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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的言语,便是诗

时间:2024-05-07

蒋勋

夏天,我终于来到这海边。海浪一层一层翻滚,风带着咸腥的气味,沉重而潮湿,仿佛一匹布。有几个孩子在结着牡蛎壳的岩石间寻找海胆。

这个岛屿向南一边的村落,因为住民长久向外移居,留下许多空屋,人口稀少,已成一个萧条的社区。用骷髅石砌盖的房屋还是古老的式样。上了锁的木板门扉,中间留着很大的空隙,可以凑近了,从门缝中向内窥探,黝暗中摆设整齐的桌案椅子,仍然是有人起坐使用的样子。靠墙还摆置了神龛和祖宗祭祀的牌位,这已经移居到遙远繁华都市去的人家,神明犹寂寞地守护着旧日主人的厅堂。

寂静无人的街弄中有几只肌瘦无力的猫、狗和孩子。孩子手中拿着一只空碗,蹒跚走来。

“玩啊!”

大约是这样的意思吧。那穿着黑色衣裤,头上绾着髻的妇人向我招呼。我不十分懂她的意思,她也并不在意我的回答。

语言有时可以像诗,逻辑与文法都不合理,但是却是最精确的语言。真正的精确,有时并不是逻辑或道理,而是人与人面对面一刹那间的直觉。

在希腊一个小岛上遇见过一个同样黑衣的妇人,她在街弄和我聊了一会儿;我的朋友笑说那是古希伯莱语闪族语系的一种,失传已久了。但是,我记得不费力地明白了她的问好。

“从那里来?”

“好美的风景啊!”

“一个人吗?”

“寂寞啊!”

一些不连贯的独立的句子,使我想起日本古典文学中的“俳句”,“一只青蛙,跳进古井里”之类的。因为太简单,解脱了文法与词汇的逻辑,竟自成一种诗意,处处都是弦外之音。

诗,常常只能记住一两个片段而不相干的句子,好像是记忆的废墟上偶然捡回的一两个意外,时空都错杂了,昔日曾经有过的繁华却是真的。

这岛上的妇人与希腊岛上的妇人说同样的句子,我站在街旁倾听,这是世人的言语,这是詩啊!

(摘自《青年博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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