streets and lanes sniffing the air for something to put inside our bellies. …Because of food, I lost my self-respect; because of food, I suffered the humiliation of a lowly cur(恶狗,杂种狗); and because of food, I took up creative writing, with a vengeance.”(那时候我们这些孩子的思想非常单纯,每天想的就是食物和如何才能搞到食物。我们就像一群饥饿的小狗,在村子中的大街小巷里嗅来嗅去,寻找可以果腹的食物。……因为吃我曾经丧失过自尊,因为吃我曾经被人像狗一样地凌辱,因为吃我才发愤走上了创作之路。)
曾经写出《鲁宾逊漂流记》的英国作家笛福(Daniel Defoe),另著有一本《摩尔·弗兰德斯》(Moll Flanders)甚至有人认为这本书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小说,与之相比,《鲁宾逊漂流记》要算作“romance”(传奇故事)。我少年时曾看到过此书的一个译本,名曰《荡妇回忆录》,摆在书店的显著位置,与《鳏夫忏悔录》捆绑出售,后者其实是纳博科夫所作的《洛丽塔》。
然而,摩尔并非什么“荡妇”,她只不过是一个千方百计讨生活的人罢了。母亲是贼,生下她不久,便被流放异国他乡,而她则由教区分派给个穷女人抚养。七八岁时,教区官员要送她去给人做使唤丫头,她就逢人便说,自己要做个“自食其力的淑女”;因为这话,她竟然成了远近闻名的人物,还博得了许多富家小姐太太的同情。后来,那收养她的女人死了,那家的女儿则扣了她存在那女人处的一点私房钱,还把她轰出家门。“The fright of my condition had made such an impression upon me, that I did not want now to be a gentlewoman, but was very willing to be a servant, and that any kind of servant they thought fit to have me be.”(如今的处境吓得我哪还敢想当什么“淑女”,我十足愿意去做个佣人,人们觉得我适合做哪样的佣人,那我就去做好了。)后来,摩尔在一富家做了一段时间女佣,因为长相俏丽,而为富家公子所爱,然而,终究还是遭到遗弃,并且因为这件“丑事”而被赶出富家,流落街头。
为生活所迫,她做了12年妓女,结过五次婚——其中一次是嫁了她亲弟弟,做了12年贼,后来,还被遣送到弗吉尼亚做了八年苦工——这些,只是在小说标题中提到的她的主要“事迹”,忽略不提的小偷小摸,更不计其数。不过,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摩尔终于有钱了,于是,做了正经人。可以说,摩尔是个“survivor”(相当于“打不死的小强”),无论何种窘境,她都能存活下来,从这一点来看,她真要被称为女版的鲁宾逊了。
白血病、大饥荒,并非常见之事,大部分人,尚不必为“生存”担忧。我们的幸运,在某种程度上,或许也成了我们的不幸。于是,我们在重复着无聊“生活”的时候,偶尔会像哲学家一样,故作深沉地探讨一下“生活”的意义。
莫言的小说《生死疲劳》,英文译作“Life and Death Are Wearing Me Out”。“生”与“死”两件大事,足以让人筋疲力尽,能在两件大事之间完成些什么,也便决定了人生的意义了。也许大多数人寫不出季先生那样的巨著,但我们总该做些别的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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