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整栋建筑是U形结构,主体楼房为东西向,共四层,坐北朝南。一二三楼住着福利院孤寡老人,四楼是办公室和会议室、部分工作人员宿舍,还有影视厅、健身房。大楼两侧分别建了附楼,跟主楼朝向不同,附楼为南北向,跟主楼构成直角,左侧附楼坐东朝西,右侧附楼坐西朝东。前面是院子,一片平地,几处菜园,四周有围墙。院子西侧有五间平房,是福利院厨房,厨房跟饭厅连在一起,还有储物间,放置保洁用具、种菜工具和其他杂物。院子正中间有水泥台子,上面的金属杆上挂着国旗。东侧是一块水泥石碑,上面写着捐建福利院的慈善人姓名及捐赠金额,石碑旁边用铝合金搭了报栏,很像县城商场门口的玻璃橱窗,里面贴着福利院的相关告示和最近几天报纸。
老齐住进来时,被福利院顾院长安排在东附楼一楼,门朝西边。顾院长三十多岁,永远笑眯眯的,老人们都喜欢她。老齐走路不很稳当,有些轻微摇晃,手颤抖,拿不住东西,已经拿在手上的东西很容易掉下来。嘴唇哆嗦,吃进去的东西喝进去的水不小心就会掉出来,脑袋跟他走路的样子有些相像,也在轻微晃动。说话因此有点口齿不清,他的症状按顾院长的经验判断,大概是中过风,中风之后又痊愈了,或是早期的帕金森病人。后来证明都不是,老齐没中过风,也不是帕金森病人,但他的身体却有这些症状,原来是酒精中毒的缘故,跟年龄或衰老都没关系,无非是酒精依赖。然而这些症状好像为他的外表增添了某种不可抗拒的威严,他的动作语言甚至表情都是缓慢的犹豫的和深思熟虑的,仿佛他在装,他很装,这个老头因此有了某种派头,某种有钱人或者某种曾经很有身份的人的派头,那种人通常都很会装。
在老齐住进这个房间之前,里面已经住着一个人,之前住在里面的那个人叫老彭,老彭是聋哑人,不能说话,也听不见声音。老彭的衣服破旧不堪,洗得却很干净,一年四季无论穿什么,都把扣子扣得严严实实。他过着有规律的生活,晚上睡得早,早上起得早,早晨傍晚坚持在院子里做一套操。老齐看着他做操,注意到他所编排的动作,是解放军战士或学生上体育课所做的立正稍息向右转向左转齐步走这些基本动作,老彭做得很认真,也特别有劲。仿佛他能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头脑里喊口令,他一定是根据头脑里听到的口令在做动作,因此动作衔接有规律也有节奏,他每次立正,总是正对着国旗方向,他的着装和行为方式很像军人。老齐询问过好几次顾院长,问老彭是不是复员军人,被告知老彭就是个乡下普通农民,无儿无女,小学文化程度。
福利院在回龙镇,门口挂着天慈福利院的牌子,背靠回龙山,山间早年有座远近闻名的天慈寺,因年代久远已毁于战乱灾荒。修建福利院时,有人想起天慈寺,便用作福利院名字。院内有人住单人间,有人住双人间,住单人间的都是年龄特别大的人、瘫痪了的人、重病人,住双人间的是还能动弹的人。关于双人间住宿的人员安排,顾院长有个创新,原则是强弱搭配,她让身体好些的人和相对身体弱些的人住在一起,两人互助,身体强些的人在某些方面帮助身体弱些的人。按顾院长的原则,这间房里老齐是弱的那一方,老彭虽然是聋哑人,却是比较强的那一方,按理说老彭应该多照顾老齐,可是事实并非如此,老彭根本就不怎么搭理老齐。老彭无须装聋作哑,因为他本来就是个聋哑人,而老彭之所以不愿搭理老齐,原因在于他不喜欢男人太弱。在他看来,男人应该做强者,女人可以颤颤巍巍、弱不禁风,男人不可以。他愿意帮女人,不愿意帮男人,都是男人,好端端的,他才不会帮你刮胡子,帮你喂药,或者搀扶着你上厕所。老彭口袋里揣着一副军棋,没事就找二楼的老倪下棋去了,老倪口袋里也揣着一副军棋,没事也会下来找老彭下棋,他们在院子里那张石桌上下棋,在各自床上下棋。老彭的被子折叠得整整齐齐,在打扫卫生的日子里,顾院长把全院能够动手做卫生的老人,都叫到老彭房间来参观学习,并让老彭现场表演折被子的示范动作。老彭满脸通红,然后规规矩矩把被子打开,再重新折叠一回,他没当过兵,也没进过军营,却能把被子折叠得像军营里的战士那样规整端正。
老齐隔壁住着两个老太太,老太太的房间朝着南边,正对着天慈福利院大门。老齐房间在东附楼一楼,老太太房间则在主楼东侧一楼,相邻的两间房就像主楼和附楼的楼体一样,也呈直角形对折。房间里的老太太一个姓王,都叫她王老太,快八十岁,面容和善,是个胆小怕事的老人。另一个姓吴,叫吴老太,年纪稍小些,还不到七十岁。
王老太性情怯懦,好像总是做错了什么事情,比如她的表情,永远像是偷过什么东西,并且她的偷盗行为很快就会败露。所以她一直小心翼翼地看人脸色行事,仿佛她随时随地都会遭到指责。如果受到批评,无论那批评是否有道理,她准会第一时间认错,无论做过了什么还是没做过什么,她都会主动道歉。她最深的恐惧,也是她最害怕的事情,便是生怕被人从福利院赶出去。如果我犯了错误,如果我被赶出福利院,我将怎样活下去呢?她经常想到这个,害怕流落街头,害怕无依无靠,在她头脑清醒的时候,她常常自言自语,念叨的语言都是这方面的忧虑。在天慈福利院,她遵守各种规章制度,也是最守纪律的那个人。但有时候她的脑子又不太健全,容易出问题,一旦脑子出了问题,她就会离开现实生活,进入到另一种幻想的生活当中去。她幻想自己将成为新娘,就在明天,为此她很神秘地告诉同房间的吴老太说,“我明天就要出嫁了,明天我就要做新娘了。”
每次听到她这样说,吴老太就知道她准是又犯病了,吴老太因此不知道应该可怜她,还是应该顺着她的话哄着她。她感到特别难为情,因为她看到快八十岁的老太太,露出做作的娇羞神情。“我要化妆。”她说着便拿出牙膏,拿出平常用过的消炎药膏,以及一些不明来历的小纸盒小铁盒中的针头线脑。王老太没有正经化妆品,只能拿这些破破爛烂的垃圾当作化妆品,她忙着梳理头发,将花白的头发盘在一起,把那些针头线脑花花绿绿的东西扎上去。往脸上眉梢上嘴唇上涂抹牙膏药膏和各种可疑液体,她把自己装扮得惨不忍睹。吴老太只能容忍她,明白这种神经兮兮的时候早晚会过去。半夜里,她还会弄醒吴老太,神秘地告诉她,“明天来娶我的新郎是个军官。”有时她说那个军官是连长,有时说他是排长,有时又说他是个志愿兵。“他娶了我,我就可以随军了。”还有一次,她在深夜弄醒吴老太,告诉她,“我马上就是军婚,谁也不能碰我。”她很严肃地警告吴老太说,“谁碰我都是破坏军婚,会受到法律制裁。”
王老太这种病大约每半年犯一次,痊愈之后又是正常人,又是那个胆小怕事害怕得罪人的小老太太。顾院长知道她有这种毛病,听说她犯病了总是会心一笑,从不指责她,有时还来看望她,送给她一朵花。王老太接过花,感动不已,但这还只是她脑子不清醒的一种病态。另一种病态则是,她突然幻想自己变成了领导,正在审讯吴老太,她把房门关上,正襟危坐在自己床沿上,然后审问吴老太。
她高深莫测地问道,“把你做过的事情都跟我说清楚,我再重复一遍,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吴老太忍住笑,尽量不笑场,在精神还好的时候,便配合她,逗她玩。她说,“我偷过隔壁吴老二家一只鸡。”
王老太看着空无一人的旁边,吩咐说,“把这个记下。”接着又问,“还有什么更严重的问题,也都讲出来。”她一边审问,一边用手敲打床沿,就像敲打着桌面。
吴老太精神不好的时候,不耐烦的时候,就不配合她,懒得搭理她,窝在被子里蒙头大睡。王老太过来掀掉她被子,大声说道,“你放老实点,再不老实就把你关起来。”这时候的王老太威风凛凛,跟平时胆小怕事怯懦不堪的那个老太太简直判若两人,她眼神坚定,表情铁面无私。
过后,王老太也知道这是病,这种病大约也是每半年犯一次,也就是说王老太在一年的时间里,可能先后犯两次病。一次犯病做了新娘,另一次犯病做了领导,两种病交叉着犯,轮流犯,平均每次犯病时间大约一两个小时,不会更长。发作起来人就傻了,等到疯劲过去,恢复常态,人又好了。一年里头,两次犯病加起来不到三五个小时,在其他时间里,王老太仍是个唯唯诺诺像小学生一样守规矩的老太婆。按顾院长定下的规则,在这个房间,王老太是被照顾的对象,她年龄比吴老太大了将近十岁,是比较弱的那一方。
吴老太比王老太年纪小,看上去年富力强,但是吴老太只有半个身子好,另半个身子也不大好,也出过问题。她左边半个身子明显和右边半个身子不一样,左脸损毁过,有很严重的疤痕,左胳膊不灵便,明显受过伤,天阴时还会隐隐发痛,左腿也微微有些一瘸一拐。这些缺陷并不影响她的自理能力,若不是重体力活,凡手工活轻体力活吴老太都能干,干得很好。吴老太爱笑,没有遭到损毁的右边那半张脸,就像一个窗口,从那窗口里能够看到,也能够想象到她曾经漂亮过。即便她的左脸严重损毁,看着也不可怕,相反她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和善特别贴心。
在顾院长的工作日记里,曾经写过这么一句话:吴老太是讨好型人格。顾院长对孤寡老人有自己的观察,有时对他们进行性格分析,这方面的文字偶尔出现在她的工作日记里。
吴老太对人示好,不厌其烦地对人表达善意,主动做好事,打扫卫生,帮厨师做饭,在菜园里帮忙锄地浇水或下种。她好像从来没有空闲的时候,主动问候危重病号,有时还帮忙伺候病人。对王老太关怀备至,明知道王老太犯病的时候很讨厌,却从不曾翻过脸,从不曾在她化身为新娘、化身为领导的时候,当场戳穿她、羞辱她,跟她大吵大闹,让她下不来台,从不曾跟她在病中发生激烈冲突。顾院长想也只有吴老太,换作别人肯定无法容忍,谁也无法预测会闹出什么乱子。她对这样安排很满意,吴老太照顾了王老太,同时还一个劲讨好她,王老太是幸运的,吴老太的讨好对她长年累月没来由的恐惧,是一种难得的慰藉。可是王老太意识不到自己的幸运,依然战战兢兢、惴惴不安地过着每一个实际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老齐住进来后,吴老太不怎么和这个新来的邻居讲话,算起来,老齐进来的时间,比吴老太晚了两年半。吴老太不怎么跟他说话有点反常,无论怎么说,这不像是她的性格。老齐跟大家都不太熟,同房间的老彭又是个聋哑人,老齐虽然嘴唇哆嗦说话不是很利索,偏偏又喜欢说话,因为跟人不熟,就有点着急。他主动找王老太说话,问她,“你年轻时是不是当过妇联主任?”
王老太惊慌地闪开了,“你问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老齐觉得无趣,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喃喃地说,“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像妇联主任。”转念又想,“妇联主任有什么不好呢。”
这次搭讪失败了,老齐又走到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老林身边,老林长得胖,不愿走动,他成天坐在椅子上。老齐说,“太阳不错。”此时正是四月份,太阳挂在天上,又明亮又温和,菜园里的青菜绿油油地闪着光。
老林望了他一眼说,“晚上就要下雨。”他像是恶作剧似的又补了一句:“今天晚上一点钟开始下雨。”
“但是明天又是晴天。”老林繼续说。
“晚上一点钟吗?你看你,都精确到几点钟了。”老齐说。
“那是啊,”老林说,“这是手机里的天气预报,我们国家的天气预报早过关了,中央气象台的天气预报说几点钟下雨,就几点钟下雨。”
老齐也说,“很厉害。”他看了看四周,看看有没有人加入谈话,没有。都在晒太阳,三三两两,不远处有个盲人背靠在树上,仰面朝天,像是在谛听天上的声音,故意让太阳晒一晒他那两只空洞的眼睛。有人在院子里扫地,一名工作人员身穿白大褂,另一名也在扫地的人是吴老太。老齐同房间的老彭跟一个人在石桌上下军棋,那人是老倪,没人加入他们谈话。有一辆救护车开进来,把一位病重的老人运走了,顾院长跟他们办理了交接手续,手续看起来好像很简便,相关人员各自签上字就行了,大家都很熟练,病人被抬上救护车,并没有惊扰到院子里的其他人。有个人在唱歌,老齐仔细听了听,唱的是湖北大鼓。
老林说,“那个唱湖北大鼓的人还能唱楚剧。”
老齐眨巴着眼睛说,“从前在死人葬礼上,经常听到他唱,就是不知道他是哪个村的人。”
老林又望了望老齐说,“听说是前门沟人。”
“在外面唱唱蛮好的,怎么也进了福利院?”
“唱不动了吧,老了。”老林从凳子上站起来,“都老了,活一天是一天。”他往前走了几步,老齐发现,他走起路来比自己还要困难。老林又转过身来对老齐说,“今天晚上要吃粉蒸肉。”
“哪来的粉蒸肉?”
“上午有志愿者过来送爱心,送了蔬菜,还送了猪肉。”老齐记得,上午确实有志愿者过来拍照、理发、修剪指甲。老齐还理了发,给他理发的是个小伙子,小伙子不停地跟他没话找话说,前面另一个小伙子在录视频。
但是老齐不知道,他们居然还送了猪肉。
老林说,“送到厨房去了。”他亲眼看见的,厨师老徐说晚上要做粉蒸肉。他还说,老徐做的粉蒸肉好吃,又香又嫩,含在嘴里抿一抿就化了。老林一边说着,一边吞口水。
吴老太扫地时,看见老齐在跟老林说话,她想提醒老齐,老林贪吃,但心肠不是太好,爱扯是非,她有些焦急地直起身来,望着这边。老林也注意到吴老太,他对老齐说,“那老太太住你隔壁,真是闲不住,她这是故意做好事,图表现。”老林撇着嘴,露出讥讽的神情。
“我不知道她图表现有什么用,表现再好,还不是吃那些东西。”老齐说,他不太赞成老林的说法。
“哪里都要有积极分子是吧?她想当积极分子罢了。”老林坚持说。
老齐不好再反驳他,两人都闭了嘴。
看到他们分开了,吴老太好像松了口气,她觉得老齐像是做过老师,因此更感到孤独,这是种很奇怪的感受,她越帮别人,越讨好别人,便越觉得孤独。顾院长喜欢她,她在福利院口碑也很好,可是她越发孤独,总觉得她还有很多事情做得不太好。越孤独,便越努力去帮助别人,有些帮助显得过分多余,但是她自己并不知道。在进福利院之前,她独自一人生活,那时候她不觉得孤独,只是担心某一天会死在家里不为人知,没人帮她料理后事,所以她晚上睡觉总虚掩着大门,从不将门闩死。奇怪的是她进了福利院之后才感到孤独,她在人群中觉得不自在。她这一生都不曾经历过集体生活,尽管都是老人,跟这么多人生活在一起,她不愿意妨碍别人,也不愿意拖累别人,跟王老太住在一间房里,她曾想掏心掏肺对她好,王老太好像并不领情,她比吴老太更担惊受怕,害怕得罪任何人,害怕不小心做错了什么事情。即便如此,即便王老太经常犯病,吴老太也没有任何优越感,她永远不会有居高临下的态度。按顾院长的意思,她应该多帮助王老太,她也是这么做的,力所能及帮助她。顾院长另一个意思是希望她们能成为福利院的典型,互帮互助和谐相处,可以对外宣传的典型,成为福利院的楷模,让其他房间的人向她们学习。可是吴老太发现,这其实很难做到,王老太从不真正跟她交心换心,王老太甚至还刻意防着她,可能因为害怕,防备得还很紧。况且,王老太每年犯两次病,患病期间,吴老太更加无微不至关照她、照顾她。在她看来,每年能犯两次病,或许对王老太是一种放松,犯病就是放松,一种释放,那时候她肆无忌惮地解放了自己。那是她的出口,有出口总归是好的,吴老太因此还很嫉妒她。她其实暗中希望自己也能有這样发疯的时候,但是她却怎么也疯不了,她有时想,能生一场病也挺好,比如发烧,比如癫痫发作。但是她都没有,她甚至很少感冒,所以她不可能有什么出口。于是她很想能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把说话当作出口也挺好,她以前没有这种想法,没想过找谁说话,现在这种想法却很迫切,越觉得孤独,越想找人说话。她曾经希望能跟王老太建立这种什么话都可以说的关系,至少在她没有犯病的时候,但这显然不可能,只要她看一眼王老太的眼睛,就能明白,人家早已对她关闭了所有大门。更奇异的事情是王老太还喜欢打小报告,她是个热衷告密的人,定期向顾院长报告吴老太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他发现王老太有这方面的爱好,是因为有一天顾院长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对她说,“你是不是有梦游习惯啊?”
她回答顾院长说,“没有,我没有梦游习惯。”
顾院长奇怪地望了她一眼,很镇定也很谨慎地说道,“哦,没有就好。”
吴老太仔细想了想,昨天晚上半夜里,她睡不着,就想大哭一场。她怕惊动王老太,强忍着,可她还是想哭,不为什么,就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她悄悄起床,披上一件外衣,打开门,来到院子里。她蹲在菜地里呜呜咽咽地哭着,压低声音,不让哭声传出去,不惊扰到其他人,当时,暗淡的月光照耀着福利院,门房那里也亮着微弱的灯光。哭完之后又回到床上,吴老太以为这是她自己的事情,谁也不知道,第二天顾院长却问她是不是有梦游习惯,吴老太什么都明白了。王老太肯定打了她的小报告,这没什么,吴老太不怕被人说长道短,又不是什么丑事,但她却发现自己身边人原来有这种毛病,她因此更加孤独。
晚上吃粉蒸肉,老人们像过节日一样快乐。饭厅原本是两间平房,隔墙打通了,里面摆放着四排长桌子,长桌子两边是固定好了的凳子,凳子焊接在金属架上,都有木头靠背。吃饭的时候顾院长和工作人员出现在饭厅里,有些老人吃饭很困难,需要人帮忙,落座都要花很长时间,有人需要搀扶才能坐到凳子上,还有人坐着轮椅被推进来,只能坐在单独的桌子旁边。几名长期躺在床上的老人,厨房给他们单独另做食物,有专门的人送进去喂给他们吃。饭厅墙上挂着电视机,正在播报新闻,吃饭的老人很少有人听,只有老林很关注,他坐在最靠近墙壁的位置上,认真听着,几乎不错过每一条新闻。老齐用筷子夹着一块粉蒸肉,送了几次也没送进嘴里,他的手举在空中,准备把肉块送进嘴里,肉块掉了下来。在这之前,他成功了一次,嘴里因此有一块肉在咀嚼。可是第二块肉怎么也塞不进嘴里,他俯下脑袋,想让嘴巴和筷子的距离更近一点,却是徒劳。顾院长注意到了老齐,拿着只铁勺子走过来,吴老太顺手接过勺子,“我来吧。”她说。
顾院长什么也没说,只暗中对她竖了竖大拇指。
吴老太就坐在老齐斜对面,老齐正对面的座位上空着,没有人。吴老太挪了过去,坐在老齐对面,她用铁勺子舀着那块粉蒸肉,送进老齐嘴里。老齐充满感激,口齿不清地说着,“谢谢。”
吴老太说,“不必谢我,要谢,你就谢顾院长。”
老齐抬起头来寻找顾院长,顾院长在给另一个老人围兜肚。老齐嘴里的肉块米饭吃完了,吴老太又给他送进一勺,她说,“你以后要学会用勺子吃饭,不用筷子。”她让他放下筷子,用勺子试试看。他握着勺子柄,握成拳头,这次他没舀肉,把一勺米饭送进嘴里,他笑了,因为这次小小的成功而喜出望外。
吴老太问他,“你是不是中过风?”
“我没中风。”
“那你的手怎么会发抖?”
老齐压低声音,压得很低,吴老太向前探过头才能听清楚。“酒精中毒,”老齐说,“我以前是个酒鬼,医生说我有酒精依赖,别看我手抖得厉害,只要让我喝点酒,我的手立马就不抖了。我喝了几十年酒,进福利院前刚让我戒了,我好难受。”他对着吴老太摇了摇头。
老林吃完了,这时走了过来,对吴老太说,“你又在做好事,什么时候也对我做点好事吧。”
吴老太不敢得罪他,顺着他的话头说,“要我做什么,你说话。”
“我哪敢说话。”老林说,他的目光在吴老太左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你要看这里吗?”吴老太说着,便把左脸扭过来,正对着老林,老齐也看到了,那上面摞着一层一层疤痕,看上去很是狰狞。
如果没有疤痕,如果还是新鲜的,这张脸被损毁之前是什么样子呢?老齐不敢想象,也不能想象。老林却走开了,嘴里说着,“谁能唱一段湖北大鼓就好了。”说着,他走到老胡那里,老胡就是那个唱湖北大鼓的人。
老胡面容忧伤,好像没什么胃口,碗里的饭菜剩了好多。老林关切地问道,“胡老师有什么心事吗?”
天慈福利院的人都称老胡为胡老师,没人问便也罢了,老林这一问,老胡更忍不住了,他又忧伤又委屈。“蝴蝶又没来看我。”老胡噘着嘴巴说,“以前说好了的,她两个星期来看我一次,现在都两个月了,还不来看我。上个月底她带信进来,说今天要来看我,可是我左等右等也没来。”
“这么说,你刚才在院子里唱湖北大鼓,就是在等她了。”老胡没吱声,算是承认了。都知道他这习惯,只要一伤心,就会来一段湖北大鼓。蝴蝶是老胡徒弟,四五十歲年纪,长得模样周正,还算俊俏,老胡退出江湖后,蝴蝶就是他们星光乐队里的主唱,都叫她艺名蝴蝶,慢慢地,她本名叫什么都被人忘记了。
“开始想她了是吧?”老林坏笑着说。
老胡不在意老林笑容里的邪恶暗示,只顾抱怨说,“真是个没良心的女人。”
“要不再来一段?”老林说道。
此话正中下怀,老胡沉浸在忧伤和思念情绪中,说来就来,他拿筷子敲着桌子,拿腔拿调地唱了一段。唱词是这样的:
你打起电话来百事都不顾
烧开水你烧破了一把壶
炒白菜你当作煮豆腐
饭烧煳了不能吃只能喂猪
深更半夜你还在打电话
脸上笑得还蛮幸福
老林站在一旁拍巴掌叫好,正在吃饭的老人们都停下了,津津有味听老胡唱,只有老倪和老彭还在埋着头吃饭。老彭是因为听不见,老倪则是因为不愿意听到悲伤的唱腔,也不愿意听到滑稽的唱腔,悲剧喜剧他都不能听。他是个不幸的人,满肚子苦水,年龄已经很大了,仍是多愁善感,稍稍有点什么,都会触到他的伤心处。他住在二楼,本来就和老胡在一个房间,老胡这一唱,先不管唱词是什么,单单他的身份,谁都知道是葬礼上唱的星光乐队的人。所以他这一开口,竟无端让老倪想起了自己的亲人,老倪的亲人一个都不在了,都已去了阴间。老彭看到老倪的泪珠落进碗里,老倪终于发作了,双手端起饭碗扔到地上,大声叫着,“别唱了!”老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愕地看着老倪,老倪全身发抖,脸色惨白。福利院担心老人们吃饭端不牢饭碗,容易把碗摔坏,所用的碗都是铁盘子,不是瓷碗,被老倪扔在地上的铁饭盘子叮叮当当作响,蹦跳了几下,老彭弯下腰去,帮老倪把饭盘子捡起来。老胡果然停下来了,来了个急刹车,只唱了那几句便戛然而止,顾院长赶紧安抚大家,让没有吃好饭的老人继续吃完。
老倪擦干眼泪,拉着老彭往外走,他牵着他的手,站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面,两个人就站在那里。人们看到老倪正在跟老彭说着什么,这种场景在福利院经常出现,老倪和老彭下军棋时一声不吭,就像两个高手或两个聋哑人在对弈。可是在另外的某些时候,老倪却对着老彭不停地说话,老倪仿佛要将他一生的经历和遭遇都告诉老彭,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老倪毫无隐瞒地把他所有的故事都讲给老彭听,尽管他知道老彭一个字也听不见,但他还是认真地讲给他听,而对其他人老倪却只字不提自己的事情,所以没人了解老倪,顾院长也不真正了解他。关键是老彭虽然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却永远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讲,他看着老倪的表情,看着老倪嘴唇嚅动时的动作,从他的表情和嘴唇动作里,不知道他能不能猜测到他在说什么,或者能否猜测到哪怕是部分内容。但老彭无疑是诚恳的,也是诚实的,他有时拍一拍老倪的肩头,拉一拉他的手。在老倪说到动情处流眼泪的时候,他也会陪着垂泪,老倪有时候说着说着就会失声痛哭,他绝望地抱住树干不让自己摔倒,老彭这时候就会揪自己的头发,一把一把往下扯。等到老倪缓过神来,他会眨着眼睛,感激地望着老彭。他可能只想对着某个人把自己说出来,而老彭恰恰是他最适合说出自己的那个人,况且老彭什么也听不见,不会真正听到他难以启齿的屈辱,但老彭的态度又带给他某种原谅慰藉和宽恕。在老彭诚恳的倾听姿态和他不知所措的狂乱眼神里,老倪想要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福利院的人都知道,老倪在对着老彭讲述自己的家史。很多人都把老倪的行为当作是个笑话,一个正常人怎么会选择跟聋哑人说话呢,但是顾院长不这样看,她很委婉地摇头叹息道,“老倪是个不幸的人,唉,他太不幸了。”
老彭不喜欢老齐,这在一开始就能看出来,老齐根本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不明白他为什么故意跟自己作对,比如老齐晚上正准备看会儿书,他所看的书是儿子小时候的课本,老彭却吧嗒一声把灯关掉了。
老齐说,“我还在看书呢。”马上又意识到老彭其实是听不见的,房间里照旧黑暗着。
每个房间都有洗手间,老齐有天晚上去解手,结果摔跤了,吴老太在隔壁,都能听到他摔倒的撞击声和呻吟声,老彭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吴老太过来敲门,没人应,吴老太便推开门进来了,福利院大门口有门卫,许多房间晚上都不闩门,防止万一发生意外,外面的人方便进入。吴老太搀扶起老齐,瞥眼看见朝墙躺着的老彭正睁着眼睛,老齐右腿骨折了,不得不在床上静养几个月。
吴老太把老齐扶到床上,“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最担心这种事。”她说。她还给顾院长打了电话,顾院长说她马上处理。
120救护车很快就到了,在等救护车来的时候,吴老太倒水给老齐喝。他摇着头说,“我不想喝水,我好难受。”
吴老太说,“当然难受,你不是摔着了嘛。”
老齐说,“我不是摔着了难受,而是,”他皱紧眉头说,“而是想喝酒,我特别特别想喝酒你知道吗?如果给我一滴酒喝,我就不难受了,也不会摔跤。”他突然抓住吴老太的手,“你能帮我弄点酒吗?”
吴老太摇了摇头,“我不能。”
老齐颓丧地松开手,头上冒出一层虚汗。
“你不要这样,”吴老太说,“还是把酒瘾戒掉吧。”
顾院长和救护车很快就到了,送老齐出门时,吴老太又问道,“你是民办老师吗。”之前吴老太就曾问过老齐,她说老齐长得很像民办老师,问他是不是,每次老齐都说不是。
“我不是。”老齐这回解释了一下,他说,“我只是以前在县里的师范学校工作过几年。”说着,他被抬上救护车,眼睛仍然热切地望着吴老太。
他们出门后,老彭迅速将房门上闩,反锁上。吴老太回到房间,看到王老太缩在被子里抖得厉害,吴老太问她,“怎么了?”
王老太牙齿打着战说,“老齐肯定摔断了骨头,我担心以后,如果我的骨头也摔断了怎么办才好。”
“你不会摔跤的。”吴老太安慰她说。
“谁知道呢,”王老太嘀咕着说,“谁知道呢。”
天还没亮,吴老太又睡了会儿,半梦半醒间,仿佛听到王老太在自言自语念叨着什么。吴老太拼命在睡梦中挣扎,想要听清楚王老太在念什么,依稀听到王老太像是在背诵经文,或是什么格言警句,也有可能是小时候背诵过的很重要的东西。吴老太小时候应该也背诵过,所以一下子就从记忆中想起来了,她好像还跟着王老太一起背诵。然后她又睡着了,醒来时,发现王老太已经神清气爽地坐在床头,她这才想起来,王老太已经好久不曾发病了。
“吵到你了,没让你睡好。”王老太歉疚地说。
吴老太忙说,“你又没做什么,怎么会吵到我。”
王老太没再说什么,好像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不必再说下去。吴老太洗漱毕,去食堂吃早餐,吃完早餐又到院子里扫地,她心里记挂着老齐,不知道他伤得怎么样。老彭在出操,继续练习立正稍息正步走,出完操再去吃早餐。老林信息很灵通,已经知道昨天晚上老齐摔跤的事情,老彭进来吃早餐时,老林正在跟老胡老倪说这件事。吴老太的座位跟他们隔得远,她跟着老太太们坐在另一张长桌上吃饭,但是能听到他们说话。
老林说,“听说那个老齐是酒鬼,喝了一生酒,把脑子喝坏了,酒是命,没酒就没命,刚戒了酒,村里才把他送到福利院,要不戒酒,福利院还不收他呢。”
“没后人吗?”老倪问道。
“听说,好像有个儿子。”老林说,“在外地打工混得也不好,管不了他,村里干部拿他没办法。都说他喝酒会把自己喝死,因为没钱,喝的都是劣质酒,什么事也做不了,手发抖,脑袋跟着身子摇晃。村里干部有一个是他远房堂兄,不亲,毕竟也姓齐,为帮他戒酒,大家伙把他绑在家里靠背椅上,饿了喂他吃,困了让他就在椅子上打盹、迷糊。当他酒瘾发作,哀号着要喝酒时,他们就拿凉水泼他,拿一盆盆凉水泼到他脸上,泼到他身上。听说是以这种方法帮他把酒戒了,这才送到福利院来了。”
老胡这时插嘴说,“他找过我,问我能不能让蝴蝶看我时,帮他带点酒进来,我说哪能做这种事。”
老林哈哈笑着说,“也找过我,我也这么说,哪能害你呢。”
老倪垂下头,怜悯地说,“总还想着喝一口,没办法。”
老林說,“摔跤可能跟他的嗜酒后遗症有关。”
老倪说,“但是不能让他再喝,让他再喝酒是害他,那肯定会要了他的命。”
听他们这么说,吴老太心中暗自寻思,他们都在同情他。王老太也来了,她吃得少,吃得慢,这时一边吃着,一边观察别人的脸色。就像这是她不该吃的饭,或者这是她不该在的地方,总之好像哪里都不对劲,她吃得很难受。
吴老太吃完早餐,到其他重病人房间看了看,这才到院子里来扫地。院子其实很干净,工作人员每天按时清扫,可是吴老太闲着也是闲着,把那些又有些脏的地方再扫扫。她左边的脸庞很凶恶,所以她跟人说话时,尽量转过身来,把右脸对着别人,她扫地时也是这样子,侧着身子,左脸有意歪向地面。这可能跟她的左胳膊不太方便也有关系,她扫地的动作因此显得笨拙而又怪异,像个残疾人,或者就像是某个机器人在劳动。但是因为习惯了,吴老太的劳动效率还很高,凡是她扫过的地面都洁净无比。
顾院长比平时晚来了一两个小时,吴老太看见她过来,迎了上去。顾院长知道她担心,便停在她身边,说了几句话。顾院长说,“老齐右腿骨折,打了钢钉进去,上了夹板,好在他身体素质还可以,没有其他基础疾病,过几天医院把他送回来,就在福利院静养。”
吴老太放下心来,这时,老胡来了,他跟顾院长说,“顾院长,你能帮我打个电话吗?”
顾院长疑惑地问道,“你不是有老人手机吗?怎么要我帮你打电话?”
老胡说,“我的电话她不接,我一打过去她就挂了,一打过去她就挂了,所以我想用你的手机试试看,看陌生电话她接不接。”
顾院长让他报电话号码,她打过去,是老胡的徒弟蝴蝶,蝴蝶接了电话,很有礼貌地说,“喂,你好。”顾院长也说,“你好,我是福利院的,你稍等,胡老师要跟你说话。”说着,顾院长把电话递给老胡。
老胡接过电话,又是忙音,蝴蝶没说话就把电话挂了。
“又挂了。”他可怜巴巴地把电话还给顾院长。
“你找她有事?”顾院长问。
“她已经很久没来看我了。”老胡说。
“你想要她来看你吗?”
“我想要她来看我。”老胡噙着眼泪说,“我可能活不了几天了,她来看我一次少一次。”
顾院长说,“你别这么说,虽然你有心脏病,但是只要坚持吃药就不会有事,天慈福利院有心脏病的老人又不止你一个。”接着,顾院长又说,“电话号码我存下,待会儿等我有空,我再单独给她打过去,跟她说说,让她来看你。”
老胡说,“谁知有没有用。”
老倪把他拉到一边,劝慰他说,“你也别太伤心,好歹你还有可以盼着的人来看你,哪像我,连一个可以盼着的人也没有。”
过了五天,医院又用救护车把老齐送回来了,还是住在从前的房间里,护士定时来换药打针,饭菜由工作人员送到房间给他吃。他比刚进福利院时瘦了,体重降了好几斤,手颤抖得也轻微一些,说话好像口齿更清晰了。他跟顾院长说,“看来我来福利院来对了。”
顾院长微笑着说,“还是戒了酒的缘故。”
现在老齐每次上洗手间都需要老彭帮忙,老彭先把他从床上扶起来,然后让他的左手搭在自己肩上,再用肩膀扛着他的左半个身子,他的右手还要拄着一根拐杖,这样一步一步挪进洗手间。老彭因为听不见,老齐有了这方面的需求,只能给他做手势,这还是在白天,如果在晚上,做手势他也看不见。老齐只好把拐杖放在床头,晚上要起夜时,便拿拐杖捅一捅对面床上的老彭。捅轻了捅不醒他,捅重了怕伤着他,每次都要捅几个来回,老彭有时本来醒了,却假装没醒,多磨蹭一会儿。这样过了几天,老彭已经不耐烦了,去找顾院长反映情况,要求调到另一个房间去。他还是想跟老倪住在一起,无论帮老倪做什么,他都愿意,老倪是个比老齐更不幸的人,更需要有人照顾。
老彭不能说话,一边在纸上写字,一边摇头晃脑用手比画着,顾院长大体上弄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在纸上给他写字。告诉他,他跟老胡换房间不合适,因为老胡身体差,还有心脏病,而且老胡的体力也不如老彭好。老彭的要求没有被批准,气冲冲走开了,他不是个胡搅蛮缠的人,也从来没觉得搀扶老齐上洗手间有多么辛苦,他只是不喜欢这个人罢了。我凭什么要背着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去拉屎撒尿,呸呸呸!但是他跟这个人又没有什么明显的过节,只能跟自己生闷气。
吴老太记得,在老齐摔跤的第十五天,王老太又犯病了,她说,明天她就要出嫁了,她将成为连长的新娘,那位解放军连长将从河南洛阳来迎娶她。王老太平时那种胆小怕事的做派荡然无存,她把枕巾搭在头上当婚纱,洗脸的毛巾挂在腰间,把各种可以涂抹的东西往脸上和脖子上涂抹。说话的声音走路的步态都变得温柔,矫揉造作。要在以前,吴老太可能还会配合一下她,就像演戏,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可是现在,她想躲出去,哪怕躲到隔壁房间。
她知道老彭又到楼上下军棋去了,下到很晚才回来,只有老齐一个人躺在床上。她推门进来,果然只有老齐,他瘦了,手抖得好多了。
吴老太说,“等你骨伤养好了,手抖的毛病也会跟着一起好。”
“可我还是想喝酒。”
“你不能再喝了,再说你也没酒喝。”
老齐闭上眼睛,附和着说,“嗯,没酒喝。”
吴老太坐在老彭床沿上,她说,“我在你这儿坐会儿。”
老齐说,“坐吧,老彭很晚才回来。”
“我知道。”
老齐睁开眼睛说,“你怎么老问我是不是民办老师?”
吴老太说,“你看着像。”
“我认字不多。”
“对了,上次你说在县里师范学校待过几年,你在那里做什么呢。”
“你想听这个吗?”
“我想听,反正也没什么事。”
老齐说,“那我讲给你听。”
老齐的生平很曲折,在他讲述这些经历时,不得不多次停下来,擦拭眼泪,吴老太也陪着他落泪。老齐出生在齐家村,十八岁时坐过牢,那是1968年,被判了八年刑期,具体什么罪名现在就不说了。1976年從监狱出来,出来时才二十六岁,仍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可是因为坐过牢,名声坏了,在当地没办法找老婆。齐家村人大都姓齐,都很同情他,村南头有个远房长辈在县教育局当会计,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县里正在筹办一所中专师范学校,师范学校地址选在木头镇,招收的学生由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安排工作。当时正从各个高中抽调有能力的老师过去任教,教育局齐会计也参与安排学校后勤人员,他突然灵机一动,何不将老齐安排进学校做个厨师,就这样老齐成了县师范学校食堂的临时工。老齐说,“那时候学生都爱读书,我也开始学着有空念念书。”
“难怪,”吴老太不好意思地说,“我说怎么瞧着你像个教书先生。”
老齐明显脸红了,“我哪配教书。”
木头镇人并不知道他坐过牢,师范学校附近村子里更不会有人知道。食堂里另一个姓王的厨师比老齐年长,四十多岁,有家室,他观察了老齐一段时间,觉得还挺靠谱,便把同村姑娘小李介绍给他做老婆。小李也漂亮,个子高挑,跟老齐站在一块儿,外貌看着挺般配。两人一见面就对上眼了,老齐迷上了小李的瓜子脸,迷上了她快嘴快舌的风火劲儿。小李到了该出嫁的年纪,对老齐印象也还可以,除了他身上穿着的衣服比较陈旧,口齿比较木讷之外,别的也挑不出特别的毛病。说媒的王大哥问他们是什么意见,老齐热烈回应,愿意,太愿意了。小李没有明确反对。按那时的规矩,结婚前,说媒的人和女方要到男方家里去瞧家,意思是不光要瞧人,还要瞧瞧你家里的条件。老齐家里一贫如洗,父母亲在他坐牢期间先后死去,只给他留下两间瓦房,听说要瞧家,老齐一筹莫展。
这时候齐家村人显示出空前的团结和智慧,他们非常齐心,有物出物,有力出力,把老齐家两间瓦房装扮成了殷实富足之家。他们把谁家里最气派的立柜搬过来了,把另外一个人家里的饭桌搬过来,还有些家庭,自动把家里的桌椅板凳送来了、把米缸搬过来,米缸里同时还满满地装着大米;有人把衣柜送来了,衣柜里挂满衣服。在媒人王大哥和小李来瞧家前一天,所有这些东西都送来了,摆满老齐的屋子。到了那天早上,又有人临时送来一台收音机、一台缝纫机,还有人把自己家里一辆半旧自行车推过来了,架在屋檐下。老齐激动不已,大气都不敢出,如此富足的家庭,在齐家村绝无仅有。
老齐此时说起来仍免不了哽咽,他说,“父老鄉亲们对我太好了,他们把自己最好的东西拿来援助我,帮我装点门面,但那是假的,那都不是我的。”
吴老太很吃惊,看得出来也很痛苦,她说,“所有那些装门面的东西,到时候他们还会再拿回去。”
“是的是的,”老齐说,“可是当时我还没想到这一层。”
说媒的王大哥和小李好像都很满意,小李悄声对老齐说,“你可真有能耐。”
吴老太说,“不好,姑娘可能看出来了。”
老齐说,“你怎么知道她看出来了。”
“这还不明显吗?她都说出来了,她说你可真有能耐。”
“可我当时脑子糊涂,热血涨满了我的脑袋,好像那些东西是我的,以为小李说我真有能耐,是在夸奖我家道殷实。”
“你想错了。”吴老太说。
“我后来才知道,小李瞧出了破绽,但是她没有戳穿我,她答应嫁给我。”
吴老太说,“你们共同演了一出戏,姑娘明知道你们在演戏,也跟着配合,真是个好姑娘。”
“可是我不知道珍惜,我所犯下的罪过这一生也赎不回来,我是个罪人,我真正的罪是在小李身上犯下的。”
这天晚上他们就聊到这里,老彭回来了,他脸上的表情很欢快,走路的步子也是一颠一颠的,就像小孩子在蹦跳。吴老太相信,如果他不是聋哑人,一定是哼着小曲回来的,可是看到吴老太坐在他床沿上,正跟老齐促膝长谈,他的脸色即刻变得阴沉。
吴老太右边那半张好脸涨红了,左边那半张不好的脸也有些发紫,她向老彭打了个抱歉的手势才出去。老齐侧卧着,他因为刚刚回忆往事而精疲力竭,此时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小李死去时的面容,于是他偷偷抽泣着。
老彭没听到声音,却能看到他的肩头在耸动。
吴老太回到自己房间,王老太犯病的疯劲好像过去了,她把房间折腾得乱七八糟,然后安静地睡去。吴老太听不到一点点鼾声,甚至听不到一点点呼吸的声音,王老太个头小,身体单薄,只要她睡着了,她的身体就不会发出声音,很少有哪个人睡去时是她这种样子,就像死去了一样。吴老太每天都让自己先她之前睡去,如果王老太在她前面睡着了,吴老太便会在那种近似于空无一物的寂静中,不可克制地生出恐惧,她故意咳嗽,哪怕只是听到自己的声音,也会好受一些。可是今天,王老太睡着了,同样没有一丝声音,吴老太却不再恐惧。她对那副无声无息的躯体,生出了奇怪的另外的想法,她是不是并没有睡着,而只是在全神贯注屏息静气地听着什么,听着什么呢?听着我吗,她又能听出什么?吴老太微笑着想,她能听出我脑子里这会儿在想什么吗?老齐说他是个罪人,谁又不是罪人呢。吴老太想着想着,也睡着了,等她睁开眼睛醒来,王老太已经出去了。她还把昨天折腾得乱七八糟的房间整理好了,她病好了之后,并不记得犯病时的模样,也不记得她曾经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但是她知道把自己弄乱了的东西再整理好。
这天早上,老林在饭厅里乱发脾气,怒气冲冲地骂骂咧咧,声称有人偷了他东西,说偷东西的小偷不得好死。工作人员问他丢了什么,他坚决不说,只说丢了东西,却不说丢的东西是什么。后来顾院长来了,顾院长也问他丢了什么,他也不说。
“偷了你什么?”顾院长说,“钱吗?手机?香烟?零食?到底是什么?”
老林说,“我不说,偷我东西的人自然知道偷了什么。”
“你要告诉我是什么,我们才能帮你找东西。”
“我不会说丢了什么。”老林坚持说,“但是我会自己找到小偷,等我找到了,我要站在这里抽他耳光。”
一个坐在角落里的老人小声说,“既然不愿意说丢了什么,可能就是不太光彩的东西,不体面的东西才说不出口。”老人声音很小,却刚好能让人听到。
老林气得暴跳如雷,脸涨得像两瓣猪肝。“你要死吗?”老林望着那个角落骂着,“你有什么证据说这种鬼话?”可是他很快就住嘴了,老人抬起头来,双眼射出两道寒气闪闪的光。
这时,老林同房间的老刘站出来说了一番话,解了围。老刘说,“我刚把箱子和床上所有的东西都翻给老林看了,我没有拿他任何东西。”他不气不恼地说道。
“我当然信任你。”老林说。
顾院长说,“你真丢了什么,就到办公室登个记;如果没丢什么,我警告你不要乱说一气。”
老林低下头,咕哝着说,“我不登记,不登记。”
“那你说什么!”角落里那个老人突然又抬高声音说,“你这不是平白无故败坏天慈福利院的声誉吗?”
快到中午,顾院长从门房拿来一包东西送给老胡,是一袋水果一罐奶粉一瓶蜂蜜和两包香烟,老倪和老彭在房间里下军棋,老胡无所事事地站在窗前。
顾院长说,“胡老师,你徒弟来看你,这是她送来的东西,她把东西放在门房,说是有事,人先走了。”
老胡听到了顾院长在说话,偏偏不从窗前转过头来,依然把背对着他们。
“你徒弟叫蝴蝶对吧?可能还是太忙了,门卫让她进来坐会儿,和你见见面,她说这次就不了,下次再来。”顾院长又说,“当时我不在,如果我在,一定把她留下来。”
老胡还是没转过身来,老倪觉得不好意思,就这么把顾院长晾在屋里不成体统,便代老胡接过东西,放在小桌上。
老倪赔笑说,“东西还不少,要是有人送我这些东西,我睡着了也会笑醒的。”
老胡这时猛冲过来,拿起那包东西从窗口扔出去,老彭也看到了他眼里的泪水和怒火。“我才不要她的东西,”老胡说道,“要了她的东西,我能不死吗?”
“怎么能扔掉呢?”顾院长来到窗前,他们在二楼,窗外就是田野,顾院长往下看,那包东西就扔在楼下墙角里。再往前看,她看到一个中年女人,正从天慈福利院往不远处走去,那里,在田野中间有一棵高大的树,树下站着个男人,男人穿衬衫,头上戴着一顶有英文字母的帽子,骑着电动车。女人走到男人那里,坐上电动车后座,男人带着她说说笑笑开走了。顾院长从前好像见过蝴蝶,从背影看,那女人应该是她,她可能把东西放在门房就走了,电动车启动时,那女人扭过头来,朝这边远远地望了一眼,顾院长能确认,她就是蝴蝶。那么,老胡刚刚站在窗前,一定是看到蝴蝶正从福利院门房往外走,不禁悲从中来,摔了那包东西。
顾院长安排人到院子外面捡回那包东西,蜂蜜摔碎了,几只水果也磕破了,其他东西都还好,奶粉香烟都没问题。顾院长把损坏了的东西丢进垃圾桶,好着的东西重又交给老胡,叫他不要生气。
“你不再是从前了,”顾院长说,“你应该把从前的事情都放下。”
老胡脸上悲痛的神情还没散去,他说,“这个女人太没良心了。”这句话顾院长听过不止一次。
老倪说,“你这样想不对。”老彭望着他们,直点头,不知道他听明白了什么。
“老了就是老了。”顾院长又说,“你能说能唱,算是个文化人,我在福利院干的时间也不短了,见得多了,我就这么跟你说吧,你要学会告别,不断告别,跟别人告别,也跟自己告别。”
老胡还没听过顾院长这样说话,其实她这话对好多人都说过,说多了,她自己都有些讨厌自己。老胡没有再把东西扔掉,他把香烟给老齐,奶粉给王老太,没坏的水果给了老倪,他把东西都分给别人,自己什么也没留下。
当天晚上,老胡突发心梗去世了。他死去的时间据推测应该是凌晨两点左右,老倪并没有发觉有什么异常,没听到任何响动,也没有醒来,第二天早上才知道老胡不在了。老胡本来就有冠心病,这是突发的不幸,他最终是由福利院安葬的。顾院长想通知他的亲属,却发现他是孤寡老人,从花名册、从登记的档案材料上,都无法找到他的亲属或跟他靠得比较近的亲戚。于是顾院长找到并联系了蝴蝶,蝴蝶说她在外地,正在参加一个大家族的白喜事演出,实在赶不回来,她很抱歉。顾院长从电话里听到了闹嚷嚷的声音和喧嚣的音乐,然后就把电话挂断了。
老胡被葬在公墓,老倪坚持要去送行,顾院长考虑到他的身体还能吃得消,便让他去了。从墓地回来,老倪跟顾院长说,“等我死了,也把我葬在老胡旁边吧。”他讨好地巴结地望着顾院长,“先跟你预定,我跟他一样,也没有亲属,也是孤寡老人。”
顾院长牵了牵他的手说,“放心。”
老胡不在,老彭到老倪这里来得更勤了,待的时间也更久。
吴老太陪老齐的时间也更多了,她告诉老齐,“那个唱湖北大鼓的老胡走了。”
“是心梗,我听说了。”老齐说,“走得这么快。”
“眼见着一个一个来,又眼见着一个一个走。” 吴老太心痛地说。
“到头来都要走的。”老齐说。
吴老太有些凄然,“就看在哪天。”说完,都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吴老太又说道,“你那天的故事还没说完。”
老齐叹了口气,“你还记得这个,那我接着跟你说。
“在我结婚第二天,乡亲们把我家里的东西又都搬走了,就像遭了一场大洪水,曾经把我家装扮得富贵气派的那些东西,一眨眼就让一场大洪水冲走了。小李紧揪着我,她的指甲都掐到我胳膊上的肉里去了,她的眼神很惊慌,仿佛有一帮匪徒正在我们家抢劫,她不明白我为什么不上去阻拦他们。我羞愧难当,我的那些父老乡亲认为既然已经结婚了,老婆就是自家人,理应和我站在一边,因此应该能够理解之前的造假。他们一边搬东西,一边还跟小李打趣,问她昨天晚上喊过救命没有。问她这话的是一个结了婚的红脸膛男人,另一个也是结了婚的黄脸膛男人接着说,就算你喊救命,我也不会来救你。两个男人说着这些话,彼此挤眉弄眼,其他人也跟着一起哄堂大笑。
“小李早就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些东西新旧程度不同,颜色差异很大,样式各不相同,一看就不是一个家庭里的东西,但是她没想到所有东西都不是我的。人们走后,就像大洪水退去,家徒四壁。我认为小李应该发一通脾气,应该耍赖,可是小李没有,她哭了一场,但很快就擦干了眼泪。她说,没关系,虽然我们什么也没有,但是有两只手,可以把所有东西再挣回来。对,我也这么说。小李性格开朗、乐观、勤劳,村里人都说我有福气,找了个好媳妇。
“齐家村离木头镇二十几里路,我每天到师范学校上班,晚上赶回来,都是步行。第二天刚麻麻亮,又早早起床,天天如此,虽然累,却觉得快乐,从未有过的快乐。一年半后,生了个儿子,小李又干农活又带孩子,她很能干,也很辛苦。又过了五年,我终于买了辆自行车,可以骑着自行车往返学校和家里,孩子也大了,到处跑。再过两年,就要送他去念书,小李没有再生孩子,不知为什么,再也怀不上。她性情开朗,喜欢说笑,小李本来就比村里其他女人漂亮,又爱说爱笑,就更出众了,结了婚的男人和没结婚的男人,有空没空都喜欢跟她说笑几句。女人们大都会嫉恨她,有个女人开玩笑似的提醒我说,你白天都不在家,就不怕哪个男人把你老婆勾走了。我不自然地回了句,谁会勾她。想勾她的男人多的是,那女人说,信不信由你。
“女人无意中说的话让我多了个心眼,有一天,还在白天,我故意骑着自行车回来了。看到有个男人在我家田里帮小李干活,两人有说有笑,那男人就是在我们结婚第二天,打趣小李有没有喊救命的红脸膛男人。我的脑袋一下子就炸了,他怎么会在我们家田里干活呢?小李见我回来,诧异问道,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我黑着脸,没好气地抢白她,我怎么不能这么早回来,坏了你什么事?一句话戗得小李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红脸膛男人赶忙摆手说,你别误会,这田里的活有点重,我就是来帮你老婆搭把手。说着大大方方走了。小李看到人家走了,还责怪我说,你怎么不递根烟给人家。现在想来,就凭小李这句话,我就应该知道,她是无辜的。可是当时我鬼迷心窍,哪能想到这一层,我一到家就和小李大吵大闹,我怀疑他们有私情。小李矢口否认,坚持说她是清白的,我们吵了半个晚上,也吵不出什么头绪。過了几天,我又杀了个回马枪,白天又骑着车子回来,这次我看到小李正和黄脸膛男人站在一起说话,他们就站在田埂上说着什么,黄脸膛男人显然说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小李大笑不止,一直笑弯了腰。黄脸膛男人先看到我,他跟我打招呼说,哥,你回来了,我正跟嫂子讲笑话呢,你看她笑的。我根本没理他,小李笑得太过分了,等黄脸膛男人走后,我们又大吵了一架,自此以后,我们经常吵架。我怀疑小李跟村里哪个男人好上了,有时甚至怀疑跟她好上的男人还不止一个,我将村里的男人在脑子里一一想过,越想越怀疑。我有了心魔,在食堂上班也不安心,常常在上班时开溜,我把自行车丢在路边,偷偷从灌木丛里、从庄稼地里溜回去,搞突然袭击,想抓小李的现行,但都不成功,一次也没抓到。那天晚上,我已经在学校宿舍住下了,突然间心绪不宁,我决定再次骑车回去。二十几里路骑了一两个小时才到家,家里一片漆黑,没看到小李,也没看到儿子。我心里乱糟糟的,也不开灯,就坐在漆黑的屋子里,等着小李。”说到这里,老齐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当时有多孤独吗?”老齐问吴老太,她没回答。“当然,”他接着说,“我后来要比当时更孤独,只是当时我还不知道后来的事情。
“等了好半天,小李才回来,她是跟红脸膛男人一起回来的。红脸膛男人骑着自行车,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怀里抱着儿子,儿子已经睡着了。
“我从黑暗的屋子里冲出来,二话不说,上去就打小李。我揪着她头发,狠命抽她耳光,儿子这时从小李怀里醒了,哇哇大哭,我不管不顾,继续殴打小李。红脸膛男人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将那辆自行车推倒在地,使劲跺车轮子,跺自行车链条。小李一声不吭,抱着儿子进屋去了,红脸膛男人原本什么话也没说,这时说了句,你会后悔的。然后推着他那辆半旧的自行车回去了。那辆自行车在我结婚时,曾在我家屋檐下停放了一天。
“小李哄孩子睡着了,自己在屋子里洗澡,她就在堂屋,坐在木盆里洗,堂屋大门没关,灯也没开。我反身把门关上,小李把肥皂涂满全身,正在慢慢搓洗,我这时把灯打开,小李皮肤白皙,她那张脸又冷漠又高傲,也不正眼瞅我,她洗得很仔细,连头发也洗过了。我已经后悔了,因为小李没有辩解,红脸膛男人离开时也没有解释,故而我认为他们果真是有问题的,自己终归抓了现行。但我还是后悔了,我想原谅小李,小李是好女人,我不能失去她,于是我跪在地上,跪在那只木盆前面。我表示悔恨,抽抽搭搭地说道,我不该动手打你的,男人不能打女人,可是我当时实在忍不住,只要你不再跟他来往,我就不怪罪你,也不计较,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我再也不会打你了。小李没理我,还在洗澡,她一句话也不说,像块大理石,只是她还在动,机械地往自己身上撩水,一捧一捧撩在自己身上,洗完,她湿漉漉地从木盆里走出来,就站在地上把身体擦干净。她一点也不回避我,就像屋子里没有人,就只有她自己,然后她躺在床上睡下。我看到她睁着眼睛,我当时想,她可能睡到明天就好了,这么想着我也睡下了,很快就睡着了。等我早上醒来,发现小李已经在厨房里悬梁自尽了,她还是没穿衣服,赤条条的,那么干净,那么光洁。”
“我的故事吓着你了吗?”老齐问吴老太,他显得很疲惫。
“吓着我了,”吴老太说,“她肯定没有对不起你,她太刚烈了。”
老齐没来由地哭了起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他一想到小李,又哭了起来:“在我们齐家村,打老婆的人多得很,打老婆的事多得很,她怎么就受不住我打她一顿呢?我打她一顿怎么了?她也可以打我呀,我可以让她打,打一顿打十顿都可以。”老齐呜呜咽咽地哭着,“你说对了,”老齐说,“她没有对不起我,可是她怎么就不能受一点冤枉呢。那天晚上儿子生病了,发烧,我又没回去,小李实在没办法,便央求红脸膛男人,送儿子去镇上诊所看病。因为齐家村除了我之外,就只有红脸膛男人有自行车,另外那些有自行车的人都不在村里。儿子在诊所吃了药,打了吊针,又回到村里,正好被我看到。”老齐弄清楚了事情原委,正像红脸膛男人当时所说,你会后悔的,老齐肠子都悔青了,头发一夜间白了大半。他辞了工作,回到村里和儿子相依为命,把自行车卖了,安心在家种地。儿子读书,慢慢长大,他再也没娶别的女人,村里人看他变好了,规规矩矩,便好心给他介绍女人,他面也不见,一心只想着小李。他想用下半生为她念佛,为她超度,也为自己赎罪,可是又不懂佛理,入不了佛门,不知道怎么做。他只在心里想着她,有空也想读些书,但是又没书可读,只能读儿子念过的课本。村里人有时能看到他坐在屋檐下,捧着儿子往年读过的课本,认真地一字一句读着。儿子成人了,到外地打工去了,刚开始还和老齐有联系,过年也回来,后来便断了联系,听说儿子在外地已经结婚了,日子过得也很艰难。老齐不想打扰他,就在家一个人过着,从那时起,他开始喝酒。从一天喝半斤酒,慢慢增加到一天喝三斤,有时候喝三四斤,他沉醉在酒精里,不吃饭可以,不睡觉可以,但是不喝酒不行。他天天把自己灌醉,把家里后来添置的东西都卖了,卖了买酒喝。老齐把家当都卖光了,重新变得跟小李结婚时一样,一无所有,他酒精中毒,手抖得厉害,像个中了风的病人。
村里的干部也联系不上他儿子,决定把他送进福利院。他们逼着他戒酒,把他绑在靠背椅上,出主意的人正是那个红脸膛男人。老齐说,“他是我远房堂兄,我那堂兄说,你喝酒,喝醉了就装疯卖傻,你想这样就能忘掉小李是吧?偏不让你喝,偏不让你忘记她。”
那张靠背椅也是红脸膛男人从家里拿来的,他们把老齐绑在靠背椅上,他怎么哭怎么喊都没用,花了一两个月时间,才把他的酒瘾戒下来,刚戒下来,就把他送到福利院了。
“你有时出去吗?”老齐问。
吴老太说,“我有时候也出去,我跟顾院长请假出去买点东西,或是找机会给我那死鬼男人烧点纸。”
“那么,”老齐偷偷摸摸说,“你能不能给我带点酒进来,比如说那种小瓶的,二两半一瓶的,给我带一瓶回来。”
“不行,”吴老太说,“我不能害你。”
“我已经戒酒了。”老齐说,“你看我的手不抖了,我再也不会嗜酒,只是拿着闻一下。帮我带一瓶吧,我不喝,就把那二两半一瓶的酒放在枕邊,晚上睡觉时闻一下,早上起来再闻一下,你看行不行?”
吴老太说,“我不知道你闻的次数多了,会不会就来一口。”
“不会。”老齐说。
这些个晚上,老彭每次回来都看到吴老太坐在这里,有时还看到他们抹眼泪,老彭不以为意,也懒得理他们。老胡死后,他天天去那里陪老倪下军棋,大家都知道,老倪是个身世极其不幸的人,到底如何不幸又没有人能说出所以然。这是天慈福利院一个很奇怪的现象,老倪从没有向任何一个人倾诉衷肠,他不把自己的痛苦告诉别人,只跟老彭说,但却被公认为是最不幸的人。可能的原因是,无论谁回想起自己痛苦的往事,或者无论谁刚好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都会触动老倪,老倪每次都会陪着别人痛哭,并且痛哭的时候,偶尔会说出一些支离破碎的片言只语,那些话都很零碎,有时仅仅只是某个词语,却能让人联想很多,所以谁都相信他是最为不幸的人。
老彭却不讨厌他,相反还有意接近他,并在他痛苦不堪的时候,以自己的方式安慰他。老彭安慰他的方式,包括不动声色地连续十几盘棋故意输给他,希望这样能给他带来欢喜。老胡死后,老倪也哭了几场,他倒不是想到了过去,而是想到了未来,他害怕在将来某一天,也像老胡那样凄凉孤独地死去,但是他又盼着能像老胡那样安详地去世。这看起来是矛盾,又分明是两种心境,既是痛苦或羞耻,也可以说是修来的福分。
顾院长对老倪如此多愁善感,颇有微词,老胡之死,老倪实在想得太多,他想得虽多,多半想到的还是自己,并非老胡。实际上老胡真正的死因又是什么呢,顾院长一想到就心痛,他无疑是死于冠心病发作引发的心梗,这个法医也做过尸检,有司法结论。但是谁又能证明,老胡之死跟蝴蝶一点关系也没有呢,顾院长还记得,她站在窗前看到了那个骑电动车的男人,想必老胡也曾看到过他。有一种传闻说,老胡和蝴蝶远非师徒关系那么简单,他们的关系原本更为复杂,那个骑电动车的男人,是他们生活中从前的故人呢,还是老胡进了福利院之后才出现的新人?这疑问或许只有老胡才知道。但是老胡死后,蝴蝶却没有前来告别,这很让顾院长难受,她联系过蝴蝶,蝴蝶却没来。在顾院长眼里,這些老人都生活在告别之中,有些人把自己的往事讲出来,有些人则把自己的往事深埋心底,无论哪一种,他们每天都在告别,要么向某个人告别,要么向某段往事告别。老胡肯定跟蝴蝶告别过,但蝴蝶却没有前来向老胡告别,也没有见他最后一面。
老倪来找顾院长,要求把老彭安排到他房间去住,他一个人住在二楼很害怕,也不方便。
顾院长说,“以前老彭也提过这种要求。”
老倪说,“我知道,可那时候老胡还在,你没法安排他过去。”
顾院长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她说,“好吧,我同意,我马上安排他搬上去。”
老彭搬到二楼去了,临走时,他对着吴老太狡黠地眨了眨眼。
吴老太这天跟顾院长请假,到镇上去了一趟,她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去一趟镇上,买些女人用得上的东西,针头线脑的小玩意儿。每次顾院长都会准她假,回龙镇距离福利院不远,吴老太是不会迷路的。这次顾院长也准了她假,吴老太只有很少的零花钱,很快就把要买的东西买到了。她在小镇上逛了一圈,在烟酒副食小商店门口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然后她走了进去,她问店主,“请问,有二两半一小瓶的白酒吗?”
店主说,“有,你要哪种牌子的?”
“随便哪种牌子,就要便宜的那种。”
店主拿了一瓶递给她说,“三块钱。”吴老太接了酒,她在掏钱时脸红了。
她揣着小瓶酒往回走,心想等老齐伤养好了,能下地走路了,再把酒拿出来,为他庆祝一下,给他一个惊喜,不让他喝,只让他有时闻闻。老齐说,他只想晚上闻一下早上闻一下,吴老太相信他的话,相信他能做到。他的手明显比刚进来时好多了,很少发抖,他躺在床上说话时,脑袋也不怎么摇晃。但是他眼神忧伤,那样忧伤的眼神让吴老太一见着就心疼,他的余生都生活在悔恨当中,他因为嫉妒遮住了眼睛,让那么好的老婆寻了短见,这是他的伤疤,可是谁又没有自己的伤疤呢?吴老太想着要不要把自己的故事也讲给他听。快走到天慈福利院,已是傍晚,远处,在西边山坳上,在太阳即将落山的地方,天边的火焰在燃烧、在涌动,吴老太忘情地望着那里,没过一会儿,那大片的火焰就熄灭了、隐退了,重又变为灰白色,夜幕随之降临。天边的火焰可以熄灭,但是回忆里的火焰却永远也熄灭不了,那是因为回忆里的火焰早已不再燃烧,但它分明还在,它成了冰,成了燃烧着的冰的火焰,所以它不会熄灭。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这样的回忆,冰火焰,冰花朵,被封存着,冰封在那里。但是老齐讲出来了,他向她和盘托出了。进院子前,她在野地里画了个圈,把刚买的纸钱烧了,今天是她那死鬼男人的忌日。每年今天,她都会给死鬼男人烧纸,给他送钱过去,她口中还念着,“给你送钱来了,你吃好喝好,没事找人打打麻将,再别去炸鱼了,危险。”
吴老太把小瓶酒放在床上,放在枕头下面,任何人都不会发现她还藏着一小瓶酒。
没想到王老太这天晚上又犯病了,这次犯病不再是幻想做新娘,而是幻想做了领导,必须审讯有罪之人。吴老太刚从隔壁串门回来,猛然意识到房间里气氛不对,王老太不是坐在自己的床沿上,而是端坐在小桌旁,不再缩手缩脚,眼睛也不再像老鼠那样左瞄瞄右瞅瞅,严肃坚定地审视着小桌对面,双眼炯炯有神。小桌上放着一只茶杯,茶杯里倒上了半杯水,水杯旁有一个破烂不堪的小本子,小本子打开了,上面搁着一支圆珠笔。王老太一动不动地坐着,左手臂上缠着一块红布,吴老太明白,绝对是犯病了,自己又要吃些苦头。
从前,吴老太曾主动跟顾院长讨论过这件事,她说,“在王老太犯病的时候,我一定尽量顺着她,不跟她对着来,不跟她拧着,因为在她神志不清的时候,跟她对着来,说不定会惹出什么麻烦。”
顾院长很认可吴老太的态度,“你这样做显然是善举,你就委屈一点吧。”顾院长说,“那种时候,她就像酒鬼喝醉了一样,等她醒过来就好了。”
但那是从前,现在吴老太不想再顺着她,谁知道她会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来。
王老太看见吴老太进来,马上挺了挺腰杆,她瘦弱的身子比刚才挺拔了一些。她威严地说道,“进来吧,先把门关上。”
还是老一套,吴老太不明白,怎么总要关门呢,她嬉笑着把门关上。
“你坐下吧。”王老太这时和蔼可亲地点点头,示意吴老太在小桌对面坐下,小桌对面没有凳子,吴老太只能坐在自己床沿上。
“坐下了。”
“好。”王老太故意顿了顿,咳嗽一下,咳嗽声里没有痰,“我有些事情要问问你,”王老太说,“在问话前,我想先跟你交代一下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记住这句话,对我提出的问题,你要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吴老太真想笑出声来,这个平时胆小怕事战战兢兢的小老太太,一旦犯病,居然成了这个样子,她这些词儿都是从哪里来的?难道平时都装在她脑子里,只在犯病的时候才拿出来?
王老太看到吴老太虽然没笑出声来,却有点嬉皮笑脸的样子,她拿那支圆珠笔敲了一下小桌子,“你严肃点。”吴老太便也正襟危坐着。“有人反映,”王老太假装翻了翻她桌上那个破烂的小本子,翻到某一页,停止了,她拿圆珠笔在上面点了点。吴老太稍稍往前面倾了倾,俯着身子看那本子,她看到上面一个字也没有,一片空白。但是,王老太卻看到那上面写着字,“对了,有人反映你最近有些反常,你能自己主动交代吗?”说着,她的眼睛从小本上移开,坚硬地盯着吴老太。
吴老太想,她是真病了、真疯了,没疯的人不可能有这么坚硬的眼神,正常人要装也装不出来,那眼神坚硬得好厉害。“我没有不正常。”吴老太不由自主地顺着她回答。
“你再想想,你如果没有不正常,别人不会无缘无故反映到我这里来。”她的语气这会儿变得很和气,这应该是审讯的技巧和策略。
吴老太认真想了想,“我想不出来,总之我没有什么不正常。”
“那么,我提示一下你。”王老太说,“想想看,你最近和什么人接触频繁?而且还是异性。”
“你说的这个不用想。”吴老太想赶紧结束游戏,不知为什么,哪怕明知道王老太正在疯病当中,她也不想拿自己和老齐说事。这很讨厌,很无聊,“你说的那个人,就在我们隔壁,他叫老齐。我跟他接触频繁,是因为他受伤了,他摔跤了,腿摔断了,骨裂了,他躺在床上不能动,跟他同住一个房间的人又搬到楼上去了,我经常过去看看他、帮帮他,就这么简单。”吴老太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说得这么认真、这么仔细,就像她真在解释什么,真在自证清白,有这必要吗?
王老太脸上挂着讥讽的笑容,“听着好像还很合理,可是你们在一起说什么?每天说到深更半夜,说着说着还会哭起来,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你们的谈话内容能公开吗?我问你,能把你们的谈话内容公开吗?”
“你不能问这些。”吴老太突然很恼火,在她发怒恼火的时候,她忘记了对方现在是个病人,“你对这些好奇,说明你内心阴暗。”
王老太又换了一副笑容,她这时的笑容有点高深莫测:“戳到了你痛处了是吧?恼羞成怒了是吧?越是这样,越要弄清楚。”
“没什么,”吴老太强调说,“老齐不过是在跟我讲述他的身世。”
“讲述身世,他为什么向你讲述?”
“是啊。”吴老太想道,他为什么要向我讲述,“这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但为什么有人反映到这里来了?”
“你老是说反映,反映什么?”
“有人反映你生活作风不太检点。”
“够了。”吴老太猛地从床沿旁站了起来,她怒火中烧,以手指着王老太的鼻尖说,“别再跟我装疯卖傻了,我懒得再吃你这一套,我拿你当病人,你还真蹬鼻子上脸了,什么生活作风不检点,你这是诬陷我,也是在诬陷人家老齐。”吴老太一点也没降低音量,她理直气壮,她才不怕隔墙有耳,要闹就好好闹一场,她已经忍耐得够久了。
吴老太气得大叫大嚷,王老太反倒显得气定神闲,一板一眼说道,“你不用跳不用叫,有理不在声高,老实说反映你问题的人有证据。”
“证据,还有证据。”吴老太真想哈哈大笑,“那你拿出来给我看看。”
王老太说,“你先坐下,别着急。”
吴老太真坐下了,心想我倒要看看你搞什么鬼,王老太弯下腰,从小桌底下拿出那瓶二两半装的白酒。吴老太气得直翻白眼,她一把掀开自己床上的枕头,那下面果然空空如也,她藏在那里的一小瓶酒,现在就拿在王老太手上。
“你私藏的这瓶酒,难道不是准备送给那个男人的吗?”
吴老太真想把这小老太太推倒在地,她居然偷拿自己的东西,居然还当作证据,天哪!吴老太一把夺过来,“快还给我!”
王老太见她把酒夺过去了,仍然继续问道,“你能说这不是证据吗?”
“证据个鬼!”吴老太说,“我倒要问问你,你是真犯病了还是假病?”
“谁说我病了?”王老太一脸茫然,“你以为污蔑我病了,就能为你自己开脱吗?说我病了,你能拿出证据来吗?就像我刚才拿出你的证据一样,你也把我的证据拿出来吧,如果拿不出可信的证据,就请你收回你刚才所说的话。我病了,真好笑,当我问到你的问题,你却说我病了。”王老太居然连贯地说出了这么长一段话,这要在平时想都不敢想。
吴老太更加吃惊,“我被你搞糊涂了。”她说,“我以为你是个病人,可是你说话又不像是病人,但你强调自己不是病人,又让我觉得你是个病人。”吴老太捂着自己的脑袋,她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
王老太宽宏大量地笑着,“你不要再狡辩了,还是交代你的问题吧。”
“我没问题要交代。”
这时,福利院停电了,房间里一片漆黑。王老太想找出蜡烛点上,继续审问,没有灯光的黑暗房间,更像是一间牢房,吴老太只是这么想一想,就不寒而栗。
但是王老太没找着蜡烛,她非常冷静地说道,“那就明天吧。”接着她又吩咐说,“你先回去。”
吴老太不知道自己回到哪里去,她在床上躺下,很久之后,迷迷糊糊中,她听到王老太在对面也躺下了。到了早上,那小桌已物归原位,桌上的小本也不见了,王老太又变回那个胆小怯懦的小老太太。
昨天晚上的事情,难道她真没一点记忆吗?看着王老太那么衰弱,那么颤颤巍巍,吴老太毫无办法把她们两个人当成同一个人。
老齐恢复得不错,过去了两三个月,他已经能扶着墙壁,扶着床头栏杆,或拄着拐杖缓慢地挪动着行走。
吴老太说,“再过半个月,顶多一个月,你就可以扔掉拐杖了。”她把水递给他喝。
老齐说,“谢谢你照顾我,你让我想起了小李,我好多年都没有这样被人照顾了。”
“你不必客气。”
老齐不再说话,过了好半天又说,“我一直好奇你左边的脸和左边的胳膊,怎么就伤残了呢?”
吴老太说,“我也想讲给你听,你正好问到了,那我就原原本本告诉你吧。”
她年轻时嫁了一个男人,男人脑子活,吴老太嫁过去时年纪还很小,不諳世事。男人老想挣活钱,便做了货郎,农忙时在家种地,农闲时到外面跑生意,结婚几年吴老太也没生出一儿半女。那男人在外面做货郎跟一个女人好上了,女人在家守寡,第一年好上,第二年货郎又去时,女人生下了一个孩子,正是那男人的孩子。于是男人便抛下吴老太,住到那里去了,再也不回来。吴老太到处找他,找到那里,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没跟那男人吵架扯皮,办手续拿了离婚证,两人正式分开了。
又过了几年,吴老太经人介绍,另嫁了一个男人。这男人是鱼贩子,炸鱼为生,他在水库炸鱼,在河里炸鱼,在水塘炸鱼,哪里有鱼,就到哪里炸,因为炸鱼还被拘留过几次,但他还是炸鱼。他在黑市上购买炸药雷管和导火索,有时候也在大型水利工地上盗窃这些东西。他把炸药塞进空酒瓶,导火索插进雷管,把雷管埋进炸药,再用泥巴把酒瓶口封好。然后他点燃引线,等导火索烧到某个刻度,他才适时出手,酒瓶在水中爆炸,即刻就有被炸死或被炸晕的鱼翻在水面,有时会有白花花一大片。男人靠这个度日,有些炸鱼的人因为时间拿捏得不太准,把自己的手炸掉了。但是男人从来没出差错,他好像是这方面的天才,昼伏夜出,白天猫在家里睡觉,晚上出去炸鱼,他带着强光手电筒,炸完鱼,捞起来装进袋子里,快天亮才回来。
吴老太很快厌倦了这种日子,她爱上了一个民办老师,那民办老师也住在村子里,就在吴老太隔壁。老师每天去学校上课或是从学校回来,吴老太都会有意无意站在门口看着他,目送他远去、目送他归来。老师也就穿着村里人常穿的普通衣服,可是在吴老太的想象中他穿着的衣服幻化成了长衫,吴老太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穿长衫的样子,那样子简直太斯文,太好看了。而且老师也就长着村里男人那种普通的粗糙脸庞,可是在吴老太的想象中,他的脸却很苍白,这么一来,只要闭上眼睛,她脑子里的老师就有了一个完整的形象,老师成了一个瘦长的着长衫的苍白男人,当她目送他远去、目送他归来时,他的模样也在慢慢接近这种形象。民办老师渐渐明白了她的心意,渐渐地老师也悄悄有了这份感情,老师还没结婚,感情上是片空白,他因此非常珍惜出门归家时,都有一个女人在守候他。终于有一天,吴老太挑破了窗户纸,她看见民办老师回来,过了十来分钟,便送了一碗鱼汤过去。她知道那天民办老师家里没人,自己家里的男人也正在睡觉,民办老师喝了鱼汤,红着脸称赞说,“味道好鲜美。”
她接过碗,顺势抱住了民办老师。
吴老太跟老齐说,“是我先抱了他。”
老齐正吃惊地听着,听她这么说,便回答道,“难怪我们刚见面时,你就问我是不是民办老师。”
吴老太说,“我还不止问过一次。”
“可我不像民办老师。”
“你像,至少你像我们村里那个民办老师。”
老齐喃喃着说,“说不定你记错了。”
“也有可能,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吴老太说,“我就这么和他好上了,说是好上了,却没有实质内容。”
“为什么?”老齐问道。
“因为民办老师是个书生,他道德感很强,不愿意做没有道德的事情。”吴老太又说,“他也爱上了我,用他的话来说,他对我的爱还超过了我对他的爱。”
可是民办老师不愿意跟吴老太做那种事,他愿意娶她,他没有结过婚,虽然吴老太比他大几岁,但是他愿意娶她为妻。她就是他要娶的女人,只要她离婚就行了,离了婚,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嫁给他。
吴老太也想嫁给老师,她给炸鱼的人做了桌酒席,请求他答应离婚,至于离婚的原因,她没有提到民办老师,这也是她跟民办老师商量的意见,暂时不告诉他。她只是说,她不能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炸鱼的人弄不好随时会被抓进去。
炸鱼的人一下子蒙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要离婚呢,他才不愿意离婚,他对吴老太很满意,他认为她是他所能娶上的最适合他的女人。虽然他不会改变自己的职业,但他坚决不同意离婚,再说,离婚还是一件很丢脸的事,他丢不起这个人。
所以炸鱼的人绝不会离婚,吴老太便给他跪下了。
说到这里,吴老太又跟老齐说,“我求他放过我,我不能跟他过日子,我的脑袋在他脚下不停地磕头,可是他不为所动,他扶起我。”
“我是不会离婚的。”炸鱼的人打着呵欠说,“走吧,我们睡觉去。”
吴老太把这一结果告诉民办老师,民办老师也没办法,关键是民办老师也很倔强,他只能接受娶吴老太这种选择。吴老太只好再三乞求炸鱼的人,要求离婚,炸鱼的人拒不同意。吴老太被逼无奈,便把她和民办老师的约定说了出来,她说我只有跟你离婚了,才能嫁给他。炸鱼的人一听勃然大怒,没想到吴老太竟然给他戴了绿帽子,离婚不过是为了嫁给情人。吴老太向他解释,他们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她请求离婚完全是正派的,是正人君子行为。炸鱼的人怎么也不相信,他的理论是,这世上就没有不吃鱼的猫。他盛怒之下要杀掉民办老师,炸鱼的人提着刀,往隔壁闯去。吴老太事先没有跟民办老师商量,她是临时决定告诉他的,因此民办老师不知道出现了这种变故。这时炸鱼的人要杀人了,吴老太为了救民办老师,只得大声喊他的名字,叫他快逃。
民办老师逃走了,再也没回来,他逃到深圳去了。
“他刚到深圳时,”吴老太说,“还给我来过一封信,信里面有他的联系方式和地址,他告诉我,等着我离婚,然后去深圳和他团聚,我如果当时不管不顾直接跑到深圳就好了。”吴老太悔恨不已地说道,“可我还是想先离婚,我那时候什么都听民办老师的,我需要一张离婚证。”
吴老太继续纠缠炸鱼的人,要跟他离婚,炸鱼的人仍然不答应。吴老太说,“你不跟我离婚,我就去死。”
炸鱼的人冷笑着说,“你要死,我就跟你一块儿死。”
吴老太不过是威胁他,她以为炸鱼的人同样是在威胁自己。
“但是,”吴老太说,“我没想到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炸鱼的人把好几个酒瓶子牢牢绑在自己腰间,穿着宽大的外套,谁也看不见他在腰间绑着什么。当吴老太再次去找他,并再次提出离婚时,他什么话也没说,就抱着吴老太,死死地抱着她。吴老太想挣脱,怎么也挣不脱,两人倒在地上,翻滚,不停地翻滚,炸鱼的人早已点燃了导火索,吴老太想,自己必死无疑。可就在酒瓶即将爆炸那一瞬间,或者就在爆炸那一刻,炸鱼的人要么是动了恻隐之心,要么是也还爱着她,他突然拼命将吴老太推开了。在爆炸的时候,他推了吴老太一把,同时他还向相反的另一边滚去。炸鱼的人当场被炸死,吴老太左边的脸炸得稀烂,左边的手臂被炸伤,而她的右半个身子完好无损。
这个案子曾轰动一时,老齐抓住吴老太左边那只手,叹息着说,“你这是捡回了一条命。”
吴老太说,“那死鬼良心发现了。”
老齐摇了摇头,“不是什么良心发现,是他还爱着你。他不离婚,是他还爱着你,他要杀掉民办老师,是他还爱着你,他临死时推开你,也是他还爱着你。”
“我后来也明白了这个道理。”吴老太说,“我养好伤,便去了深圳,但是民办老师拒不见我。他在我打给他的电话里痛哭流涕,他说他不在乎我受伤,不在乎我毁容,可是他在乎我们中间有一个无辜的死者,那亡魂将是永远的阴影,让我们不得安宁,让我们没法生活在一起。”
老齐和吴老太长久无言。
“你想说点什么吗?”吴老太眼巴巴地望着老齐。
“我不想说什么,”老齐说,“你这一生,都还没有放下民辦老师。”
是啊是啊,她怎么放得下,她随时都在关注谁长得像民办老师,谁曾经做过民办老师。这些关注,有何意义,吴老太低着头,等她抬起头来,眼里满是泪水。她想,在我心里,那团爆炸的火光也成了冰封的火焰,熄灭不了,现在我端出来了,端到老齐面前,我们其实都是一样可怜的人。
“你不是也没有放下小李吗?”
“没有,”老齐说,“我怎么能放下她。”
终于,王老太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要行动,去找顾院长。在进门前,她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通,这才偷偷摸摸溜进来,她喘着气,张口结舌地向顾院长告发吴老太。她来找顾院长汇报情况,并确信她所汇报的情况是真实的,也是有价值的。她告诉顾院长,吴老太跟老齐的关系不正常,也不合适,自从老彭搬到二楼,吴老太差不多每天都到老齐那里去。之前老彭还没有搬上去,在老齐摔伤之后,吴老太就经常过去,因为那时候老彭下棋去了,而且每次吴老太都是很晚才回来。她还把吴老太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返回,大约在隔壁房间待多长时间,详细汇报给顾院长,这些内容她都记在小本子上,日期时间清清楚楚。
顾院长安静地听她说完,很吃惊地问道,“我了解到的情况是,吴老太对你特别好,你为什么会到我这里来告发她呢?”
王老太觉得特别奇怪,顾院长怎么会问出这么肤浅幼稚的话,她结结巴巴地回答说,“这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本分。”
“可是我认为这没什么。”顾院长明确表态说。
王老太一动不动坐着,“你还有事吗?”顾院长关切地问道。王老太还是不作声,还是一动不动坐着,福利院长忧心忡忡地想到,老太太别又犯病了吧。
曹军庆,发表出版过长篇小说和多部中短篇小说集,共计300余万字。短篇小说《时光证言》获《十月》文学奖,中篇小说《会见日》获《长江文艺》双年奖,《请你去钓鱼》获储吉旺文学大奖,另有多种作品曾被选刊或选本选载。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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