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石 破
民勤的问题,反映了西部地区一个具有普遍性的矛盾冲突。虽然西北地区水资源缺乏,土地开垦应受限制,但它背负的人口压力怎么办?城市化进程如何开展?
关于甘肃民勤,有一些恐怖的说法,如:“民勤处于巴丹吉林和腾格里两大沙漠的夹击中,倘若两大沙漠合拢,将一举诞生面积达10万平方公里的中国第二大沙漠,到时内地与新疆只能隔沙相望”、“民勤不保,必将危及河西;河西不保,必将危及中国”。
“寒区旱区环境与工程研究所”(简称寒旱所)是中科院设在甘肃省会兰州的一家研究机构,陈广庭是该所的“沙漠与沙漠化研究室”主任。他一直不赞成这个提法,“如果生态继续恶化,巴丹吉林和腾格里两大沙漠会连起来的,但与民勤绿洲不相干。而且沙漠化的过程很复杂,不是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民勤生态问题不重要。陈广庭说:“生态恶化在整个西北地区都很严重。民勤问题在河西走廊是个典型。”
温总理来了
如果把祁连山比作一道高墙,武威和民勤绿洲就在这道陡峭的墙底下。祁连山冰川融化的雪水流入石羊河,石羊河流域上游是山间盆地,中游是古浪、金昌、武威等中部绿洲,民勤绿洲是石羊河的尾闾,本来湖泊众多。
1958年,民勤在县境内的石羊河上游修建红崖山水库,号称“世界上最大的沙漠水库”。红崖山截流后,民勤县最后一个湖泊——青土湖迅速干涸。由于农业用水挤占了生态用水,植物大量死亡。但即使不修红崖山水库,民勤的水也已不够用了。石羊河流域经济发展速度太快,8条支流上修起了21座中小型水库。到2004年6月28日,红崖山水库终于干涸,民勤地表水断流。
2001年,西部大开发的第二年,温家宝总理开始对民勤治沙问题做出批示,首提“决不能让民勤成为第二个罗布泊”!此后就民勤问题,温总理又做出过13次批示或指示。
2007年10月1日,温总理来到民勤。在青土湖遗址畔,温总理面对为数不多的干部群众,发表了简短的治沙宣言,再次强调“决不能让民勤成为第二个罗布泊”1
2007年12月,石羊河流域重点治理项目规划批复。规划总投资47.49亿元,其中民勤属区11.84亿元。根据民勤县水利局提供的资料,这11亿多元的投资,有10.46亿用于灌区节水改造工程,包括田间节水设施的配套,安装地下水计量设施等。
在温总理到来之前,民勤县已着手实施“关井压田”,削减地下水开采量,从2006年至2010年连续关闭机井2991眼,压减配水农田44.44万亩。全县规划保留的7429眼机井,全部安装了智能化计量控制设施,提高水价,以电控水,智能化管理。民勤县节水办蒋副主任说:“以前我们向农民宣传节约用水,农民都不在意。现在我们通过提高水价,智能化管理,农民用水多就得多花钱,自觉地就学会节约用水了。”
“关井压田”遭遇了农民的抵抗。民勤的大规模开荒始于1970年代末,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实行之初,农民开始大举向绿洲边缘乃至腹地进军,政府睁一眼闭一眼。绿洲边缘是绿洲与沙漠的过渡带,那里水源差,自然植被稀疏,但能隔离沙漠与绿洲,使绿洲得到屏风般的掩护。农民在这里烧荒打井,破壞植被,吸尽了大地的浆汁,土地疏松,浇不上水,庄稼种不上,强风一来,变成了沙尘源区,苍白的沙尘在田垄上飘浮。地下水位也下降得更厉害了。
据民勤县提供的数字,本县现有农民24万,原来人均3亩地,现规划压减到人均2.5亩。实际上,有些乡镇的农民人均耕地已达5亩左右。想让农民放弃开垦、耕作了多年的土地,如同让老虎献出自己的皮毛一样困难。与“关井压田”相伴的,还有“生态移民”工程。青土湖周围的“湖区”,地下水已不适宜浇灌农田及人畜饮用,政府规划将这里的农民移到红崖山水库附近,地下水较为充足之处,但农民不愿意背井离乡。
农民抗拒“关井压田”,怕的是收入下降。如何解决这一问题?民勤县政府在全县农村推广日光温室,并大面积推广温室滴灌技术。县节水办蒋副主任说:“日光温室的用水量跟大田里是一样的,但单方水的效益更高了。”政府要求每户农村要建一个日光温室。一个日光温室占地1.5~2亩,造价1.8万元,政府补助6000多元。但农民对这项新的耕作方式接受程度也有限。有的农民还说起俏皮话:“修一座坟,不造一座棚。”
2010年3月14日,在县节水办蒋副主任陪同下,记者来到三雷镇中陶村,这里的日光温室鳞次栉比。一位三四十岁的东北女子,去年在这里承包39个大棚,种辣椒、黄瓜,把当地老百姓带动起来了,“老百姓说我是蔬菜大王,都以为我挣钱了,都搞大棚”,但她称去年实际赔了六七万元,今年她只承包了17个大棚,全种辣椒,不料今年辣椒价格大跌,去年春天单斤能卖6元,今年春节只能卖2.5元,赔钱又成定局。
县政府为农民日光温室提供了用于滴灌的水管,东北女子却弃之不用,自己买了管子浇地。县节水办蒋副主任问她:“这么好的滴管设备,你们为什么不用?”东北女子不屑地说:“滴灌不行!这是沙土地,又吃水、又吃肥,滴半天也浇不了多少水。”
陈广庭也对滴灌这种新方式表示疑虑:“滴灌有个问题,也是我们正在研究的课题。民勤土地含盐量较高。滴灌每个滴的点上,周围水晶带会形成盐壳层,没法解决。如果在这个地方老让盐积累下来,长期就会形成盐碱化。”
陈广庭说:“以前的灌溉制度可能有问题,但它是经验累积的总结,有一定道理。你要变革时,须提前预测到变革的负面影响。”
日光温室建造成本大,经营成本也大。政府补贴了农民盖温室的成本,但水费涨价、柴油涨价,日光温室种出来的产品肯定价格高,民勤不靠铁路,商品渠道不通。如果政府不管,农民把东西种出来卖给谁都是问题。
2007年春,民勤湖区某乡政府强迫老百姓种一种伊丽莎白瓜。瓜种出来后,价格高,卖不出去。乡政府就命令本乡所有中小学教师,一人买一箱伊丽莎白瓜,从当月工资里扣钱。
治沙:绝望的工程?
2010年3月11日,晴转多云,西北风4到5级。长途客车刚从武威进入民勤,就看见远处黄埃漫天,空气打着哆嗦。车停民勤县城,大街小巷沙土乱舞,砰砰訇訇,白色的塑料袋在县委门前的树梢上飘扬。但民勤居民习以为常,放学的孩子安然地往家走,彼此说说笑笑;街上卖烧饭的照样卖,吃烧饼的照样吃。
翌日上午。晴,无风。老虎口治沙项目区。三四辆拉水车,几位裹着头巾的农妇在这里做麦秆沙障,种梭梭苗。昨天恁大的风沙天,她们也未曾歇工。老虎口是民勤一个大风口。这里有十六七万亩荒漠面积,已经治理7万亩。从2006年起,甘
肃省财政每年列支1000万元专项资金,拨给民勤用于治沙。
沙漠向民勤绿洲逼近的速度,有人说每年8~10米。陈广庭说:“所谓沙漠移动速度,一般指的是沙丘移动速度,但沙丘大小不一,五六十米高的大沙丘一年也不移动一米;1~1.5米的沙丘,快的每年能移动20米,慢的也有五六米;小沙饼一场大风会跑一华里以外去。如果算大的沙漠范围,民勤县城也算沙漠。所谓‘绿洲,就是沙漠里的一块绿地,有水支撑的地方。”
陈广庭对民勤县压田、关井的措施并不看好:“就像一个人病入膏肓了,你给他打一剂强心针,他还能活着,但病不会根本好起来。现在民勤又在种植梭梭固沙。但如果地下水不恢复,梭梭幼苗时需水不多,等它长大,需水量大了,你供不上水,它就又死了。”
陈广庭将民勤的生态问题,归结为有限的水资源与不断增长的人口压力及经济发展之间的矛盾:“中国人口增加是不可逆转的事实。有人预测到2050年,中國人口可能达到16亿的极限。人口压力与水资源供应的矛盾只会越来越冲突。其实民勤的问题,也反映了我们整个国家都存在的矛盾冲突。虽然西北地区水资源缺乏,土地开垦应受限制,但它背负的人口压力怎么办?民勤上游的武威要不要发展?”
就像大多数无法治愈的疾病那样,当你发现它明显的症状时,已然错过了最有效的治疗时机。近年来,西北各个主要河流都出现了下游断流。石羊河流域解放初有97万人,现在增加到227万人,从1958年至今,石羊河上游武威绿洲的耕地翻了几番,石羊河水越来越缺,民勤浇不上水,很多土地自然荒废了。直到2004年红崖山水库干涸,算是敲了个警钟。省政府采取强迫措施,从黄河调水,从石羊河其它支流调水,保证红崖山水库维持一定水位,但这点水远远不够满足农民灌溉需要。
武威国土面积3.3万亩,民勤独占1.59万平方公里,但95%已成荒漠。民勤县节水办蒋副主任说,如果水资源充足的话,民勤可以发展400万亩良田,但现在只有62.53万亩。
陈广庭说:“修水库是为了调蓄水之余缺,也许那时候是必要的。现在上头没有‘余水,只有‘缺水了,还调什么余缺?世界上好多国家在批判水库、在炸坝。石羊河水系8条支流,只有一条没有水库。但根据现在的综合治理方案,在这条支流上也要把水库补起来!”
倘若生态治理得好,民勤当然会得益。但是怎么治理?矛盾很多。陈广庭认为现在的政策不对路:“地方官员都是想怎么搞政绩,怎么发展经济。经济搞上去了,人均GDP增长了,他就升官了。至于破坏了生态环境,没听说把谁处罚的。如果生态越来越恶化,他还会说‘生态的底子就不好;大自然的发展趋势就是如此。今年‘两会上,有的政协委员提出,要用生态指标考核官员,说说容易,怎么做?很多政策是两头看得清,中间的官员也不是看不清,但他为了保官位,就要注重当前利益、经济利益,忽视生态治理。”
民勤的希望在黄河?
治沙的关键在治水。有水就有绿洲,无水即成沙漠。民勤绿洲的水源主要来自祁连山冰川,因此,陈广庭认为:“石羊河流域的治理,首先应该是祁连山水源地区的治理,气候变暖,冰川消融这是没办法的。再往下走,就有人的问题了,草甸子的破坏、森林减退,这些地方本来都是涵养水源的……以前政府还搞过很多蠢办法。1990年代中期,省里在祁连山搞冷凉灌区,把山里的坡地建成梯田,种小麦。祁连山的水资源是一个流域,在上游把这些水消耗掉了,势必民勤就更没水了;2004年红崖山水库干涸,与这个错误的政策有直接关系。当时我们反对得很厉害,但没人听。现在祁连山也要封育水源了。”
以祁连山冰川为源头有三大自然水系:石羊河水系、黑河水系、疏勒河水系。陈广庭说:“现在的流域都被水库控制了,水系全部人工化了。也不光是水,你在哪个地方还能找到自然环境?现在的植被是农作物、森林是人工林,水已流不到自然河道了,连土壤都是人工的!我们把绿洲土壤叫绿洲土,它是在原来土的基础上,经过长期灌溉形成的,就像南方的水稻土,已与原来的土壤不一样了。全人工环境下,有些东西过度化了。”
倘单从水量上讲,因气候变暖,积雪融化得快,这几年祁连山的产水量还有所增加了。那为什么石羊河的水还是不够用呢?陈广庭说:“本来这个出水量是平衡的,但因各流域用水量超过水的增加量,所以这几年出水量大了,水还不够用。”
更糟的情况并不在此。随着全球变暖,冰雪消融速度加快,一旦祁连山冰川永久消失,靠它为水源地的几条河流都会变成季节性河流,平时就成了一条干沟,各个流域都要受很大影响。寒旱所里有研究冰川的专家曾经预测:大约50年后,祁连山冰川就会消失。果真如此,民勤怎么办?
陈广庭认为,全球干旱化是个明显的趋势。不管人类尽再大努力,这个过程可能会缓慢些,但想根本改变这个大趋势,难。
但民勤的生态环境要好转,眼下还是有办法的,那就是回补、恢复地下水。陈广庭说:“像民勤这些地方,我一直主张要加大补水。怎么补?加大从黄河调水12007年温总理视察民勤后,甘肃省政府派省发改委的同志来听我们所的意见。我在座谈会上讲到:民勤像现在这种治理措施不行,必须从黄河调水,恢复水位。发改委的同志问:黄河水量怎么样?能满足需要吗?后来他们自己证实了:国家每年对整个黄河流域按过境长度来分水,甘肃省有17亿立方的指标一直没有用。黄河下游是平原,中游也有平原,但甘肃沿黄河多是河流峡谷,两岸用不了那么多水;远点的旱塬上需要水,但没工程,水提不上去。黄河下游的山西、河南、山东缺水不假,但国家也没有一个补偿机制,你甘肃节省了17亿立方的指标,也没人补偿给你钱或设施,你为什么不用?”
陈广庭的建议并没有被采纳。那次会上,省里有人认为:“从景泰往民勤调水,通过三级提水,再经过长长的渠道把水引到民勤,水价太高,老百姓掏不起。”陈广庭反驳:“国家不是给了石羊河流域生态治理47亿吗,你都干了什么了?从黄河调来的应该是生态用水,不是让他灌溉的,是回补地下水,不应当向老百姓收钱。现在好多井不是关了吗?应该从井里把水再放下去。国家给了钱,钱已经有出处了,为什么还要跟老百姓收呢?”
实际上,从1995年开始,甘肃省就开始从景泰县的景泰工程向民勤调黄河水,每年6100万立方,但全部用于灌溉农田,今年省政府下达的指标是8000万立方。民勤县节水办蒋副主任说:“黄河调水价格太高,取水口的价格是每立方0.225元,流到民勤就0.7元多了,我们对农民收的是调水加上正常水的平均价格,每立方0.28元。省政府每年在水价上给民勤补贴近1000万元。”
陈广庭对记者叹息:“这些例子很多。他们打着‘维护生态的名义,并没有脱离‘发展经济这个圈圈,主导思想仍然不是让水回归自然,恢复地下水位。而且为了调节生产用水,必须修水库。水库的目的就是要调蓄,水多时存起来,需要时放水。如果是生态用水,你调节它干什么?有水随时放到地下去,地下就是个很大的水库,还需要修什么水库?”
有媒体报道,陈广庭曾在2004年预测:“17年内,民勤绿洲将会消失。”但温总理的号召不是“绝不能让民勤绿洲消失”吗?对此,陈广庭解释说:“‘民勤绿洲17年消失不是我说的。是我看见有人这样计算过的。如果民勤问题不加大有力措施解决,我同意他的看法。生态环境问题既简单也复杂,关键是人的因素能够起到正面作用还是负面作用?如果能够采取我们说的措施,比方下游能够实现从黄河调水,民勤绿洲还是能够保住的。现在这种小打小闹;民勤绿洲很难恢复。要想彻底恢复生态,就得恢复地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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