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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霞

时间:2024-05-07

胡正跃

“五一”长假。

杭城太过拥挤,决定暂不回乡。

浏览家族群聊。“小女人”是谁?问了四哥。答曰:凤霞。

拨通凤霞电话。一声“小伯伯”,亲切自然。还是小时候的味道。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是乡音,是亲情,还是她多难的命运?

询及近况。不在老家杭州,在富阳。大拇指坏了,无法继续餐厅打工,正待手术。

“住在哪里啊?”

“以前打工时的宿舍,和老同事挤一挤。”

“生活好吗?”沉默,几声勉强的干笑。

“不想过去的事了,一想就头痛剧烈。反正错了就是错了,多想也没用”。

“人生短短几十年,不必纠结太多,什么叫对,什么叫错?活在当下最重要。身体有无其他毛病?”

“前些年在广东做过一个大手术,子宫癌,全部切除了。六年多了,现在一切正常,估计都好了吧。”

“平时没有同老家联系?”

“隔几天同老妈视频一次,聊聊天。她也八十多了,住在弟弟家。”

“你多少岁了?”

“比你小一轮,都属蛇嘛。虚岁都奔六十了。”

“时间过得真快。你先把大拇指手术做了。下一步再想办法。振作精神,要加油啊!”

“我没事的,小伯伯放心好了。”

凤霞是我大哥的长女。生于1965年。我家兄弟五个,没有姐妹。二哥结婚早,领先生了两个儿子。凤霞的到来,使家里有了第一个女孩儿,增添了生机,全家为之高兴。奶奶亲自赐名凤霞。

凤霞也很争气,从小就长得水灵,是属于人见人爱的那种江南女孩儿。更为难得的是她天生一副好嗓子。十三四岁就进了公社越剧团。唯一不足是个头稍小,只能出演丫鬟之类,总是当不上主角。但她的唱功确实厉害。记得当年我回去休假,还专门为她录了一段“黛玉葬花”,带回北京与朋友分享。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波商业大潮给地处杭州城乡接合部的家乡带来巨大冲击。各色个体户应运而生,地摊经济大行其道,卡拉OK和交谊舞遂成时髦。大量外地人涌入,带来诸多文化碰撞。人心思变,人心思动。社会光怪陆离的快速变化,对年轻人充满诱惑。走对了路,顺风顺水;走错一步,万劫不复。

凤霞属于后者。读书不多,长相出众,性格开朗,头脑单纯。与同乡的几个女孩子一起玩,小小年纪,胆子挺大。她们结识了几个来自福建的小伙子,被对方忽悠得五迷三道。不与家长打招呼,便被带往外地。一去几年,杳无音信。其间,同村的一个女孩曾回来过一次,问她凤霞在哪里,她也说不清楚。因为她们一到那边便被人分头带走了。大致方向是在福建南安一带。于是,大嫂天天以泪洗面,大哥常生闷气,母亲更是焦急万分。好不容易盼到我从北京回去休假,便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到我身上,要求我务必设法找人。

我于1976年进入外交部工作,住在部内集体宿舍。这里除了新干部外,还有一批家在外地的老同志。他们因夫人没有城市户口而被排除在分房名单之外。老陈是其中之一,大我十几岁。他老家福建,太太在农村带着三个孩子,且身患肝炎。老陈生活压力大,平时省吃俭用,过年回老家还是我帮他剪的头发,明明弄破了头皮还说不痛不痛。老陈为人好,业务强,是当时部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从英国回来的留学生之一。我们在同一层楼居住一年有余,我经常向他请教各种问题。后来我出国常驻了。老陈则申请回到福建地方工作,担任晋江地区专员一职。

有关寻找凤霞之事,我曾致信浙江省领导和北京及地方的妇联组织,只有浙江省妇联表达了同情,但终无下文。情急之下我给老陈写信求助,内附所能收集到的一切信息。差不多一年之后,老陈来函表示人已找到,让我尽快南下,就地解决问题。

接信次日我便启程。先到老家商量方案,请当过兵的四哥同行。记得当时正值雨季。从杭州到厦门乘火车花了十几个小时。一路翻山越岭,尽管窗外风景奇好,但根本无心欣赏,内心一直忐忑不安,因為根本不知道孩子身在何方,要人过程中又会出现什么状况?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心里仍觉得不太踏实。

从厦门到老陈所在城市泉州还有一百多公里。长途汽车一路颠簸,赶在天黑前抵达晋江地区行政公署大院。老陈家就住在院内职工宿舍。我们在去他家路上遇见一妇人正在扫地。老陈介绍此人正是他太太,是院里的临时工,扫一天地挣一天钱。老陈家三个孩子已转到城里上学。住房面积尚可,已为我们腾出一个房间。晚餐过后,老陈一方面招呼我们,一方面接待了好几拨上访人员。有的要求平反冤假错案,有的要求解决职称问题。看上去,地方工作也不轻松,面对的都是老百姓的实际问题。

老陈向我们简要通报了一下其所了解到的情况。好消息是人已找到,生活在南安县山区某个村子里。坏消息是已经生了孩子。由于当地情况十分复杂,迄未告知当事人我们要来接人的消息。

次日一早,南安县公安局就派了一辆吉普车来接我和四哥。随车还有一位警官。见他腰上别了一把手枪,我瞬间感觉到事情并不简单,此去结果殊难预料。

从泉州到南安县城大约四五十公里。一路泥泞曲折,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从外观看,县城建筑颇具古风,树木青葱,行人稀少,在斜风细雨中有些沧桑之感。

过了县城,汽车接着往山里又行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目的地。这里是一个乡公所,是某某乡人民政府办公所在地。主楼建筑依山傍水,窗外就能看到一条不大不小的河。

妇联主任是位干练的中年女士,谈吐热情,且用当地新茶招待。我们边喝边聊,旁边还坐着一位人武部负责人。据主任介绍,该乡地处偏远山区,经济困难,当地年轻男子娶妻较难。这些年,通过各种途径来此的外地女青年、特别是四川女孩儿不少,各地前来寻人的案子时有发生。除晋江公署和南安县方面外,浙江省妇联曾来函询问凤霞下落。乡妇联十分重视此案。知道家属要来,已派摩托车去接人。但所在村离乡公所有相当一段山路,还要摆渡过河,需要一点时间,望能理解。我对妇联协助表示感谢,同时要求务必确保凤霞安全。妇联主任一直变换话题,从乌龙茶到春耕再到妇幼工作,等等。我一边应答,一边不停将目光转向屋外观察动静。两个多小时过去了,院外终于传来“来了来了”的声音。

真的是凤霞。同来的还有一位个头在一米八以上的男青年和一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孩。见到我和四哥,凤霞竟然叽里咕噜地说了一段当地方言,我们连一句也没听懂。我试着用家乡话跟她沟通,她像是梦游般地吐出了“小伯伯”三个字,然后站到我和四哥一边,眼神中充满无助。我把她叫到一边,问她要不要跟我回家?她不停地点头。我问小孩子怎么办?她说这是他们家的孩子,应该由男方抚养。

于是,我向在场人士表明,凤霞是被诱拐来的,十六岁还未成年就未婚生子,事属非法。她本人强烈要求离开此地,我今天受家长委托必须将人带走。妇联主任还来不及发言,那位人武部负责人就冲着凤霞大喊:“你是自愿来的还是被拐骗来的?必须先说清楚。”凤霞被吓得不敢出声。我明显感到对方是怕承担责任。而对我们来说把人接走才是当务之急。我随即向妇联主任表明,今天来的目的不是来讨论问题的,孩子十六岁被迫怀孕,从未履行过法律婚姻手续,她个人强烈要求随我离开此地,乡里应当支持其正当要求,责令男方立即放人。妇联主任做了男方工作,操的是福建方言,我猜是在稳定其情绪,说服他同意让凤霞跟我走。关键时刻,县公安局警官发话了。他斥责男方胆大妄为,是严重违法行为,今天必须让家人把凤霞接走,以后也不得纠缠。那位大个子男生基本没怎么说话,我看了他几眼,对他并无太多恶感。他手里抱着孩子,也没和凤霞作更多交流,似乎没有什么心理准备,神情淡然地目送我们上车离开。

凤霞上车不久就睡着了。警官先生一路沉默不语。我可能喝茶太多,脑子里一直闪现那个孩子的镜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还是错。无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凤霞走后,这个男人将如何将其带大?同时又想起妇联主任的谈话,乡里还有二十几个四川等地的女生有待解救。相比之下,凤霞应该算是幸运的了。

到了老陈家,凤霞吃了碗面条很快就躺下睡着了。我感谢老陈和南安方面协助。老陈转达了地方当局意见,认为男女双方最早系处对象而非拐骗所致。我表示人找到了最重要。凤霞年幼无知,所托非人,自己闯了大祸,幸得地方政府解救,请转达谢意,我方今后也不会再追究其他问题。我只要能把孩子安全带回老家,可以向老母亲和哥嫂有个交代就行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按照福建人习惯,我和老陈又开喝乌龙茶,聊及别后见闻及各自近况,直至深夜。

在回杭州的火车上,车厢里乘客没有坐满。只有列车员有时来查车票。我发现凤霞不时地来回张望。问她在看什么,她说男方会不会约人来抓她?我告诉她我们是临时买票上车,无人知道行踪。她才慢慢安定下来,眼睛凝视着窗外快速飞驰的风景。

这样过了个把小时,她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断断续续地向我讲述了这几年的遭遇。她说,那个男生父母已不在,家里房子破得像个猪圈。他没有工作,也不种地。平时经常帮别人打架。当地是山区,各种约架成风。打完架就喝酒,喝醉后就回家打我,而且是往死里打的那种。我多次逃跑,都被抓回去。有两次是逃到河边了,因为渡船不让上,给拦了下来。男的自己无业,便逼我去采石场打工。用人力车转运石块(说到这里,她让我看脚底,全是一道一道重叠的疤痕),山路不平,又光着脚,多次萌生过寻死的念头。村里人很抱团,有个晚上我跑出去躲起来,村里好多人一起打着手电找我,找到了又是一顿毒打。我个子小,他是一米八几的大汉,借着酒劲,对付我就像拎一只小鸡一样,随便摔打。我多次尝试写信向老家求救,但信到了乡里邮差手上都被扣下了,他们相互认识,互通信息。我和像我这样的外地女孩儿在村里还有几个。逃是逃不出来的。因为要摆渡,人家不会放你走的。我在这里度日如年,想不到你和四伯伯会来救我。我觉得像做梦一样,现在终于逃出来了。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没有打断她,让她先发泄出来,然后再说其他。

四哥带我们去列车餐厅用餐,顺便也是将话题转移一下。我问及同去的其他几个女孩怎么样了,她说到福建后就分手了,互相并不知道下落。问她方言怎么学的,她说不知不觉就会了。在那里与世隔绝,不学无法生存。她急于了解家里情况,父亲是否还经常生病?家境是否还那般贫困?我只能如實相告,好让她有个思想准备。告诉她父亲身体很不好。家里贫困情况并无大的改善。生活仍会艰辛,但能安全回来就好。全家人都期待你快点回家。

傍晚时分,我带着凤霞回到四哥家里。当时大哥家已另立门户。两家相隔不到百米。先到四哥家是因为顺路,也是因为我母亲住在四哥家。她已经七十岁了。母亲辛苦了一辈子。在那个年代拉扯大了五个儿子真是不易。据说母亲曾有过两个女儿,均因病夭折。凤霞是大孙女儿,母亲将她视若掌上明珠。母亲也很喜欢听她唱越剧,颇为为其骄傲。凤霞的突然失联使她备受打击。她曾私下告诉我,做梦时见到凤霞在向她喊话:“奶奶救我!”母亲是虔诚的佛教徒,一有时间就念经拜佛。估计她也没有少为她的大孙女儿祈福求助。

我们进门时,只见母亲正在土灶前用扇子扇火,可能是准备做晚饭了。看到凤霞,母亲停下手中的活计,叫了声“阿霞”,便与孙女儿抱在一起。凤霞也开始大哭起来,连声说奶奶我回来了。要知道凤霞从小到大,同奶奶感情最好。奶奶有好吃的总想着她,她有什么心事也愿与奶奶分享。俩人抱头痛哭是真情流露,也是出乎我意料的一幕,至今仍记得清楚。这就是所谓的血浓于水吧!

大哥从小就得了血吸虫病,近年各种并发症一齐发作,身体每况愈下。除凤霞外,后面又添了一儿一女,家庭负担之重可想而知。那个时期,杭州城郊农村与全国各地一样,正从集体生产向承包责任制转型。城乡接合部历来就是人多地少,平均每人只有几分地。再承包也就那么回事,收入仍然有限。大哥身体不好,经常要上医院,家庭负担又重一层。大嫂是个善良朴实的标准农家妇女。平时寡言少语,唯有埋头苦干,艰辛度日。当时,一些有想法且有一定实力的人已开始酝酿经商,如办家庭企业,组建建筑队,从事服装加工和小五金加工等,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但像我大哥大嫂那类厚道老实人家基本都是社会变革的局外人。温饱初步解决,致富路径无解,贫穷继续在路上。病痛和贫困多少导致对孩子疏于教育。凤霞跟人远走他乡也是事出有因,本意是想到外面看看风景,愿望是改变自身命运。这从她在火车上打听家里情况,我已心中有数。社会的险恶已经使她付出了沉重代价。回来了就是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闻讯女儿已经回来,大哥和大嫂也趕了过来。大嫂表现较冷静,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大哥则显得异常愤怒,呵责女儿太不懂事,甚至差点举手打人,被我母亲及时喝止。母亲是讲理的。她认为子不教父之过,孩子不懂事,犯了错,父母平时管教无方才是主因。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应该好好安慰才是。吵吵闹闹叫别人笑话。母亲当场决定要杀只鸡为阿霞接风,晚上也让阿霞与她同睡。母亲的理智避免了一场不该有的家庭冲突。阿霞回归家庭初步实现了软着陆。我对母亲的决断力深以为然。当时社会风气还比较传统,长辈的地位不容挑战。这在我们家一贯如此。既然母亲发话了,我大哥大嫂也不再说什么。我自己也松了口气,任务到此完成。第二天便赶回北京上班去了。

大约过了一年多,凤霞终于走出阴影,有了男朋友。这位李姓小伙子是镇上居民,属于城市户口。中等身材,长得还挺精神。性格也很开朗,号称暗恋凤霞已久,认定凤霞归来系缘分注定,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家里人从奶奶到父母都认为这小伙子不错,大家都乐见其成。俩人很快便登记结婚了。一年之后生下一个宝贝女儿,取名伶伶。伶伶长得可人,伶牙俐齿,尤讨太太喜欢。四世同堂是母亲夙愿。虽然前面已有了几个曾孙子、曾孙女,但伶伶的到来非比寻常。母亲从心底里为凤霞高兴。镇上丈夫家离老家仅几公里之遥,凤霞隔三岔五带孩子来娘家玩。那几年的情况还是挺好的,大家安心过日子,也算是其乐融融了。

1986年春夏之交,母亲和大哥相继去世。我半年之内两次南下奔丧。奶奶的离世,凤霞特别悲伤,特别是火化前夕,一直抱着我大哭不止。我理解她的心情,懂她对奶奶的感情。就像失去了老母鸡保护的小鸡,今后人生路上还有谁能给她更多指引和温暖。大哥去世时才六十岁。他走前总算见到了凤霞归来并正式成家,还有了个可爱的小外孙女儿,算是可以闭眼了。我注意到,两场葬礼现场都摆放着以凤霞夫妻名义赠送的花圈。突然感到凤霞确实长大了,但愿她今后日子顺顺利利地走下去。

事实是,头几年小两口日子过得还真不错。男方在镇上有一间街面房,开始尝试做点小生意,从各类水产到蔬菜、水果,买卖不大,过过小日子没问题。丈夫起早贪黑,妻子看店带娃,看上去直接是要奔小康的节奏。亲戚朋友都为之高兴。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经济条件快速改善,周遭社会环境也随之变化。有积极的,也有消极的。一些社会陋习沉渣泛起。赌博是祸害之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白天做工,晚上打牌,乐此不疲。夫妻因赌债离婚,企业因赌债倒闭,子女因赌博而参与流氓团伙,诸如此类乡间故事时有所闻。凤霞可能也是被过去的生活折磨伤透了心,所以在此问题上不愿作任何妥协。一次次吵架、一次次抗争都无济于事,最后不惜抛下三岁女儿,彻底离家出走了。

人去了哪里?一时众说纷纭。有人猜测可能去福建了,但查无此人。有的说可能被人贩子带走了,也无任何根据。到派出所报案,人家无从受理。一句话,凤霞又失联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次一去三十年。最苦命的数我大嫂。自大哥走后,大嫂一人担起了这个家。天天下地,日日卖菜。我后来因工作繁忙和常驻海外,回老家次数少了。仅有的几次回家都能看到大嫂忙碌疲惫的身影。她用人力车拉着蔬菜去赶早集,挑着担子到田间施肥的形象至今历历在目。大嫂长期患有糖尿病,平时一直靠吃药维持。大夫要求她每餐只吃二两米饭,她说听完后眼泪都掉下来了。一个天天下地干活的人吃二两饭怎么行?后来大夫在得知情况后勉强同意她适度增加饭量,才算解了大难题。除维持生计外,大嫂还要张罗二女儿出嫁,小儿子结婚等大事儿。总之,一个农村妇女身上能想象出来的苦难和坚韧,似乎都集中到了她一个人身上。

三十年间,大嫂从未放弃过凤霞。头十几年是到处亲自去找。足迹走遍杭州市区和周边几个县、镇。只要有人告诉她在什么地方见到了长得像凤霞的人,她都会亲自赶去察看,结果当然都是扑一场空。后来慢慢地开始认命,不断找人算卦,有的算命先生说得有鼻子有眼,有的甚至装神弄鬼,当场“显灵”,结论都是这个人早已不在人间,让她彻底放弃念想,多烧点纸钱。每次算命都是半信半疑,但仍坚持去算,说明她心底仍存希望。我听家里人谈起大嫂这一路来的做法,觉得她就是现实生活中的祥林嫂,见人便问,见线索就找。年复一年,始终相信她那不懂事的女儿还在人间。

大嫂的另一重任是要照料凤霞留下来的宝贝女儿伶伶。伶怜从小就不见了妈妈,不仅无辜,而且可怜。其父在事隔三年之后就另娶新人了,这也可以理解。他对伶伶很好,对我大嫂仍以岳母相待。但态度是态度,实际生活中要一个大男人搞定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儿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于是大嫂便接管了大部分责任。确切地说,伶伶小时候多数时间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只是在上学之后才回到父亲家住。特别不幸的是其父和继母所生的小弟弟跟别人去钱塘江观潮,直接被潮水卷走了。尽管此事并非伶伶造成,但痛失弟弟对她又是一个巨大打击。小小年纪承受了太多不可承受之重。亲生母亲的离开,后续家庭的变故,使得她进一步加重了对外婆家的依赖。好在大嫂家境虽苦,但劳动人民永远不缺善良和包容,不仅接纳她,而且给予了她一切可能的照应和温暖。除大嫂外,我们家是个大家族,我二哥、三哥、四哥及其子女们都住在同一条街上。小伶伶不仅有玩伴,而且还有七大姑八大姨一起照料。一人搭一把手,人多力量大,慢慢也就长大了。在其父支持下,读书基本没有落下,一直上到中专毕业。

2010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还在办公室加班,突然接到小伶伶电话。她叫我小外公,说是到了北京,下榻在公安部招待所。我闻讯立即赶了过去。她和一个同来的小伙子已在传达室大门外等候。当天风特别大,灯光昏暗,气温又低,加之衣着单薄,伶伶个子又小,看了直叫人心疼。伶伶像极了年轻时的凤霞。说话声音和神态简直一模一样。她说自己中专毕业后已入职数年,在省政府机关当打字员。其间认识了同来的小伙子,俩人已经领证,准备适时举办婚礼。此次来京,一来是认门,二来是希望我能找找人,帮助解决工作转正问题。我建议他们先换个条件好一点的酒店,在北京住上几天,好好看看首都,至于工作问题需从长计议。我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未来的外孙女婿,感觉人很真诚,典型的绍兴人形容,眉宇间自带一份从容和灵气。谈吐不俗,对未来生活设想较周全,对伶伶除了感情,多少还怀有一丝保护欲。这正是她所需要的安全感吧。看到伶怜,自然使我想起凤霞。颇有恍若隔世之感。一方面不知凤霞身在何方,另一方面也为伶伶长大成熟起来高兴。时代不同了,她们母女之间精神面貌完全不同,受教育程度和人生追求都大不一样。使我心里暗暗作痛的一点是,伶伶身上似乎存在与其年龄不甚相符的成熟感。这应该是生活历练所致。而我这个当小外公的,这么多年来似乎忽略了这个孩子,没有提供过多少关心和帮助,令人愧疚。

过了两年,伶伶诞下了第一个儿子。随着家庭负担加重,他们最终放弃了成为公务员的追求,开始自己创业。先做贸易,后搞实体,有几年还跑到珠海去开了一家电子元件加工厂,接了一些外贸加工方面的订单。虽然辛苦,但生活还过得去。丈夫在外闯荡打拼,伶伶在家带着孩子,时不时又回到了外婆家。紧接着他们又要了第二胎,而且又是个小子,这下外婆家也变得更加热闹了。

有一年我去杭州公干,伶伶和丈夫带着两个儿子,大晚上跑到宾馆来看我。老大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由于伶伶老公酷爱足球,他们想尽各种办法,让老大上了某集团公司创办的少年足球班。花销不菲,也在所不惜。过了一段时间,该足球班停办了,他们居然带着两个孩子跑到塞尔维亚去了,一边做木材生意,一边培养儿子上足球学校。直到俄乌战争爆发才重新回到国内。现在又受雇于一家大型建材公司,出任驻宁波办事处负责人。而我比较关心的是他们老大足球水平到底如何,得到的答复还是肯定的。这一点令人欣慰。我觉得年轻人有自己的价值判断和追求,应当支持。他们是勇立潮头的新浙江人,早已把我辈远远抛在后头。脚踏实地,敢作敢为,不怕辛劳,奋力拼搏。我从心底里为年轻一代高兴喝彩。

现在再来说说凤霞。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大家慢慢地开始接受了她不再回家来的现实。然而,在2015年的某一天,事情突然出现反转。凤霞来电话了,说是人在广东揭阳。过去几十年一直在那边打工谋生。近年身体不好,可能是癌症,需要一些接济。

半年之后,凤霞终于露面。大病初愈,精神状态不是很好。但能活着回来已经谢天谢地。全家族人都为之高兴。伶伶总算等到了亲妈,不仅既往不咎,而且热情相迎。夫妻俩商量后为妈妈在住宅附近租了一间房子,希望她能从此融入家庭,顺便帮忙带带小孩。凤霞一开始也很努力,企图尽量弥补几十年留下的缺憾。但愿望很美好,现实很骨感。她一个人在外面待久了,早已习惯自由自在的生活,与女儿亲情是有的,但真正相处起来,仍会存在种种不适。带孩子也不是她擅长之事。加上身体不好,情绪也会有波动和种种可以想象的敏感之处。可能也是不想给女儿女婿平添负担,凤霞在女儿家仅仅待了半年多就匆匆离开了。女儿肯定不太高兴,但也是没办法的事。几十年的等待,重逢是高兴的,但团聚是困难的。这就是生活的殘酷性。三代人生活在一起,正常家庭都会有矛盾,更何况几十年不见了,与其小心翼翼凑合在一起,还真不如各过各的日子。替她想想,离开也属正常。如果说过去不辞而别是犯了错,现在的主动离开则是一种明智。人回来了就好,保持一个相互联系和关心也就可以啦。强扭的瓜不甜。母女关系亦是如此。

离开女儿家之后,凤霞选择到娘家暂住一段时间。此时的大嫂已年近八旬。母女得以重逢当然是头等好事。无奈大嫂已渐行渐老,对这个不懂事的女儿多少有点心灰意冷,想要帮她也已力不从心。近十年间,大嫂看上去明显老了许多。平时与儿子一家住在一起。大孙女儿已经当了妈妈,小孙子正上小学。二女儿也早已当了奶奶、外婆。村委会为老人们都办了社保、医保,大嫂基本生活保障不成问题。村里年轻一点的老太太每天去跳广场舞。大嫂与另外几位上了岁数的则一心向佛。在家念佛,出门也念佛。念佛是一种信仰,同时也是一种社交。我回去时还见到过几次。老太太们在一起随着木鱼声齐声诵经,气氛庄严,情绪饱满,节奏整齐。看上去内心很平静,人也变得更加慈眉善目起来。我问大嫂是否理解经文内容?她说这不重要,跟着一起念就行,关键一句是“南无阿弥陀佛”。

凭借坚韧不拔毅力,大嫂与糖尿病共处了二十多年,现在总体仍控制良好。因为生活好了,反而又有了“三高”。她说食量也减少了,现在真的只能吃二两了。我嘴上没讲,心想八十多岁,一顿二两已经不错了。按现在的条件,我希望她能向九十以上甚至百岁冲刺,一切皆有可能!

凤霞归来,对大嫂无疑是巨大的精神慰藉,同时也打破了生活的平静。首先,在她的认知里,这与她虔诚求佛不无关系。如真能这样想,那也是好事。所谓心诚则灵,大概率也是这样的一种解读吧。

另一方面,大嫂能为凤霞做的也是有限的,因为她要和儿子一大家子共同生活。大女儿毕竟是嫁出去的人了,况且几十年远行在外,与家里下一代也不熟悉。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大嫂都无法将凤霞留在身边一起长期生活。即便儿子同意,儿媳妇那一关也过不去。这也是生活现实,是一道无解之题。

好在还有三伯伯、四伯伯和妹妹家,他们都为凤霞留了房间,欢迎她去住。堂哥为她买了社保,堂妹自家经营的餐厅为她预留了打工位子。但所有这些都没有让凤霞安顿下来。一番努力之后,终因各种不适而选择离开。她目前又过上了流浪生活。好在富阳离杭州老家也不算远,真要有事,家人随时都会伸出援手。几年前,家族聚会时我见到她一次。碍于人多,不及细谈。但没想到她会再次选择离开。好在现在社交条件变了。凤霞虽然不再露面,但仍保留在家族群聊里面,偶尔也参与话题聊天,说明她仍然心系故里。

其实, 我能理解她的感受。因为谁都对她客客气气、小心翼翼,谁都想帮她融入家族氛围和生活,但又不知从何处入手。既不敢触及过往,又找不到新的生活方向。这几十年来,她早已成了自己生活的迷途者和他人生活的局外人。她最知心的奶奶不在了,父亲、二伯伯、三伯伯相继去了天堂。兄弟姐妹包括亲的堂的都各有各的事业、家庭和生活,她是融不进去了。她居无定所,不知根在哪里,哪里才是她真正的家。家乡的发展变化太大,物质条件大大改善,人情世故也在改变,物是人非,要重新建立和适应谈何容易?所以,与其在这里找不到感觉,还不如保持点距离,干脆找个无人知晓的清静处,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翻看她近期在短视频分享的内容,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一是怀人。追忆生命中的过客,类似于“走过你走过的路,是不是相逢”这样的歌词,具体指向不得而知。也许是纯粹为了欣赏吧。

二是总结世态。大意是只有自己最了解自己需要什么、喜欢什么、适合何种生存环境。别人总认为你傻,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明白。走自己的路就是最正确的路。

三是谈论死亡。感叹人生苦短,来去匆匆,百年之后人人平等,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四是分享美食。煎炒烹炸,式样齐全。看上去美味可口,生活如常。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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