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世界给我的第一个记忆是:我躺在奶奶怀里打挺儿,同时,拼命地哭,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哭得特别伤心。窗外的墙上剥落了一块灰皮,形状像个难看的老头。奶奶搂着我,拍着我,“哦——哦——”地哼着。我更加觉得委屈。“你听!”奶奶忽然说:“你快听,听见了么?”我愣愣地听着,突然不哭了,因为我听见了一种美妙的声音,轻飘飘的,缓缓的……是鸽哨?是秋风?还是落叶划过屋檐的声音?或者,只是奶奶在轻轻地哼唱?直到现在我还是说不清。“哦哦——睡觉吧,麻猴来了我打它……”这是奶奶在唱“催眠曲”。屋顶上有一片晃动的光影,是水盆里的水反射的阳光。光影也是那么轻飘飘的,缓缓的,变幻成一个平和的梦境——我在奶奶怀里安稳地睡熟了……
我是奶奶带大的。不知有多少人当我的面,对奶奶说过这样一句话:“奶奶带的孩子,长大了也忘不了奶奶。”那时我已经懂一些事了,趴在奶奶的膝盖上,用一双小眼睛瞪那些说话的人,心想:瞧瞧你们那个讨厌的样子吧!若将其翻译成孩子还无法掌握的语言,就是“这话用你们说吗?”
奶奶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笑道:“等不到那会儿哟!”“等不到哪会儿呀?”我问道。“等不到你孝敬奶奶一把铁蚕豆的时候了。”奶奶说道。
我笑个没完。我知道她不是真的那么想。不过,我一直没想好,等我挣钱了给她买什么。爸爸、大伯、叔叔给她买东西,她总是说:“用不着花那么多钱买这个。”奶奶最喜欢我为她踩腰、踩背。一到晚上,她常常腰疼、背疼,就让我在她身上来来回回地踩。而她趴在床上“哎哟哎哟”地喊个不停,还一个劲地夸我:“小脚丫踩上去软软乎乎的,真舒服。”可我最烦干这件事,她的腰和背可真够宽的。“行了吧?”我问道。奶奶说:“再踩两个来回。”我又大跨步地打了个来回:“行了吧?”“唉,行了。”奶奶刚说完,我就赶快跳下床,然后穿鞋、“逃跑”……可我还是对她说道:“长大了我还为您踩背。”奶奶说:“哟,那还不把我踩死?”过了一会儿,我又问她:“您干嘛等不到那会儿呀?”
奶奶说:“老了,还不死?”“死了就怎么了?”我问道。奶奶答道:“那你就再也找不到奶奶了。”
我不嚷了,也不问了,老老实实地依偎在奶奶怀里。这又是世界给我的第一个可怕的印象。
一个冬天的下午,我一觉醒来,没看见奶奶。我扒着窗台喊她,只能听到从窗外传来的呼呼的风雪声。爸爸说:“奶奶出门了,去看姨奶奶。”我不信,奶奶去姨奶奶家总会带着我。我整整哭喊了一个下午,妈妈、爸爸和邻居们谁也哄不住,直到晚上奶奶出乎意料地回来。这事大概没人记得了,也没人知道我那时想到了什么。小时候,奶奶吓唬我的最好办法,就是“再不听话,奶奶就死了!”
夏夜,满天星斗。奶奶讲的故事与众不同,她讲的不是“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熄灭了一颗星星”,而是“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多了一颗星星”。
我问奶奶:“为什么呢?”奶奶说:“人死了,就会变成一颗星星。”我又问她:“干吗要变成星星呀?”奶奶说:“给走夜路的人照明……”
我和奶奶坐在庭院里,草茉莉都开了,掐一朵“小喇叭”,放在嘴上吹,有时候能吹响,而奶奶用大芭蕉扇为我驱赶蚊子。凉凉的风,蓝蓝的天,闪闪的星星,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
那时,我还懵懂地问奶奶,是不是每个人死了都会变成星星,都能为活着的人照明。
尽管奶奶已经死了好多年,她带大的孙子还是忘不了她。虽然现在想起她讲的故事,知道那只是神话,但是,每到夏夜,我时常还会像孩子一样仰着脸,揣摩着哪一颗星星是奶奶……我慢慢地回想奶奶讲的神话故事,慢慢相信每个人死后都能照亮后人的路,它也许是一颗巨星,也許是一把火炬,也许只是一支含泪的蜡烛……
名师点评
本文通过散文化的写法和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表达了“我”对奶奶的深切怀念之情,蕴含着真实的情感力量,充满了人情、人性的色彩。 生命中总有一个人视你如生命,对你来说,这个人也是举足轻重。
作家简介
史铁生(1951—2010年),北京人,中国电影编剧,著名小说家,文学家。1979年,史铁生发表第一篇小说《法学教授及其夫人》,之后陆续发表多篇中短篇小说。他还创作了《多梦时节》(与人合作)、《死神与少女》等电影剧本,并著有长篇小说《务虚笔记》,短篇小说《命若琴弦》,散文《我与地坛》等。其中,《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奶奶的星星》分别获1983年、1984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老屋小记》获首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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