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章剑锋
吴为山有着强烈的自我认同感。他视自己的谈吐如同字字珠玑。是以入座30分钟之后,他突然喃喃着跑出去找人把摄像机架了起来,“我很珍惜我自己的生命,我自己的声音得留存着。”
倘若你知道,吴为山一手雕琢的孔子像早些时候曾被大张旗鼓地安置在东长安街口,与天安门比邻呼应,就不难理解这位雕塑家如此喜欢自己不是全无理由。一尊孔子雕像为他自己、也为传统工匠作业且地位一度落寞至无名传世的雕塑界兑现了不少主流价值,更令他豪情盈怀。
吴为山已经不止一次确证了自己的能干和一切如何不成问题。正是在这推力作用下,他凭着一手技巧娴熟的历史文化人物塑像,一步一步接近公共视野,终至衣锦加身。现在吴为山一人独踞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所所长和中国雕塑院院长两把椅子,位在雕塑界头排。
“他是能够驾驭这个社会的人,他是个行动者。”首都师范大学教授尹少惇说,“他不怵这个社会,很多东西他敢去做,敢去尝试,敢去接触。所以他最后能如鱼得水。”
“我的野心很大,我想让我的作品遍布全世界。”吴为山说。
无争议,不艺术
孔子像将吴为山推向了一般人不可超越的高度。在参观自己的作品时,吴为山竟落泪了。
妻子吴小平说,“我们开着车,带着朋友,晚上在月光底下看孔子像,我觉得对他而言是个高峰。”
可是满城风雨随即袭来。那个不可超越的高度,只得以维持100天即告了结。舆论关注下,国家博物馆将之迁入西庭院。潮起潮落瞬息之间。
为免节外生枝,他们夫妻夜不能安眠,讨论出来的对策是缄声不语。稍纵即逝的机遇,于他们而言已经变成一只烫手山芋,必须放弃。
有形的高度虽已被削去,无形的高度在吴为山那里却依旧存在。他身边一些人甚至强调这件作品并非时人所能置喙,其评价权应遗诸后世,因这件作品本属于历史。
“作品已经很好地展示过了。只是说放的地方有一些争议。移到里面还是挺好的。西方很多好的雕塑,都在卢浮宫里面啊。关键是人们能从作品里看到更多的文化内涵,得到更多的艺术感动。”
其实,这种争议对吴为山来说早就不是头一遭。
2005年,吴为山为南京夫子庙前的秦淮河码头设计一组“秦淮流韵”浮雕。他不只将历史上与秦淮河有沾带的帝王将相、才子名流装将进去,又让李香君、柳如是等脂粉佳人一并入墙。一反传统的“秦淮八艳”所产生的视觉刺激立时受到口水反弹,被斥为有失体统。
“文化就是要争论,所有东西都是从争论到不争论的。”他颇为不屑地说,“艺术家看待问题,应该用历史的眼光来看待历史,不能跟普通老百姓一样。”
众声喧哗,吴为山据此做了一次标新立异的艺术实验。当年寒微,他曾将家中仅有不过2000元的积蓄拿去北京大学进修心理学,不能说这与他对于社会受众心理好似尽在拿捏的表现不存关系。某些时候,对吴为山而言,争吵有如工具。
“任何一种争议只会把我推向前,不会难倒我。”
以前的吴为山并不如此。1999年,南京博物院提出要为吴为山设立个人雕塑馆,那时候他的表现就不太有底气。
“我问他能不能做一个江苏文化名人园。他当时吃了一惊,他说好,回答我的感觉不是很理直气壮的,有点胆怯。”时任南京博物院院长的徐湖平说,“南博是个艺术天堂,我们是全国三大博物院之一啊。我是觉得他这样年轻,对艺术有追求,有思想,可以雕琢。”
那一年吴为山35岁,在南京大学任雕塑所所长,声名尚不如今日炙手。“我当时想我的作品以后会进博物馆,但我没想到那么早。我们把博物馆看得很神圣,一个朝代一个艺术家的作品能有一到两件放到博物馆就了不起了,你一个30多岁的年轻人。这肯定不符合中国国情。”
这又是一次争议,反对意见被徐湖平力压下去。
“很多人反对,我当时就说,如果你们有更好的作品拿来,我也欢迎。这句话震倒了很多人。”徐说,“这个事只能激发他更加勇猛前进,你说我不行我就要更行,这就是他的个性。不然他就不会有今天了。”
南京博物院这个公共舞台,让吴为山平生第一次有了一扇自我展示的对外窗口。只是小巫见大巫,不想这期间他面对的根本就是“小吵小闹”,真正的口水漩涡已在12年后的天安门广场上恭候。
“北京的信息量很大,做什么事都能惊天动地。他懂得自我展现,绝对懂得。”徐湖平说,“争议是个好事情。你越争,名气越大。没有争议就不叫艺术家了。”
雕塑家发迹
为文化名人塑像让吴为山发迹。
1990年代,走在雕塑道路上,身虽泛泛的吴为山已很懂得寻找门路。通过关系,他向油画家周昭坎借上了一臂之力。周当时在民盟中央工作,带着他出去转了一圈,费孝通、冰心、吴作人、沈鹏,逐家拜望,结果让周昭坎反欠下一屁股债。
“当时都答应做了,以后送给人家,结果就做了一个费孝通,一个吴作人,其他人都没有做。”周昭坎说,“从此以后就发迹了。”
那时期,吴为山经常是背着个破包自费在北京与南京两地奔走。1995年,当他为费孝通塑像,老人家欢喜异常。后来去江苏视察工作,特别到吴为山位于南京师范大学的工作室探望。
“这一下不得了,副委员长到他工作室去看,惊动了学校,惊动了民盟江苏省委。”周昭坎说,“如果是资本的话,这就是不可估量的政治资本,这对他后来的发展,从政治上起了很大的作用。”
周昭坎建议吴为山加入民盟。“他听了回去就加入了,以后就走得很快了,挂了民盟的职务,有更多机会接触一些文化界名人。”
入盟后的吴为山,由民盟江苏省盟员一路攀至民盟中央委员和全国政协委员,艺术能力与社交能力也双双崭露。人脉渐次丰富,他的文化名人雕塑亦横扫政经、科教、文史各界,作品中不乏杨振宁、陈省身、季羡林这样名动一时的学术大家。
“你要有一定的话语权,有一些文化影响力,才能做更大的事情。”跟随吴为山20多年的哲学博士尚荣说,“他现在就是有了一些平台,他很多致词里都会写上感谢这个伟大的时代。”
10多年功夫,草芥无闻时期的异想天开,至此悉数得以实现。
回望17岁那一年,高考落榜,吴为山屈身前往无锡学习泥人捏造,追求批量生产工艺品的学校,向不鼓励学生好高骛远去当什么艺术家。他亦视此行当低贱,内心厌恶。
“我心中有一个很大的理想,就是走出泥人的天地,我要走向一个更大的艺术空间。”他说,“真没想到,今天我的作品在世界很多博物馆都有,很多重要的地方都有我的作品。但我觉得现在还不够优秀。”
向上伸展的生命力一发而不可收,机会再次临幸于他。
2006年,吴为山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展,中国艺术研究院的负责人请他夫妇二人吃饭,席间力邀他出任即将筹组的中国雕塑院院长。此时的吴,是南京大学美术研究院的院长,扎根在江苏地方。
“到北京我不是很喜欢,原因是觉得在大学里,象牙塔似的,很自在,尤其是做个名教授。但是我阻拦不了他。”吴小平说。
2008年,中国艺术研究院那位负责人擢升副部长,不仅聘吴当了雕塑院长,还让他同时出任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所长。
“给我打电话,很高兴,说我现在当所长了,副局级了。后来我跟他说,你到这儿来是没好果子吃的,北京这边排外很厉害。他说他能把它搞定。”周昭坎说,“他很会做人的工作,这就是他跟别人的区别,有的时候机会和我们就擦肩而过了,但他很快就能抓住。”
上位如此神速,好似命运事先排定。雕塑家自己于中感触,竟也不无精妙。
“将军赶路,不打兔子,向一个既定目标不断前进,不要顾及生命里的小事情。在路上如果碰到有驴有马有车,能搭一段的你就搭一段,这叫抓住机遇。碰到一个贵人正好开个车,说小伙子你累了上我车,你就上他车,几十公里就下去了。”
又是一次锦上添花。到了北京,他更被推上全国城市雕塑指导委员会副主任的位子,俨然中国雕塑界的“带头大哥”。要知道,在这上面坐过的,原是主持过人民英雄纪念碑创作的著名雕塑家刘开渠。
欲步先辈泰斗后尘,吴为山的路径一直遵循这样一个脉络延展。他工作过的南京大学,出了徐悲鸿;他出掌美术研究所,乃因王朝闻和黄宾虹曾任职于此。他为他们搞一出题为“任重道远”的展览,溯往及今,用意也就尽在不言中了。
“羡慕忌妒恨”
假如吴为山偏安于南京一隅,手眼不高,则未必能在藏龙卧虎的北京取得为国家博物馆塑造孔子的机会。功夫在诗外。如他周遭之人所承认,这又一笔资本被纳入囊中,无可估量其价额。虽然此路数与传统作风格格不入。
“传统艺术圈里,院派里面,有谁这样干,大家都瞧不起他,觉得他在利用艺术以外的一些事情在炒作。”中央美院教授王中说,“艺术家是干嘛的?最终无非是让自己的思想影响更多人的思想,那就要讲策略,要会借助很多力量平台甚至一些机遇来做。”
如是舆论,在吴为山长驱直入的一路上屡有发作。当年他还是南京师范大学不名一文的讲师,因做了几尊文化名人雕塑,背上一个傍名人上位的坏名声。树未大已招风。34岁旅欧期间,又受邀为荷兰女王塑像而轰动,风头甚健,为工作遗下不快。论资格,职称早该晋为副教授,没有实现。他所出掌主任的学校雕塑教研室,也遭撤销,令他发愁到失眠。不合则去,最后只好挥手作别,改栖南京大学。
“本单位的人总是看你小孩子成长起来的,他们不知道我的内心世界,也不知道我到达的高度。”吴为山说,“羡慕忌妒恨,我可以讲我没有敌人。别人把我当敌人我没有办法。”
话虽如此,然而雕塑家眼神绽露锋芒,性格好强。当他一旦够得上硬度,争议就不免升级为争执。
2005年,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纪念馆扩建,官方将主题雕塑委托给吴为山创作。主体建筑则由中国工程院院士、日后设计上海世博会中国馆的建筑家何镜堂负责。其间就有一次不可开交的龃龉。
吴为山拿出一组受难者雕塑方案,于主体建筑面前一字摆开,而且整个建筑的外墙也被他设计的杀戮情景的浮雕所染指。
“基本上雕塑都把人家建筑包起来了,像个铜包的战舰一样。作者本人嘛,肯定是不希望有人来抢风头的。”尚荣说,“我们刚开始也没有考虑别人的。”
反对声中,浮雕取消,可是争执仍在。摆在外面那组雕塑中,有一尊高达12米的人像主雕。这高度也遭到反对,让吴为山好不恼火。
“他不是管他的建筑,他是管我雕塑,不允许我的雕塑高于他,我就正式跟南京市的副市长讲,我不做了。我把电话挂掉了。我不是闹情绪,是要坚持我的真理。”
数番协调,高度降至9米,吴为山究竟是咽不下这口气,要求相关方面写出一个备忘录,讲明事实与他本人初衷如何不相符合,以致最终无力回转,将这桩遗憾铸下。雕塑落定之日,他又在下面加上一个底座。这人为一手,维持了原来想要的高度。
这组雕塑的关键所在,乃是自此奠定吴为山在雕塑界的地位。“原来从来不知道这个人。不管作品怎么样,至少这个人冒出来了,占据了一个重要的领地。”周昭坎说,“就跟现在国博放一个孔子像,尽管大家觉得莫名其妙,但他占了,整个社会都知道了。”
眼看自己一手提挈的吴为山站在聚光灯下蹁跹独舞,光鲜撩人,周昭坎却无一丝悦色。他眼中的吴为山,已经套加了不少光环。周担心他陷入一种怪圈,因为他亲眼见到另外一些被自己发掘出来的大师级人物,纷纷在功名负重下无限膨胀,以致沦陷了自己。
“今天社会给予他这么重要的位置,他不再是当初那个只是为了个人发展的青年,而是要推动整个雕塑事业和美术事业。”周说,“最好低调,我觉得他头上的桂冠太多了,再往上抬,将来是害他。”
并不是没有人当面提醒过吴为山这一点。去年春节,徐湖平与登门拜年的吴为山专门谈话一次,建议他尽量少参加社会活动,多追求自己的艺术,务必明白“老虎豹子没有长寿的,乌龟寿千年”的道理。
“我总觉得学无涯,艺术家到这个程度以后应该到深山老林里静下心来做艺术。他听进去了,但做不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徐说,“北京是什么地方啊?它既是一个伟大的舞台,同时也是很大的陷阱,他绝对危险。”
而在吴为山看来,箭才上弦、弓未拉满,又怎能就此勒马收缰?
“到北京来,卖茶叶蛋的都不认识我,我在南京走到哪里人家都知道我。我喜欢挑战。一座山爬过以后要爬另一座山。人是不断要向上爬的,必须去奋斗,冒险也得去。”这位雕塑家踌躇满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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