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南方朔
1992年4月,意大利司法大肃贪,从中央到地方有数百人被侦讯或究办,至少有一打的人因为涉及腐弊案而羞愧自裁。前几年日本禽流感,有对养鸡场的老夫妇,因为贪侥幸而将死鸡出售,后来被揭发,这对老夫妇也自杀谢罪。这些自杀谢罪的事情,每起都让我十分感动,因为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礼义廉耻和爱惜荣耀的古风,由于有荣耀感,他们犯了错,就会先惩罚自己,由这些礼义廉耻和爱惜荣耀的故事,我就想到古代中国人其实也很讲究这种道德规范。西汉大臣贾谊在《陈政事疏》里,就把这个道理做了清楚的表示。
贾谊在文章里指出:古人说“礼不及庶人,刑不上大夫”,这绝不表示当官的就有刑罚上的特权,而是皇帝用比法更严格的礼来对待当大官的。如果当官的犯了大罪,就应“闻命则北面再拜,跪而自裁,上不使捽抑而刑之也”,意思是说统治阶级犯罪和百姓犯罪分别属于两个系统,统治阶级用更高标准的礼,靠礼义廉耻等荣耀心,犯小罪就自请处分,犯大罪就自裁解决。统治阶级犯了罪,如果也搞拉拉扯扯拖着上刑场,这对统治阶级是多大的伤害。
而贾谊的这种说法,其实是非常符合《周礼》的,根据《周礼》的记载,皇室和有高位的大官,他们如果犯大罪,乃是由“甸师”掌管,通常是在朝廷的隐蔽处自裁解决;老百姓犯罪被拖拖拉拉到刑场,死了后也在外面公开,而统治阶级则在朝廷公开。古代中国的这种刑罚的价值观,很显然已被日本所继承,日本的武士阶级特别讲究荣耀心,甚至用切腹这种自裁的方式来守护最后的荣耀。
现在这个时代,如果还鼓吹切腹及自裁,难免会被认为太过野蛮。但如果稍加追究,则当可发现古代社会的精英阶级讲究身份上的自我优越意识,并将这种优越意识往自我的内在转化。当个统治阶级,在言行举止和道德标准上就要有个统治阶级的样子,而荣耀感无疑是一切美德的枢纽。以前我读中古史家基恩(Maurice Keen)所写的《骑士时代》,它反复论证的一大重点,就是指出,骑士时代的规约、传奇故事以及典章制度,它的终极目的就是在形成一种价值,以荣耀为核心,建造一个美德体系,用这种美德的认知来取代由于身份而形成的贵族传统。贵族之贵不在于身份,而在于美德。
同样的,日本也是个把荣耀放在首要地位的文化体系。日本近代教育家及政治家新渡户稻造在《武士道》一书里指出,日本武士认为荣耀感为人格尊严与其价值的鲜明自觉,人生在世,最高的追求乃是不辱自己的好名声,而非财富与厚禄,如果犯错而蒙受耻辱,那简直是不能忍受的灵魂受伤。只因荣耀感的位阶被放得如此之高,日本武士遂有那种很激烈的切腹谢罪、自我惩罚的传统。我们可以不喜欢切腹的残忍,但不能不体会它对荣耀的坚持。
古代中国人原本也是对精英统治阶层的荣耀感颇为讲究的,但诚如梁漱溟等前代学者所说的,中国文化到了后来已快速苍老,一个年青文化讲究条理清晰,甚至还可能有点过分激烈,但衰老的文化却太过世俗,全都被搞成了一片模糊,是非价值甚或气节荣耀被模糊掉,以前的人贪污犯错至少在荣耀感的自我监督下还会觉得耻辱丢脸,但到了现在纵使脚镣手铐拖着上了法场,也还拉拉扯扯有一大堆似是而非的诡辩之词。在一个荣耀感已被历史所稀释的社会,已不能在内心道德命令的阻止下,让许多坏事情不致发生,一个有廉耻自觉的社会,人们会自矜节行,国家的治理也会循序渐进,当缺乏了荣耀感和礼义廉耻之心,则许多事都很难说了。
近代人谈论肃贪防弊,都以外在的监督制为重点,这种谈论的方法固然很对,但我更关心的其实是文化心理的价值建构,一个社会的精英阶层有没有荣耀感这种价值,有没有羞耻之心,当有这种价值的坚持,各种弊端至少在源头上可以得到控制,如果源头就已失控,更多的监督制衡也将难以奏效。而谈心灵与价值,很多人可能觉得它太过虚空,但我要论证一下的乃是许多治理不错的社会,它们的精英阶层荣誉感文化,的确扮演着重要角色。这也显示中国的精英阶层在价值重建上还有多少工作有待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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