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母亲的短柬

李碧华

在大阪梅田纪伊国屋书店，偶然发现一本角川出版的小书。角川在日本很闻名，旗下书种茂盛。我问他们，哪一本最畅销？他们说是《给母亲的短柬》。

这真是一本动人的书。

我跳着看，最先看到千叶县71岁的须藤柳子写给已故母亲的：

“妈：转眼间您已古稀之年了，请千万仍然活着。我渴望有机会与你见面。——我此生仍继续尽力寻找你。”信很短，但“故事”跃然欲出，这是一个自欺欺人的梦，但无人忍心戳破。

再挑选一些意译送给各位：“当我见到桔梗花突然绽放，令我想起你在年轻的日子，大太阳下，持着一把伞。”

“妈，不要再操劳了，你做得够多了，让我们把爷爷由医院带回家去——我好担心你俩都会死。”

“妈，每当我软弱，夜里想哭，我就会梦见你，温柔地拍着我的背。”

“在我小时候，曾骂：‘你去死吧！’我多想把那小孩杀掉。”

“妈，节日来了，我常忆起好想吃你给已故父亲的供品。现在，我的孙儿也有我当年那么大了。”

“求你来领我出去，妈，我在森林中迷路了！”

“在电话中说真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我偷偷写个字条：‘对不起，妈。’”

“你那么忙：煮饭、洗衣、清洁、照顾小孩，种种之外，还有桩大事，便是紧盯爸的艳遇。妈，你好棒。”

“你常插嘴，又是个爱离间的八婆，好讨厌呢。——但请你保持现状吧，因为这样证明你很健康。”

“妈，我今天在巴士站见到一个女人很像你，我幫她提袋子了。”

“我很后悔没告诉你，你只有三个月寿命。你一定有很多很多话未说。我一点都帮不上忙。”

“妈，不要死。直至我觉得是时候了。不要死，要等我完全报答你，你不要死……”

……柬虽短，用字纯朴，但发自真心，令人泫然。

你会给母亲写个短柬吗？一切要“及时”啊！

写给爱人的情书，脆弱、迟疑、忐忑。妈妈不同，你想，你从前躲在她肚子中，她把自己体内最好的，无条件先给了你。你诞生时，她的痛苦是撕裂、血崩、命悬一线……

原来看到这样的文字似乎仅止于感动，如今看到这样的文字总会眼中含泪，因为我已成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