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连金娟
在铁城,夏天的时候,每逢初三和初八,河对面村子里的人会扯着一艘笨重的木船,从河对岸滑向河这边赶集市。冬天的时候更是方便,就从封冻了的洮河上走。人们赶着驴车,拉着骡子,马背上搭着褡裢,或者背着背篓,也有推了加重自行车的人,老老少少、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地来对岸采购。
嘈杂的人群里,一方小小的桌子,顺桌子的桌角边放着一台破旧的录音机、黑白电视机,矮小的冰箱。桌子上凌乱地摆满了元器件,桌前立着一个褐色的硬纸板,上面用黑粗的毛笔醒目地写着“修家电”几个大字。
人群中,庆云叔叔埋头正在拆卸着一台18英寸的电视机。他仔细地打开了四角的螺丝,掀开了电视机背面黑色的盖子,那些五颜六色的电线像大脑里的血管一样错综复杂。他低着头顺理着那些永远也没有章法的电线,浓密的头发一直垂在额前,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折射出栗色的光泽,那光的阴影正好打在他英挺的鼻梁上。
庆云叔叔总是将摊位支在我家的大门口,从包里拿出那些长短不一的改锥,再将一些大小不一的螺丝钉倒在方形的铁皮盒里。他将自己收拾得很整洁,总穿一件咖色的帆布夹克,青色的裤子,平底的毛布底鞋。衣服仿佛与他的气质浑然一体,有河水和风的味道。每当见我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抱着破旧的布娃娃从大门出来,他总会会心地笑一笑,笑起来方正的嘴角上扬,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风中,他的眼睛深不见底。
庆云叔叔总会在忙碌的摊位前给我比画一个吃饭的樣子。
我摇摇头。他从旁边买包子的店里给我买来两个羊肉包子。
我哈着气站在他的摊位前,边吃包子边看着他安静地捣鼓着桌面上凌乱的电线。有时,他用电笔探一探其中一个绿莹莹的电板就会突然起火,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我在惊慌中后退两步,他见状微笑着摸摸我的头。
庆云叔叔算起来是父亲远房的一个表亲,他家住在村子的东头,大门顶白色的玛尼旗被大风吹得哗啦啦直响。总能看见一个精瘦的老人站在门口,手里捋着麻丝,熟练地转动手里的捻线杆。风里他看上去很是精神,两只深陷的眼睛深邃明亮。他是庆云叔叔的父亲,我唤他姑爷爷。而姑奶奶——庆云叔叔的母亲,是个皮肤白净微胖的妇人,特别爱干净整洁,虽然年岁已去,但她一头乌黑的发在灰色的头巾下还是那样顺滑。用奶奶的话说,她家的地面能照出人影来。
姑爷爷、姑奶奶一共有两个儿子:庆雨、庆云。他们家是一进三院的模式。刚进去是一个顺溜的草屋,和庆雨叔叔用来码放洮砚石原料和制作洮砚的敞篷。第二道门进去是一个紧凑的一套土坯木梁的房屋。院子里干净整洁地铺着洮河边捡来的鹅卵石。细心的姑爷爷还将那些石头按颜色排出菊花样的图案。廊下的台阶也是用那些鹅卵石精心地垒砌起来的。整个房屋被油漆成淡淡的鹅黄色,庆雨、庆云叔叔用他们手艺挣的钱镶嵌了明亮的玻璃窗,看起来特别的透亮。庆雨叔叔的妻子是个爱笑的小眼睛女人,眉宇间稍稍带有一点媚气。在风中,她总喜欢坐在院子的廊檐下织一件酒红色的毛衣。我一直见她织,可总觉得没有织完的时候。
“哎呀,丫丫来看你姑阿婆了。”我进去的时候,她愉悦地笑着,手里不停地织着那件酒红色的毛衣。她笑起来,嘴角有细细的褶皱。她的眼睛远远地向我瞟过来,用余光顺带仔仔细细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了一遍。我最不喜这样被人莫名其妙地打量上一番,我最怕那样随意又刻意的眼光,仿佛永远藏着天大的预谋。
穿过一道黑色的狭窄的夹道,就来到了后院。那是一座占地两亩左右的大果园,总飘散一股淡淡的柏木香,这味道会让我想到河对岸原始森林里特有的清香,也会想到正月十五飘散在山顶拜祭山神时煨起的桑烟。风吹一吹那些柏木燃烧后的味道飘得满谷满洼都是。这种味道闻起来古老中略带一丝隐秘。那里错落有序地种着梨树、杏树、苹果树还有零星的几棵桑树,树的枝丫在风中不停地摆动着,发出吱吱的声响。有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一直通向靠山脚的五间土木屋。
自庆雨叔叔结婚后,姑奶奶姑爷爷和庆云叔叔就搬到了果园里生活。
姑奶奶做得一手发得掉渣的发糕。我进去的时候,她正从蒸笼里将白净的发糕小心翼翼地搬出来放在桦木的案板上,然后在切得方正的发糕上淋上调制好的蜂蜜。她见到我总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也像一个白净的发糕,甜甜的。她让我先去找庆云叔叔玩,等发糕凉好了她会喊我。
姑爷爷坐在用山羊毛擀成的黑色毛毡上,在擦得锃亮的火盆边上悠闲地喝着罐罐茶。他喝茶的时候总是将屋子里的花窗支起来。风一吹,那些茶香都被带上了天空。他用黝黑粗糙的手指捏捏我冰凉的鼻子,像是叹息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丫丫是个好姑娘,就是总也不爱说话。也难怪你总喜欢来找你庆云叔叔。”姑爷爷说完抽上一口旱烟,眼睛亮闪闪地望着头顶熏得微黑的木梁。
“不要拿丫丫和庆云比,丫丫不是哑巴。”炕沿下姑奶奶边蘸发糕,边向炕上的姑爷爷责备道。
“哑巴也有哑巴的好,至少不会祸从口出。说得少就想得多,你看我家庆云,除了不会说话,那脑瓜子、那长相不比村里其他孩子差。”姑爷爷说完这句话,好像找到了些许的宽慰,继而抿上一口罐罐茶。
我轻轻走进庆云叔叔的房间,他正埋头认真地维修着上个集市上别人给的一个短路的录音机。他修好后,将手掌轻轻挨在喇叭上感受它的振动。
阳光很好,庆云叔叔也支起了花窗。
见我来,庆云叔叔放下手中的活,打开长桌边上的一个抽屉。他从抽屉里变魔术式地给我找出打磨得光滑的石子,还有从南水泉里捡来的黑乌石。我开心地接过那些礼物,对着他张着嘴做出谢谢的嘴形。他微笑着朝我摆摆手。他笑起来的时候,满脸的纯真。我觉得如果有上辈子,我想我或许也是一个哑巴。要不我就是大河边上的一棵树,孤独安静地存活在世上。在风里,在寂静的岁月里,河对岸另一棵树也在艳蓝的天空下,静静地伫立在风中。
路过我家大门口的孩子朝台阶上望望我会嘲讽地喊我一声:“小哑巴。”如果被庆云叔叔看见,他会用手轰走那些取笑我的孩子。
“两个哑巴,爱吃西瓜。吃不到西瓜,哑巴啊啊啊。”那些孩子边走边大声嬉笑着跑远了。
庆云叔叔走过来,坐到我身旁,摸摸我的头,让我摊开手掌。他从兜里掏出从河边捡的光滑的石子,一颗一颗放到我的掌心上。他吹一吹台阶上的土,示意我和他一起玩丢石子。
暮色下沉,天渐渐地暗了下来。
石阶一下子变得冰凉起来,穿过村庄的风也变得紧了起来。庆云叔叔捡起那些石子装进兜里,在暮色里拉着我的手逆风向他家走去。
温暖的炕上,姑奶奶做了擀长面,我一口气吃了一大碗。庆云叔叔喜欢将他碗里的肉夹给我,看着我将一大碗长面连汤带面一起吸溜进肚子,暗黄的脸蛋上渗出一层淡淡的红晕时,他开心地笑了。
“老汉,你说我家庆云要是没被高烧烧成哑巴,再过一两年就要娶媳妇了。”姑奶奶朝坐在炕角阴暗处的姑爷爷说。
火盆里的炭火烧得通红,屁股下羊毛毡的热量噌噌地往上蹿。风吹着纸糊的花窗“嗞嗞”地响。吃完饭,我就着火盆里温暖的火光蜷成婴儿状,顺着炕桌的边沿睡着了。
“丫丫,醒醒,快到家了。”夜风里传来奶奶急促的喊叫声。
四下静悄悄的,只听得见汪汪的几声犬吠和风吹洮河哗哗流淌的声音。月色里奶奶的脸看上去是那样的暗黄,她呼唤我的声音又低又哑,像后山坡旷野里受伤的鸦叫。人老了总是变得性别及面容模糊。奶奶的声音和面容有时候真的很像一个年老的男人。我心里想着将脸埋进了庆云叔叔的背上。
我在庆云叔叔的背上眯着眼睛,我觉得故乡的山川河流都在风中慢慢地后移。我心想,这时候的世界真好,没有一点嘈杂的声音,也没有那么多面目不一的人群。
过完腊八的第二个清晨,稀薄的阳光里飘着零零散散的几片雪花,我十二岁了。
还没有吃早饭,家里就突然来了一拨人。他们告诉奶奶,昨天夜里姑爷爷去世了,要借我们家的饭桌和长凳用。
那个早上,空气一下子变得静默起来。风好像也停止了吹动。
我和奶奶随便吃了一点早餐向庆云叔叔家奔去。
还未进门,就见庆云叔叔家的大门上早已经撕掉了过年时贴的对联和门神。走到第二个院落里,堂门大开着。院子西边的一角放着一口没有上色的棺材。棺材脚下摆放着五颜六色的颜料小碟。我们进去的时候,给棺材上色的匠人刚到,正调好了颜料给棺木上色,一笔极致的青蓝描在柏木棺材上,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舅奶奶和丫丫来了呀,快进屋,你姑阿婆在里面。”干冷的风里,小眼睛女人见我们进来显得很热络。
我朝堂屋望了望,堂屋中间的供桌已经被搬走了,白色麻布帐幔竖挂着遮住了姑爷爷已经冰冷的身体。黄色的干草在帐幔底下的边角若隐若现。风一吹,零散的雪花卷进了堂屋。庆云叔叔从堂屋里走了出来,他头发有些许微乱,单眼皮肿肿的,眼皮上有瘀血快要渗出来。
他走过来,照例摸摸我的头。
我拉了一下庆云叔叔的衣袖,一种心酸至极的悲伤袭上心来。我将下巴缩进脖子上的牛绒围巾里,西北风里大滴大滴的泪砸在我的脚面上。
庆云叔叔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冬日的风里,果园里的树枝投影凌乱。从河边吹来的风,将那飘散的雪花斜斜地吹在脸上,哭过的脸颊刀割似的疼。
庆云叔叔走在前面,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是那背影是那樣的寂寥。
推门进去,姑奶奶斜斜地依着门柱坐在炕沿上。早晨的光打在她的脸上,脸上细碎的褶皱里都是泪痕。
奶奶走过去拉着她的手,说着一些节哀之类的安慰话语。
“唉,谁都有这么一天。老头昨天夜里走得很安静。可是他有个心愿未了,上半年的时候检查出肺癌的时候,老头子就天天托人给庆云说媳妇。可是谁会看上一个又聋又哑的人。你说这要哪一天我也跟着老头子走了,我家庆云可怎么办,他该有多可怜。”姑奶奶说着眼泪簌簌地往下流。
“如果庆云不嫌弃是个哑巴,我倒有一个人选。后山坡我娘家堂嫂子的女儿莺莺和庆云差不多大,今天估计也有二十一岁了,也是小时候发烧落下的根儿,说不了话。可是丫头长得水灵灵的,上一集还在我铺子里做了一身新衣服。我看和庆云倒是很般配。”奶奶向姑奶奶说道。
“庆云叔叔要结婚了,他自己知道吗?”我朝庆云叔叔望过去。他一脸的哀伤,眸子里蒙着淡淡的一层雾。
送走了姑爷爷,过了年,过了清明。峡谷的风一吹,庆云叔叔家果园里杏花开了,桃花也开了。
洮河水也开始解冻了。河面上先是浮着一大块一大块方形的冰块,继而是一片一片小碎冰珠。铁城里的人叫它“麻浮”。奶奶却说那是一个痴情的女子盼望自己丈夫时所洒的相思泪。
“我家丫丫以后,一定要嫁一个疼你爱你的人。要不一辈子太长了,一个不知疼爱你的男人会毁了你的一生。”
风里,我用背篓从河边将珍珠一样的冰珠打捞回家时,奶奶总会唠叨上几句。
四月穿过峡谷的风很和煦。庆云叔叔家院落里,繁盛的梨花在风里欢快地摇曳。刚升了初中的我将断了链的自行车推到庆云叔叔家的院落里让他帮我修一修。
“哎丫丫,今天你可不能麻烦你庆云叔叔,他今天要去后山坡看媳妇。”庆雨叔叔那小眼睛的妻子说完抿着嘴笑了笑。
我低下头看着庆云叔叔正埋着头,伸长了脖颈转动着我自行车的脚踏板。看样子,他已经将我断了的车链安了上去。
我轻拍了一下庆云叔叔的后背。他抬起头笑了笑,站起来推着车把示意我自己试一试,看还有没有其他的毛病,他一并给我修好。
我笑着摇摇头。那小眼睛的嫂子走了进来,手里拿着那件酒红色的毛衣,示意庆云叔叔穿上试一试。庆云叔叔接过毛衣,朝我笑笑进屋换衣服去了。
风吹过,梨花在风里打着转儿飘落。我觉得我该走了。
“丫丫再来玩啊。”见我推着自行车出了门,小眼睛嫂子扯尖了嗓门在我的身后喊道。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风从峡谷吹过的时候,我站在群山间。庆云叔叔刚要摸一下我的头,就被气流卷走了。
在破晓时分我醒过来,斜坐在院里的矮墙上,在黎明清冷的空气里,院里的月季在风中开得那么繁盛,牡丹打了结实的花苞,花椒树也长出了嫩黄的芽苞,这些植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总是那么清新。
我有一个月没去过庆云叔叔家。奶奶总在吃完饭后,脚步匆匆地去庆云叔叔家,向姑奶奶汇报关于莺莺姑娘的最新进展。
阳光很暖和,我搬了一只小板凳,坐在奶奶的裁缝铺门口,肆无忌惮地翻看着家里的书。风吹着书页哗哗地乱响,阳光里我的眼睛在看书的时候有些酸困。
“那不是庆云吗?”
我抬起头。四月风中,我看见庆云叔叔穿着那件酒红色的毛衣,那毛衣看样子是织小了,紧紧地捆绑在他的身上。我看惯了庆云叔叔穿暗色调的衣服,突然一件颜色鲜艳的衣服,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又精神了很多。他迎着风走,耳朵在阳光下有着透明的红色。
一个身材匀称的女子走在他的身旁,她穿一件粉色的开襟毛衫,黑色的裤管在风中被吹得颤动。远远地看过去,她的脸很模糊。
他们的身后跟着一个约摸五十岁的妇人。她看起来很壮实,两个脸蛋有着大片的高原红。她身旁的那个人,我眯着眼一看,居然是我奶奶。
她们这样从街道上走过去,春天里的人们就有了些许的躁动和时兴的话题。
“那是庆云的尕对象吗?看起来姑娘长得很良善。”柳树下一位上了年岁的老人抹着胡子说。
“哎呀,不会也是哑巴吧?好像后山坡鲁家的姑娘,有一集还在丫丫奶奶那里做过衣服。”邻居大娘透着一种阴阳怪气的伤感说道。
我听着,眼睛在中午的阳光里刺得很痛。
傍晚。晚霞烧得浓烈。奶奶踩着夕阳走进了院子里。
“真是黑了心了,掉进钱眼子里去了。”奶奶边走边嘀咕着,身上披了一层金光。
“看来你庆云叔叔的婚事要黄了。”奶奶惆怅地说。
“你庆云叔叔和莺莺都很喜欢对方,都是文静的好孩子,过日子是没问题。可是她那个娘家人开口就要了两万。两万元在草原上能买到两百只羊呢!”夕阳里奶奶显得愤愤然。
“嫂子,两万就两万吧,你给女方家去说。钱我想办法。”不知什么时候,神色焦虑的姑奶奶站在我和奶奶身旁说。
“我想办法,我去娘家借一点,让庆雨两口子也凑了一些。现在初步算了算能凑够九千,还有一万一我想办法。”姑奶奶说完,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夕阳退下去,天边最早的一颗星亮了起来。
夜风袭来,姑奶奶裹了裹头上灰色的头巾回家去了。
第二天还是满天星斗的时分,奶奶蒸了蜜糕、松软的大馍。拿出了自己舍不得喝的好茶。叮嘱我中午饭去姑奶奶家吃。她吃完早茶就去后山坡了。
“一个哑巴,比我都金贵。我当初嫁来的时候你们家抠抠搜搜才抠出了六千元。一个哑巴要那么多,杀了称人肉也卖不了那个价格。你妈也好奇怪,非得给庆云那个哑巴也说个媳妇,不怕以后再生个小哑巴出来。”中午放学,我刚进门就听见庆雨叔叔那小眼睛的妻子扯尖了嗓子叫嚷著。风里她的声音被吹得有些凌乱。
“你就值那个钱,当初是你非跟过来的。”庆雨叔叔冷冷地丢过来这么一句。
“何庆雨,你王八蛋!”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庆雨叔叔的妻子哭着跑出来,和我撞了个满怀。
我被撞倒在地,屁股蹾在地上生硬地疼。
推开里院的小门,满院的梨花在风里飘飘洒洒。石径上铺满了一层白色的花瓣。
我想幸亏这个后院足够大,庆云叔叔和姑奶奶一定没有听到前院激烈的争吵。风一吹那些争吵声都飘远了。
“丫丫快进屋,我给你炒了洋芋。”这是姑奶奶的声音。炒洋芋的香味飘得满院都是。只是我一点食欲也没有。
见我进来,庆云叔叔微笑着,忙帮我去盛饭。
“姑阿婆,钱凑得怎么样了?”虽然庆云叔叔听不到,我仍小心翼翼地说。
“真的是卖女儿呢,我把好话说尽了。把能说上话的亲戚都叫了一大堆,最后就少了八百。他们家也是不把自己的姑娘当人看,最后莺莺都哭了,他们才妥协了一点。”奶奶走了一天的山路,边喝茶边说。
“嫂子你挑个日子,下月我们下聘,到时候我一定将钱一个子儿不少地给他们送过去。但我也有条件:下聘后六月份我们就娶莺莺过门。我们庆云的婚事也没必要等到腊月,不需要那么多人。我只要孩子们和和顺顺在一起就行。”姑奶奶果决地说。
院子里的梨花香一阵阵飘过来。
六月的一场暴雨后,天空蓝得可以渗出水来。穿过峡谷的风很柔软。姑奶奶家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打破了铁城的寂静。
庆云叔叔结婚了。很多人都跑去他们家里吃红鸡蛋,大股儿的馍。
我踩着那些细碎的鞭炮纸屑走进去。院子里一派热热闹闹的气氛。站在人群里的庆云叔叔和他的妻子满脸幸福的笑容,他们在人群里穿梭着给大家敬酒。庆云叔叔远远地看见了我,朝我微笑着走过来。他穿着一身灰白色的西服,他身边莺莺姑娘漆黑的发髻上插着一枝红绸做的玫瑰。
“莺莺阿姨。”我笑着朝她的脸望去。她的笑意躲在两弯清澈的眸子里。她慌忙地从毛衫的方口袋里给我掏出一把糖果。
我接过去,剥了一颗放进嘴里。此刻没有风,人间此刻一派祥和。
腊月里的某个夜晚,西北风在窗外嘶吼了一夜。第二天推门的时候,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几只鸦雀叫着抖落了枝头的雪。
又是一群人,踩着厚厚的雪,带着浓浓的雪气走进了我家。
有了上次的经历,这次他们推门而入的时候,一种不祥之感涌上了我的心头。
“谁没了?”奶奶低低地问着来人,边帮忙搬桌子。
“庆雨妈。”来人平淡地说。
“啊,昨天傍晚我还见过她呢?怎么说没就没了。”奶奶惊慌地朝来人问道。
“阿婆,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听家里人说,何家阿婆为了能给她的哑儿子娶上媳妇,偷偷去河对面卫生院卖了好几次血。老了经不起折腾,昨天夜里晕倒了再没起来。”其中的一个年轻人说。
“听说她把自己前年做的柏木棺材也卖了。现在人倒下了,连棺材也没有。庆雨哥半夜就去河对面棺材店找棺材去了。”另一个年轻人说。
“啊。”奶奶发出了嘶哑的悲鸣,她无力再帮忙搬椅子了。她抬手挥挥让他们把桌椅搬走了,悲痛地顺势坐在身后的单人沙发上。整个人陷进去,有一种渗透骨肉的心疼击倒了她。她悲痛地用双手捂住脸。
我站在奶奶身边,窗外的雪簌簌地下着。
突然,奶奶像想起什么似的。她站起身来,朝炕下面柜子上的箱子走去。她搬了凳子,爬上柜。迅速地打开箱子,拿出了一个扎在一起的蓝色包袱,从里面抽出一个包。放在柜子上打开,是一个存折,和一沓钱。她取了钱跳下柜子和我朝庆云叔叔家奔去。
路上的雪很厚,风旋起的雪花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我和奶奶刚走几步就陷进雪里去。因为走得急,走进庆云叔叔家门,我和奶奶说不了话,只能大口大口喘着气。
家里已经零零散散来了几个人。奶奶奔进堂屋,掀开那厚厚的黄白麻幔帐,伏在姑奶奶冰冷的身边泣不成声。我从来没见奶奶如此悲痛过。庆云叔叔走过来试图劝解奶奶,可是奶奶整个人伏在姑奶奶身边哭得撕心裂肺。
“舅奶奶你也尽了心的,我妈她疼小的也该有个疼法。娶个哑巴把自己的老命都搭进去了。”庆云叔叔那小眼睛的嫂子,边瞪了一眼身边的庆云叔叔,边过来劝解奶奶。
奶奶听到这话收住了眼泪,站起身狠狠地回瞪了一眼前来劝解她的女人。
她起身,将装着钱的一个布袋子塞到了庆云叔叔的手里。
庆云叔叔打开一看,慌乱地比画着,发出“啊啊”的叫声。看到这样,奶奶鼻子一酸又哭了。
“我还是等庆雨吧。”奶奶見状接过庆云叔叔手里的布袋子。
那小眼睛女人见状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了男人们吆喝的声音。五六个人抬着一口棺木走了进来。他们头上、肩膀上都落了一层厚厚的雪。
“庆雨你过来。”等棺木放好后,奶奶哑着嗓子在人群里朝庆雨叔叔喊道。
“庆雨,这里是五千块钱,是丫丫爸爸平时给我和丫丫用的。我们娘儿俩也用不上那么多,你拿去先把要紧的账还一还。庆雨,我真是糊涂,我不知道你妈是用这种方式凑钱的。早知道我就把钱拿出来了,我懊悔死了,这钱究竟是个啥东西,能把人逼到这地步上。”庆雨叔叔走过来,奶奶将他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着,说到伤心处,她发出了压抑的哭泣声。
“妗子,钱我先收下,日后等我和庆云赚了钱一定还你。我发完丧先把赊的棺材钱还了。还有,庆云的媳妇也怀孕了,也得备着一点钱。”庆雨叔叔说。
奶奶擦干眼泪,和我一起朝后院走去。
自庆云叔叔结了婚,他们小两口陪着姑奶奶就一直住在后院。三个人倒也过得清静自在,可是如今姑爷爷去世了,姑奶奶现下又走了,偌大的院子变得更加空荡了。
院子里的果树上挂满了白绒绒的雪球。石径上被扫过的地方又铺了一层雪。
我和奶奶走过去,远远地,庆云叔叔结婚时贴在窗户和门上的喜字映衬着白雪显得更鲜红了。那红红的喜字,让我想起村里人对庆云叔叔两口子的议论。他们中有人说,刚上冬的时候有一天夜里,皎白的月光下,庆云叔叔在封冻的河面上陪着他的哑媳妇滑冰。滑完冰,他们手牵着手回家了。也有人说庆云叔叔每个集市出摊的时候,总会抱一抱他的哑妻子,在额头上亲一下才会出门。他们说最后这条消息最可靠,是庆雨妻子看到的。自此村里的媳妇们埋怨自己丈夫时有了口头禅:“我活得还不如一个哑巴。”
我们推门进去,家里暖暖的,火炉上的茶壶里发出哧哧的声响。
庆云叔叔的妻子莺莺阿姨坐在火炉边,脸色白白的。手里缝着一块黑色的长方形的枕头。那枕头是要放在姑奶奶棺木里的。本来这些东西应该是提前由亡人的女儿准备好的,可是姑奶奶没有生下女儿,而她自己也未曾预料到自己走得这样快。莺莺阿姨边缝制边落着泪,她看上去比刚结婚那会儿胖了许多,可能是因为怀孕的关系。
她见我和奶奶走了进去,赶忙站了起来。从旁边的桌子上拿了茶叶泡茶给我们喝。
她挺着大肚子,腼腆地抿嘴笑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有着幸福的娇羞。
这时庆云叔叔走了进来,他用一个方正的大木盘给我们端来了一些粥和一碟子土灶上烤得金黄的馍,放在炕桌上示意我们赶紧吃了,又将莺莺阿姨的那一碗取了下来,用筷子搅动着吹了吹递给了她。他低下头看着埋头吃饭的妻子。
窗外的天又暗了一个色调。我望着窗外白茫茫的世界,觉得姑奶奶或许此时就在窗外的风雪中安静地看着这一切,她的心里估计是暖的。
第二年消融了的雪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往下滑落。果园里的树枝在阳光下露出了光滑的皮。洮河水载着消融了的冰块缓缓地向东流去。风从峡谷吹过的时候,随着一声嘹亮的啼哭,庆云叔叔的姑娘降生了。
那一阵子奶奶又是一阵忙活,忙着给新出生的孩子缝新衣服,忙着在灶上蒸厚厚圆圆的月婆子馒头。
我看到小家伙的时候,已经是五月了。因为奶奶说没出嫁的姑娘在孩子未满月的时候是不便探望的。
在那些日子里,我觉得风穿过峡谷的时候,我闭着眼都能听见自己成长的声音。我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女了。虽然我依旧不爱说话,依旧觉得自卑。
五月的一天,我放学回家,在大门外就听见屋内传来奶奶欢乐的笑声。这在我们一向清冷的家里显得那样动人。
我将自行车立在大门口,走进院中。阳光下,一张粉嫩的笑脸出现在风中摇曳的月季花旁。莺莺阿姨侧身坐在廊檐下的椅子上,怀里的小婴儿脸从她的胳膊肘侧过来,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旁边的庆云叔叔手里拿着一朵花上下摇动着逗着偏过头的小婴儿。
我隔着月季花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眼角突然泛起了热泪。在这样一种情境里,我突然很想念我的父母,想起来在小时候父亲也总摘了月季花在我眼前晃着逗我玩。而母亲总喜欢让我坐在花园边的土墙上,就着暖暖的春风,她总会给我梳一个时兴的小辫子。我也曾被这样深深爱过,在以后非常难熬的日子里,我总会想起这一刻。
庆云叔叔见我走过来,很开心地笑着。我笑着示意莺莺阿姨让我抱一抱她可爱的女儿。她满脸慈母般的光晕。她开心地笑着将她娇小的女儿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怀里。一股新生命特有的清香向我袭来,怀里的小家伙她的身子是那样的柔软,她的脸蛋粉粉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我突然咧着小嘴笑了,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嘴角绽开了一对酒窝。
“太可爱了,是一个爱笑的宝宝。”我说着将脸往小婴儿脸上轻轻地蹭了一蹭。
“脸离远,别吓着孩子。”奶奶说着从后背轻拍了一下我。
“她有名字吗?”我在风中兴奋地朝奶奶问道。
“有啊,叫笑笑。”奶奶说。
阳光里,我们轮流抱着她,爱不释手。
日子就这样在洮河水的流淌中过了三年。小笑笑学会了走路奔跑,学会了撒娇,学会了在风中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喊我:“丫丫姐。”
三年里,父母也只是回过三次家。在老屋昏黄的灯光下我与母亲干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一人捧着一本书就着灯光静静地阅读。窗外的月季,将夜风中婆娑的身影投在花格窗上。
偶尔她也会问我一些学校里的事情,她从来不会去问我考试的成绩。她也买了一个和我小时候差不多一样的布娃娃让我送给庆云叔叔的孩子,可是我问她自己怎么不去。她吸吸鼻子里的气说,她不喜欢看到庆雨叔叔的妻子,一副算计的樣子。
其实母亲不知道,自姑奶奶去世。在庆雨妻子三番五次的指桑骂槐下,庆雨和庆云二位叔叔早已经分了家。庆云叔叔封了里院的小门,从果园的另一边开了个小门。他依旧在集市上摆着维修家电的摊子。
过完年妈妈要走了,临走的时候她给我两个白色的乳罩。她说我十八岁了,应该学会戴乳罩了。要不长大后胸会下垂的。我听着,心里暖暖的。
母亲刚走,奶奶就在我的衣柜里发现了这一在她看来逆天的怪物。她气愤地说,什么作妖的东西。我家丫丫才不会去戴它,奶奶给你缝了一件紧身的背心,纯棉的,比这怪物好多了。
无奈,在我开学的前夕,我拿了妈妈买给笑笑的布娃娃,还有我自己的那个。我也拿了妈妈买给我的乳罩,我想把它送给莺莺阿姨,我总不能看着它被奶奶烧了炕洞,那样是不是太对不起母亲了。至少这是她亲自送给我的东西,不是邮寄来的。
我把这些东西装在一个大兜里,大风里我朝庆云叔叔家走去。
走进庆云叔叔家,远远地听见院子里有逗孩子的声音。走上前去定眼一看是莺莺阿姨的母亲。她两腮的高原红不知为何变成了紫青,她看上去壮实得像头母牛。她的衣服紧紧地绷在身上。我进去的时候她正将笑笑放在腿上玩耍。
“阿婆。”我怯怯地叫上一声。我对长得粗壮的女人天生有一种惧怕。
“嗯。”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回了一声。
“丫丫姐姐。”笑笑看我走进来,摇摇摆摆走向我,拉着我的手朝屋子走去。
屋子里庆云叔叔正在桌前维修东西。莺莺阿姨在靠窗的地方给笑笑织着一件向日葵图样的毛衣。见我进来她愉快地走过来,拉了我也坐在窗边,随即给我倒了一杯红枣茶。
我笑着将她拉进另一个房间。我掏出了布娃娃送给身旁跟我们进来的笑笑。她开心得手舞足蹈,一个胳膊下夹着一个布娃娃喊着外婆,朝屋外跑去了。我又从兜里掏出了那两个白色的乳罩给莺莺阿姨看。我示意是我送给她的。
她看到,先了一副惊讶的表情,继而害羞地朝我拍打了两下。又拿过去仔细地瞧了瞧,在自己胸前比画着。我看到这里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放下东西,出门朝笑笑挥挥手就回家了。
第二个学期,高考结束后,我回到家里。我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去庆云叔叔家看看笑笑,看她有没有长高,我从县城买了夹心的蛋糕要给她吃。
我兴冲冲地从包里取出了蛋糕,就准备去庆云叔叔家。
“丫,别去。”奶奶神色凝重地拉住了我。
“为什么?”我问奶奶。
“就是你去送东西那天,你庆云叔叔的丈母娘来了。她来领走了笑笑和你莺莺阿姨。她给村子里的人说她领回娘家住几天就送过来。你庆云叔叔也没多想,还抱着笑笑将你莺莺阿姨送到了娘家,准备过几天就接回家。可是过了几天,莺莺和笑笑被那黑心肝的丈母娘,卖给了一个外地的光棍。”奶奶说着声音越来越哑,最后哭了。
“什么!卖了!没去找吗?就这样活生生的两个人当畜生一样卖了?”我的愤怒不知如何去宣泄,脑海里不断显现着笑笑天真无邪的笑容,莺莺阿姨拿着乳罩和我打趣的模样,还有庆云叔叔拿着月季逗着笑笑的画面。
“庆云叔叔呢?”我哭着问道。
“你庆云叔叔神情恍惚了,他见人就抬手指着他有一个长得像小松树一样高的女儿,他有一个长头发的妻子,拉着别人让出去找找。”
我奔走在六月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到了庆云叔叔家,庆云叔叔躺在炕上。他眼窝凹陷,脸色蜡黄。他的身旁放着我送给丫丫的另一个布娃娃,布娃娃的衣裙上一摊湿湿的眼泪。一定是庆云叔叔抱着布娃娃哭过了。
庆云叔叔见我进来,他突然跳下炕,嘴里“啊啊啊”地喊叫着,抬手在我们面前比画着笑笑的身高,又指指挂在门口莺莺阿姨的衣服,示意我帮他找她们。他不断地在胸前做着哀求和感谢的手势。汹涌的眼泪从他脸上滑落。
此后我每天躲在家里,我不敢去听一切关于庆云叔叔的消息。我觉得在一场暴雨之后,河对岸的那棵树在一场暴雨的狂袭中咔嚓一声断裂了,让河对岸的我无法适从。
第二年的五月,奶奶在电话里对我说引洮入陇后,下游坝上的水总会向上蔓延,靠洮河的地方都被淹没了。庆雨叔叔带着庆云叔叔和村里很多人搬迁去了遥远的戈壁。
奶奶在电话里给我讲了好多关于庆云叔叔的事。可能是因为我长大了,或者是因为奶奶越来越老的原因,她的话语越来越变得冗长且没有逻辑。
我的身体仿佛被大风吹过,空无一物。我整个人轻飘飘地在南方闷热的天气里喘着气,一点力量也没有。
此后,我再一次回到铁城。
一股曾经熟悉的气息在风里飘荡。我的脚步像有原始的记忆,我居然走到了庆云叔叔家门口。门口的大门被卸走了,只剩一个空洞的门洞。洮河边吹来的风直往里面窜。昨晚下过雨的地面踩一下都是黄色的泥土。
我从几乎要坍塌的门洞里钻进去。
放眼望去,整个院子又杂乱又空荡。庆云叔叔曾经住过的房子早已一片残垣断壁。只是一个月,院子里的野草已经快要漫过石径。果园里有些果树被砍倒拉走了,留下黄白色的树干散发着浓烈的树木被杀伐后喷出的特有气息。前院的房也被拆了,一堆黄土里,被拆卸掉的房屋门窗和搬迁后留下的垃圾被杂乱地埋在倒塌的院墙下。
我的脚迈上石径,朝着庆云叔叔和莺莺阿姨曾住过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一块被遗弃的石磨,被昨夜的雨水冲刷后显得特别干凈。我像生了病一样,腿脚一直是软的,顺势就坐在磨石上。
刚坐下我的脚下突然觉得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我低头一看,是一块拆卸房屋时留下的一根木材。而木材的下面是那熟悉的酒红。而毛衣和白色的乳罩,多半部分已经深陷在泥土里。再往旁边一看,当初莺莺阿姨织给笑笑的向日葵毛衣,还挂在木杆上。
我直视着刺白的阳光。阳光的光圈一圈一圈打开,世界凝固了。
只有风从高原的峡谷穿过。
责任编辑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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