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之不去的他信背影

储昭根

泰国选举委员会7月4日公布下议院选举结果，显示在野的为泰党获得265席，比执政的民主党多出100多席，且超过全部500个席位的半数，可以单独组阁。阿披实因选举败绩惨过4年前，当即辞去民主党党首和看守政府总理职务，而他信幺妹英禄·西那瓦领导的为泰党迅速与4个较小政党达成联合执政协议，显示这位44岁的前商界女杰目前的超高人气。

面对2006年军事政变实施者颂提所组建的政党在此次大选中只拿到一个下议院议席的尴尬事实，泰国看守政府的国防部长巴维·翁素万表示：“人民已明确发言，所以军方对此不能采取任何措施。让当选的政治家工作吧，我们无法把他们赶走，他们没有做任何错事。”

的确，泰国军方无法将亲他信的势力再次“赶走”。过去5年里，军方先是发动政变，废除了被认为帮助他信连续赢得2001年以来多届大选的1997年宪法，接着炮制了将总理任期限定在8年以内、并给2006年政变者豁免权的新宪法；而在亲他信的人民力量党赢得2007年底的大选后，军方又在幕后运作，通过司法裁判先把总理沙马轰下台，再解散人民力量党，使得相对中立的少数党领袖阿披实凑足支持他的议员数，上台执政了两年半时间。可这些努力终究抵不过一人一票选举的威力，无论选举法怎么修改（下院500个议席中原本100个政党比例议席被军方裁减到80个，后来又被民主党增加到125个），他信的号召力始终不减。

绕不开他信的影子

这次大选是2009~2010年“红衫军”闹事引发大规模流血事件后的首次政党之争，早已备受世人关注。而已为人母的英禄的出场，使得泰国政坛第一次出现偶像派的头号帅哥与第一美女的大对决，这是阿披实在今年5月解散下院并确定7月3日大选日期时所未曾料到的。

2008年底他信妹夫颂猜挂帅的人民力量党遭解散后，颂猜的夫人瑶瓦帕注册的为泰党成了原人民力量党党员的收容所。由于泰爱泰党和人民力量党的执委相继被禁参政5年，导致他信阵营大批男性精英失去参选权。而在他信9个兄弟姐妹中，年龄最小的英禄形象气质俱佳，且曾在他信念硕士的美国肯塔基州另一所大学念政治学硕士，多年来在泰国商界打拼，这次被为泰党推选为党首“代兄出征”，从一开始就夺尽眼球，民调支持率屡次超过阿披实。

阿披实本人是牛津大学经济学硕士，其所在的民主党是泰国历史最悠久的政党，出过前总理川立派；去年泰国经济增速高达7.9%，阿披实也实施了“没有他信的他信政策”——一系列针对农民、底层劳动者的资助计划和措施，但这些都未能扩大他在中间选民以外的支持阵营。阿披实不断提醒选民英禄是政治菜鸟，批评她提的政策“不切实际”，不能解决泰国国内通胀和物价高企的问题，还警告说为泰党上台后很可能特赦他信，令其顺利回国，届时可能引发新一轮政治骚乱。他在造势活动中还说：“现在由民众决定是要一个为他们服务的政府，还是让一个为他信服务的政府上台……为泰党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一个人——他信，那样泰国是无法向前的。”因此他几度落泪打出“悲情牌”，呼吁选民“除去他信这个毒害”。

英禄则反其道而行之。她造势的开场白是：“我是他信·西那瓦的妹妹。我的哥哥向你们问好。”这时人们把鲜花和花环抛向讲台。“我不知道你们爱他信爱到什么地步，但你们可否把这些爱分一些给我——他的妹妹？”“如果你爱我的哥哥，你会给他的妹妹一个机会吗？”每次英禄在为泰党和“红衫军”的地盘上向选民们抛出这个问题时，得到的总是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以及肯定的答复“会”。英禄最大也最具争议的资产，就是他信家族的光环。他信自2006年9月政变后流亡海外，在2008年沙马当政期间一度回国应诉，但在出席北京奥运开幕式后又申请到英国避难，如今寓居迪拜，自称不会再竞选总理。他信形容英禄是自己的“复制品”，英禄则说，这表明她和哥哥的思想十分相似。一个被赶下台5年、被判刑两年的政治人物，光环至今不褪，很大程度上说明泰国民众对现状的不满及5年前政变的荒谬。

他信之所以受到广大贫苦百姓爱戴，主要因他是第一位真正照顾到穷人的总理。为泰党干脆地打出“他信思考，为泰行动”的口号，高举他信品牌，承诺延续他信时代的一贯政策，给低收入人群更多实惠。针对贫穷阶层，为泰党推出系列民粹式的政纲，包括调高最低工资、增加乡村基金、给营业司机能源卡、给学生电脑、成立女性基金、廉价公交、延期还债等，让为泰党的支持率节节攀升，许多原本支持民主党的民间团体也纷纷倒戈。“他信经济学”仍是英禄获胜的关键，但她自己并不过多宣扬这些政策性的内容，以免妨碍拉拢中产阶层。

而民主党批评为泰党施行民粹收买贫苦大众，自己却同样在竞选政策中承诺缩小贫富差距，并且执政期间还厚颜拷贝他信时期的政策。在这次选战中，为泰党挖苦说，“我们不能讲太多细节，免得又被人模仿。”更大的差距是，阿披实出生于英国纽卡斯尔，来自有影响力的家庭，被视为“含着银匙出世”，与泰北清迈普通商人的女儿英禄形成对照。阿披实每次前往稻田均显得那么不安，面对平民百姓选民时往往显得冷漠和尴尬，给人的印象是身在象牙塔的冷漠领袖，这与英禄的亲切笑容、具感染力的演说及赤脚下水的实干形象相去甚远。

再加上，阿披实政府从2008年底上台以来，难以摆脱不具合法性及“傀儡总理”的批评和阴影，且一直面临“内忧外患”：在内部，“红衫军”举行反政府集会并联合其他政党不断施压；在外部，全球金融危机造成以出口为主导的泰国经济增长乏力、失业率居高不下，并且泰柬边境争端也影响了泰国的形象。甚至先前支持阿披实的民盟“黄衫军”也在两年之后重回街头，表达对阿披实政府的失望与幻灭。原本是“政治金童”的阿披实落败的根本原因，在于他代表的是衰落、僵化、保守的一方，任他再有才华，也无法在政治上风生水起！

他信下台的教训

他信兼具博士、电信巨子、高官等多重身份，自2005年3月成为泰国史上首位任满4年且连任的总理之后，他行事过于张扬，常常得罪媒体。且不说他在新创的“总理每周记者见面会”上给记者的提问“举牌定优劣”显得过于随意，他在内阁会议上追查做“有伤风化手术”的部长也令人啼笑皆非。单说2006年1月他在泰国东北部贫困村里连续五昼夜展演“真人秀”——白天驾拖拉机或摩托车外出视察，晚宿佛寺里面，就令很多原先的支持者转而批评他做秀色彩太明显，对扶贫作用不大。而他对昔日好友林明达公报私仇，也引起众怒。

媒体大亨林明达和女搭档主持的每周五电视时事对口秀开播多年，由于和他信自己讲播的电台每周单口秀《总理与民众谈话》竞争加剧，且林明达自2005年9月起多次指责他信对国王不忠，并有纵容下属贪污行为，他信便下令关掉了这档高收视率的电视节目。而林明达就把脱口秀搬到了曼谷市中心的蓝毗尼公园。随后，他信状告林明达诽谤，索赔30亿泰铢，虽经泰王普密蓬出面规劝，撤销了指控，但林明达不依不饶。当2006年2月他信以19亿美元出售家族企业近一半股权给新加坡国有的淡马锡公司且不用交税的消息传出后，林明达等人就率领27个团体组成的“人民民主联盟”10多万人冲上曼谷街头，要求他信下台。

可以说，他信个人的命运从这时起就在走下坡路了。面对执政危机，他信以解散下院，提前3年大选作答。但4月2日的大选由于日期宣布得过于仓促，遭到在野党的联合抵制。他信宣称泰爱泰党取得五成七的票数，但在曼谷及南部，弃权票占大多数。全国400个选区中有38个因唯一候选人的得票率没有超过法定的两成，无法选出议员，从而下院无法达到法定的500席，无法召开会议选出新总理。而按照历史惯例，应该由国王来指派过渡总理。4月4日晚，他信接受国王的建议，宣布将不在新内阁中出任总理，第二天又宣布将由副总理奇猜来代理自己的看守内阁总理职务。当时反对派以为这是他信辞职的表示，纷纷庆贺。

然而，他信并没有真正辞职让位，他仍操纵着下院，期待议员补选能够使新总理尽快产生。可在4月23日的补选中，由于部分反对党仍然抵制，14个选区还是没有产生当选者。正当选举委员会筹备稍后进行新一轮补选时，普密蓬国王出面请求宪法法院、行政法院和司法法院序列中的大理院（最高法院）出手解决政治“乱局”。于是，在新的补选投票前一天，泰国中级行政法院裁定暂停补选。5月8日，泰国宪法法院裁定，选举委员会在选举时间确定、填票隔箱摆放上违反选举法，2006年4月的选举结果无效，重新选举应在60天内举行。

看到自己的让步并未换取大选结果获得承认，5月23日，他信宣布全面恢复行使总理职权，并不再理会宪法法院的裁决。这彻底激怒了反对派、军方和6月登基满60周年的泰王。当年9月，他信被陆军司令颂提发动的军事政变推翻。泰国从此进入了更大的动荡怪圈。

总结他信的教训，自恃有选票和民意支撑而轻视上层建筑和法律，是他最大的硬伤；利用在职身份捞取不当的商业利益，是他最大的弱点；与军方矛盾激化，则是他下台的导火索。

他信虽然暂别泰国政坛，但他巨大的背影却挥之不去。不管是否为了收买选票，他信所推行的惠民政策和现代化改革，客观上都使过去被边缘化的底层民众得到应有的尊重，也促进了底层民众的民主和权益意识的空前觉醒。这一惠民政策遗产，也为之后几届政府继承。

寻求和解之路

围绕对他信的爱憎两极态度，泰国社会在原有阶层分化之上形成了明显对立的两大派系：反对他信的“黄衫军”，代表皇室、富商、军队、官僚及中产，主张保持泰国原先的政治制度、社会格局和经济模式；支持他信的“红衫军”，代表农民、司机、小贩、工人等，是迅速壮大的新生势力，批评“军人政治”，排斥“政治司法联姻”，鼓吹“他信经济学”。

泰国社会的撕裂，在他信流亡后依然故我。就在2007年全民公决勉强通过新宪法之后，他信扶持的代理人沙马又赢得了大选。为此，民盟“黄衫军”在2008年再度上街抗议，而泰国宪法法院则以贿选为由再次解散了他信的政党——人民力量党。被剥夺了选举权的红衫阵营分别在2009年4月和2010年4到5月拥向曼谷市内安营扎寨，要求重新大选。保守势力拒绝向红衫军让步妥协，指使军队打死91人、打伤近2000人，最终才得以驱散红衫军！

经过这些年的动荡后，泰国人倾向于和解。英禄在拉票时声称，不会为他信被驱逐复仇。他信也表示，重返泰国不是主要问题，也不是首要任务，恢复国内和平才是首要任务。而阿披实却强调清除他信的影响，他在承认败选时仍表示，民主党将继续反对为泰党赦免他信。

对他信东山再起的担忧，笼罩在泰国保皇派人士的心头。表面上，从2006年政变到2011年大选，除了人民力量党执政的不到一年外，其余4年时间，均由王室和军队合谋支持的势力占据上风，但实际上，泰国以王室、军队、法庭为主的保守势力的颓势早已出现。自1932年施行君主立宪制以来，泰国发生成功和未遂军事政变18次，宪法更换17部，军事领导人通过向政府施压实现的“无声政变”次数更多，可是面对亲他信势力的一次次卷土重来，这些保守势力最终失去了缓冲的余地——阿披实所在的民主党自1992年以来从未赢得超半数的普选票！而尽管他信被指对穆斯林大开杀戒，限制新闻自由，自身又严重腐败，但在泰国最近的4次合法大选（2001、2005、2007、2011）中，他信势力均是高奏凯歌，无往而不胜。

过去，泰王室被广泛认为是维系稳定的角色，但普密蓬国王从2009年9月以后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王位继承问题已在泰国引起了广泛的焦虑。王储玛哈·哇集拉隆功名声不佳，很多人支持他的妹妹“天使公主”诗琳通继位，但传位给女儿似乎不符合数世纪以来的皇家传统。而包括强硬的陆军司令帕拉育将军在内，许多保皇党人团结在诗丽吉王后周围，希望她日后能成为摄政。不过，诗丽吉王后与“黄衫军”的联系和她对政治的热衷，已经让她自己成为了争议人物。泰王室与军队之间联盟的未来，也因此充满不确定性。

鉴于2006年军事政变者如今不受欢迎的教训，加上为泰党本次大选赢得漂亮，恐怕泰国军队暂时不敢、也不愿再次发动政变；而作为“政治菜鸟”的英禄履历相对清白，恐怕也让宪法法院无处下牙、无从下手！不过，在相对“安分”的王室、军队、法庭之外，“黄衫军”仍是一股好斗的力量。针对包括他信在内政治犯的特赦和针对去年当局与“红衫军”冲突的调查，如果处理不当，很容易引爆新一轮的街头抗议和局势动荡。而从去年残酷镇压“红衫军”的民主党今年遭遇选举溃败可见，旧秩序的维护者如果还“沉浸在泰国不适合民主的古老幻想中”，不懂得妥协、忍耐与和解，那么即便不被选民抛弃，也会在与他信的缠斗中两败俱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