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候一朵带刺的蔷薇

聂泽武

眼藏善意，细察蔷薇

小雅最开始是以龇牙咧嘴的形象闯入我的视野里的。彼时的我，只是一个刚接手初一语文教学工作的科任教师。在语文课堂上，她常蜷缩在座位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或是酣睡，或是忙着与课堂无关的琐事，眼中带着两分倦乏，三分不羁，四分抗拒，还剩一分，姑且称之为好奇吧。课堂提问时，我有时能从那个小角落里听到她若有若无的回答，等我望去的时候，她立刻像个“小兽”，低下头继续闷声蜷缩起来。而这只蛰伏在自己世界里的“小兽”，开学不久就让所有老师记住了她。

在某次数学课堂上，或许是直率的数学老师不经意刺激到了小雅，她立刻摆出防御的姿态，用粗俗的语言辱骂数学老师，把德高望重的数学老师气得浑身发抖。在寝室里，面对宿管老师的常规训导，她也毫不客气地与之对吵，把宿管老师气得满脸通红，不得不吃降压药。前班主任段老师提起小雅的表现，也苦笑着说：“她的情绪难以控制，真像一只小猛虎！”這朵带刺的蔷薇究竟是如何成长起来的呢？这成了我们的困惑。

第一次期中考试成绩很快就来了，闷不吭声的小雅竟拿下了年级作文最高分。半命题作文“    的眼泪”，她填下了“伤心”二字。明代李开先在《夜奔》中说，“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想来小雅也是这样。我来来回回读了5遍她的作文，发现平实的文字里似乎浸透了泪水，夹杂着澎湃的情感。小雅写了沉迷赌博不顾家庭，后来病危险些丧命的亲生父亲；离异后的母亲抑郁成疾，确诊重度抑郁症，不仅不能给予她温暖，还动辄用极其伤人的语言与棍棒“招待”她；继父忙于工作，对她少有关心，同母异父的妹妹常在家对她进行攻击……我不敢想象，这个瘦瘦小小的姑娘，内心居然有如此多的伤痛。我甚至不敢想，她稚嫩的心里该有多少硝烟与伤痕。原来，龇牙咧嘴的模样是她在满是伤痕的生活里炼出的盔甲。

我和前班主任段老师都意识到，小雅此时在文字的海洋里敞开心扉，其实也是在向外界求助。我们友善地和小雅妈妈沟通，把小雅在学校里的闪光点呈现给她。作为一个从小学起就备受班主任苛责的家长，小雅妈妈看到了孩子闪光的一面，重新燃起了希望。课堂上，我对她的关注越发多了。在公开课《秋天的怀念》教学中，我邀请小雅朗读课文。读到“她正艰难地呼吸着，像她一生艰难的生活”一句时，小雅的语气也变得压抑起来。在谈及“生活中的母亲”时，小雅那双乌黑的眼眸里泛起了水雾，我知道，她已经通过文字读到自己母亲的不易。之后，段老师还邀请学校的心理老师对小雅进行定期辅导。来自同学、科任教师、班主任、心理老师和学校领导等诸多的关怀像汩汩的清泉慢慢注入小雅干涸的心，她的脸上开始有了更多笑容，一切似乎都在好起来……

感受情感，直视尖刺

学生的改变，绝非一朝一夕。在初二这一年，我从段老师手里接过了“接力棒”，成了该班的班主任。除了观察与感受外，我还要走进小雅的需要与请求里。

某一个周五的黄昏，我把包括小雅在内的几名默写不过关的学生留在教室里背书、默写。夜色渐渐逼近，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小雅开始焦躁起来，越发无心默写。当只剩她一人时，她就开始崩溃了，嘴里一边说着粗俗的语言，一边怒气冲冲地拎着书包朝外面走去。我准备拦住她，但她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尖锐的指甲划在我手上，几道血痕骤现。我松开了手，她冲出了教室。

“你站住！”我试图制止她。

“要你管？走开！”她暴跳如雷，开始朝校园外走去。顾不得手上的伤，我紧跟在她身后，生怕崩溃的她一不留神消失在我的视线里。那夜，我俩一前一后从校园走到天桥，从教学楼走到大学图书馆，从公交站的起始站走到几里外的地铁站，终于，她在一个便利店前停住了脚步，目光落在了烤肠上。我装作进店找充电宝，买了两根烤肠，自然地递给她。她的目光闪烁了几下，还是接过烤肠。

“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留下来，让你饿着肚子背书，不顾你的感受。老师的语气是有点冲了……”未等我说完，她把一个偌大的白砖似的充电宝递给我。“没关系，老师你先给手机充电吧！这是我充台灯用的。”她平静地说，“其实我不应该偷懒不背书的。今天我过生日，以前我亲爸爸都会给我买蛋糕的，但他现在病倒了，住在乡下。今天周五，我好想早点回乡下老家去看看他！”她的眼神暗了下来。

一阵风吹来，把她宽大的校服吹得哗哗作响，也吹来了前方卤煮的香味，我察觉到她咽了咽口水。“走，一起吃点！过生日肯定要吃点肉！生日快乐，吃肉才快乐！”我巡视一圈，附近并无蛋糕店，就点了满满一碗卤肉。我俩像朋友一样蹲坐在马路旁，迎着风吃了起来。随后，我拦下一辆出租车，把她送回家。

“我小学后门口有一家更好吃的小吃摊！那鸡爪入口一抿就烂了，满口肉香，绝了！”“某某明星塌房了，我早就猜到了！”……我们像朋友一样坐在车里聊天，她讲她家庭、校园的趣事，我偶尔补充几句。她的母亲早已等在小区门口。把小雅交给小雅母亲时，我把今日她对父亲的思念细细讲给她的母亲听。

这位母亲紧紧拉着小雅的手，昏黄的灯光下，她俩的影子和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三条平行线，而不远处，三条线的距离却悄然缩短了不少……

倾听表达，花开有期

家访归来，小雅成了我办公室的常客，倒不是因为犯错被请到办公室来，而是她主动前来。“吃了老师的东西，我也要投喂老师！”她常带些小点心来办公室与我分享。我不喜甜食，常婉言拒绝，但她总会哈哈大笑，然后自己一口吞掉！

“做题太痛苦了，我要吃点甜食快乐一下！”她的话带着几分可爱。

“投桃报李总是没错的，我在学习上给你很多关注，你也要加倍努力学习，让我也快乐一下！”我常和她这样打趣。她在课堂上专注多了，作业缺交名单上，我很少看见她的名字。她的成绩正从班级末尾缓慢地往中游前进。但我知道，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一蹴而就的事，教育工作更是如此。

某个深夜十一点半，熟睡的我被电话叫醒了。

“聂老师，你赶快来学校，你们班那个小雅我真是管不住！大晚上不睡觉瞎闹腾！”宿管老师急促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我迅速披上外衣，驱车赶往学校。回忆起以前她红着脸和宿管对峙的场景，一堆不好的念头出现在我的脑海，让我的心都提了起来。

到了宿舍楼下，我看到小雅平静地蹲坐在地上看着天上皎洁的圆月，一旁的晓晓挽着她的手臂，宿管老师则提着大手电一脸无奈地站在不远处。还没等我说话，小雅率先开口。

“我只是心里很烦躁，想开灯背背書做做题，也想到走廊透透气看看月亮。阿姨不由分说就收走了我的台灯，不听我解释要把我赶回宿舍，我很难受！”她很平静地说出了内心的感受。

我松了一口气，内心却有一些欣慰，因为她的情绪很平静。

“我可以理解，临近考试，你迫切想要考出好成绩。但宿舍毕竟是集体生活，我们需要遵守集体的规则。”我劝她。

“嗯，我知道，下次不会了，给大家添麻烦了！我等一下就给宿管老师道歉。”她表现出的理性与克制让我很开心。

“但我有时候心里真的很烦躁。我真的不喜欢学习，尤其是数学，我努力想把它学好，但是好多题还是不会！我知道我需要好好学习，但我好像怎么学都学不好！我有时候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妈妈和老师不喜欢我是对的！”突然，她变得有些暴躁。

“她只是做错了题，并不是做错了人！”我心里想，“为什么我只用成绩衡量学生呢？”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小雅是我们班做卫生最认真的孩子，哪怕是下雨，我也能看见她独自一人打着伞默默地在偌大的操场上打扫。她也很爱看书，尤其是小说和漫画，语文课程规定的名著，她总是最早读完的那个。她整理物品也非常有一套，常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她还极具美术和设计天赋，没有学过画画，却总能办出精美的黑板报。她的作文也写得深入人心……她有这么多闪光点，而只关注了她的成绩，这对她是不公平的。

我决定为她点亮一盏明灯，看看是否可以照亮她内心更多的角落。

她被我举荐到年级学生会担任卫生部部长，统筹年级公共区域卫生管理。她还被我聘为本班图书角的图书管理员、班级宣传委员。有了她的加入，走廊、厕所等公共区域的卫生有了肉眼可见的进步；班级图书馆小有规模，班级图书借阅有条不紊。她的几篇作文被我推荐给校刊，颇受好评。每月的黑板报，我从不操心，却好几次在学校黑板报评比中斩获佳绩。年级组长对小雅大力称赞，老师同学也对她的工作能力表示了极大的认可。“没了小雅，我们年级的卫生都看不下去！”同学们曾这样说。

一天下班时，我在校门口遇见心理老师，她惊讶地说：“小雅很久都没去找我做心理咨询了，几次在学校遇见她，她的脸上都带着明媚的笑容。看来这孩子快走出来了！”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把她当成一个平常孩子对待，却取得了如此好的效果。或许有问题的不是孩子本身，而是他们被世界对待的方式。

眼藏善意、感受情感、倾听表达，通过共情去引导学生成长，发现他们的花季与适宜其肆意生长的土壤，是一名智慧的班主任应该做到的。每名学生都可以在不同的花季与土壤里开出美丽的花朵，万紫千红的班级方有满园春意。（文中学生均为化名）

（作者单位：中南大学第一附属中学）

责任编辑  陈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