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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姆客栈

时间:2024-05-07

车窗外,群山静立,雅鲁藏布江奔腾着一路向东。她听到了他的声音,“妈妈,我已经尽力了,尽力了……”清清朗朗地,回响在惊涛巨浪中。她怅然地摇头,要把这声音抛向江心,可是她抛不掉。它千里迢迢,追她而来。

你已尽力,我此番又要何为?她浑身发冷,不由得双手交叉,抱住自己的肩头。

大姐,你……你没事吧?司机透过车后视镜看着她。

哦,没事。她定定神,问道,请问有这家客栈?

有哇,有这家客栈。大姐您喜欢讲故事?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别人听?司机回头冲她一笑。

我讲什么故事?她有些愠怒。

不,不是我让您讲故事,不是我。司机连忙解释道,和您开玩笑呢,我是说您找这家客栈找对了。您呀,您来山南也来对了。山南有西藏第一座宫殿雍布拉康,第一座寺院桑耶寺,那个写情诗的,“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就是我们山南人……这个藏族小伙子从贡嘎机场接到她后,一路上嘴巴就没有停过,给她讲转经,讲喝甜茶,讲跳锅庄等各种藏式生活。

她只是听着,不大接话。西藏,西藏的山南,这一块完全陌生之地,本不属于她。即便在她生命的版图里,山南也是缺席者。死亡没有许可她更多的时间。

车进到山南境内,转向通往乃东的公路。公路两旁是一望无尽的青稞地。大姐,我们西藏可是全球唯一大规模集中种植青稞的地区哦,您知道西藏的第一块青稞地在哪里吗?小伙子说到这里,故作停顿。

萨——日——索——当?她迟疑道。

对呀,对!小伙子兴奋地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她心头一震,问,拉萨的萨,日月的日,绳索的索,当时的当?小伙子伸出了大拇指,对,第一块青稞地。不简单啦,您还知道萨日索当。我只看到过它的名字。她说,她把头靠近玻璃窗,看着外面。七月的青稞,一株株长得正盛。浓绿的秆,浓绿的叶。阳光照着它们,蓬蓬勃勃的,有三生三世的命活着一般。这人生的壮年。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她一仰头,没有叫眼泪掉下来。

车开了一个多小时,停在山脚下一株青冈树旁。青冈树直耸云天,遒劲的枝丫上垂挂着十几条哈达,有刚挂上去的,也有挂了些时日,新新旧旧,颜色不一。一个梳着长辫子的藏族中年男子,站在两条哈达中间,慢悠悠转着手上的转经筒。男子大阔脸、大鼻子。他的鼻子大得出奇,就像突起的一个大蒜头,他的眼睛却又那么小,眯缝着像两道篾片。

丹增好。藏族小伙子乐呵呵地招呼他。

扎西德勒。大撞钟一样响亮的回应。

丹增,加措呢?

那个叫丹增的男人扭头看身后,身后空无一人。他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加措去大城市了。他走到她面前,扎西德勒,丹增是我。

你好,我……我是……

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你有故事吗?他认真地看着她。两颗大门牙几乎伸到嘴唇外面,看上去有些恐怖。

故事,什么故事?

你的故事讲给梅朵和丹增听,梅朵和丹增都高兴。他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这就是所谓的讲故事?她不禁看了藏族小伙子一眼。他难为情地笑了,对丹增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丹增,我们的客人还没有住进客栈哩,先回家。丹增仍是堵在她面前,扎西德勒,你有故事吗?藏族小伙子将行李箱杆递到他手上,催促道,走吧,我们先回家,丹增带路。

丹增右腿瘸了,走起路来,歪歪倒倒的。她说我来吧,我来。伸手要去拉行李箱。丹增手掌一挡,拉起行李箱就跑,身子左右两边晃动,眼看要摔倒,他又站稳了。他站定在两三米远处,痴憨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说,丹增可以的,讲你的故事给梅朵和丹增听。

我没有故事。她说。

佛祖说每一块石头都有故事,丹增有故事,远方人也有故事。丹增看着高高的青冈树,喃喃自语,

客栈坐落在半山腰的一个平台之上,原木搭建的二层藏屋。大红的墙面,明黄色的屋檐。院落右手边是一个三米多高的转经筒,院落左手边摆放着一个煨桑炉。插在墙头屋角的经幡被风刮得哗哗地响。她看到了门楣上的客栈名,“与尔同销万古愁”。

她掏出身份证验核,办入住手续。

张雅平?

是。

您住几天?

随便。

随便?

随便。

随便是多少天呢?前台服务员藏族姑娘格桑笑了笑,柔声问道。

她递过去一张银行卡,说,刷卡一万。

那……那我们先刷一万,退房时多退少补,可以吗?

随便。她不动声色。

好的,希望您在这里住得开心。格桑微笑着刷银行卡填房号。格桑不怕随便,随便就随便,先住下,再见机行事。独行客中,各式奇葩的人都有,格桑见得多了。

张雅平接过房卡,正要转身上楼。丹增一瘸一拐过来,远方人,你的故事讲给梅朵和丹增听。张雅平说,我刚才告诉过你,我没有故事。丹增说,佛祖说每一块石头都有故事。格桑走过来拽丹增的胳膊,是梅朵让丹增大叔这样做的吗?我打电话问梅朵。丹增嘟囔道,你不要给梅朵打电话。格桑说丹增大叔不要拦着客人啊。丹增哭丧着脸,站在原地不动。格桑向张雅平笑道,您先上去吧,不用管他。张雅平走到楼梯口了,丹增还呆呆地站着,他冲张雅平喊道,佛祖说每一块石头都有故事!

紫红色的藏式立柜上摆放着内地酒店常見的电热水壶、矿泉水、茶杯等,还有一台小型增氧机。戴上面罩,拎开开关,细密细密的水雾就会扑到脸上。闺蜜胡锦玉在网上帮她订的房间,胡锦玉说,没有增氧设备,你缺氧了怎么办?张雅平说缺氧了就死。胡锦玉说,哼,你想一死了之,你做梦!张雅平心里冷笑,有什么不可以一了了之的。她没有拎开增氧机的开关,但胡锦玉担心的高原反应迟迟没有降临。在贡嘎机场,有的人一走下飞机舷梯,就晕头转响,步子趔趄。张雅平没有,她的头脑出奇般地清醒。

床头对面墙壁上挂着一幅刺绣唐卡,画面上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一个少年身披红色斗篷,迎着太阳的方向,行走在雪地上。在他的头顶,一只鸟如若流星,振翅飞过。张雅平凑上前看,唐卡画框下写着《在人间》。

楼下传来人语欢笑声,张雅平走到窗边,只见丹增在前,三个女孩子在后。他又迎来一批客人。女孩子们大包小包的,好奇地东看西看。年轻的饱满的脸。刘俊杰也有过这样的脸。张雅平拉上了窗帘。

胡锦玉给她推荐了好多家客栈民宿,四海为家,浪迹天涯,苍穹之上……她选择了“与尔同销万古愁”。七个字黑色行草体,狂放不羁,恍若一个人打出的醉拳。醉了酒,其实也是心明,哪里消得了愁?千杯酒万杯酒下肚,万古愁仍在胸中翻来滚去。只是这番立志要消愁的情怀,莫名的让人感慨。

丹增在青冈树下向张雅平索要故事时,加措正在山南市的圣湖酒吧和王小斌喝酒。

王小斌提杯敬他,兄弟,你想想,一根虫草收进价多少,不到四十元吧,可是卖多少,七八十、八九十?还有你们的藏红花,进价多少,卖价多少,这中间多大的差价?我给你说,兄弟,哪个来西藏的人不买藏字开头的物品?藏虫草,藏红花,藏毯,藏刀,藏银,藏香,这些东西,一百块钱是一个卖价,三百块钱也是一个卖价。咱兄弟合伙就搞这个。

加措只是笑,喝酒。

湖南人王小斌在拉萨开过的士,开过餐馆,开过货运公司。目前,是“八八四八”旅行社老总。“八八四八”取珠穆朗玛峰的意思,8848.86米高度。旅行社名字叫得气派,生意做得一般。用王小斌的话说,走背运,财运差,错過了旅行社大赚特赚的年代。现在的旅游市场可不比从前,像餐饮费的回扣啊,购物中心的回扣啊,景点费用的提高等这些手段都有了好多新规定。“八八四八”生意清淡,只能养个小家糊个小口。

王小斌决定另起炉灶,开一家西藏特产店。他把平时一起喝酒吃肉的几个朋友衡量来衡量去,最终选定加措。王小斌带团跑山南线时,曾几次带游客住“与尔同销万古愁”,听到了不少关于加措和他的弱智哥哥丹增的故事。格桑说,加措的心肠如同羊卓雍措圣湖一般圣洁。酒鬼顿珠说,加措的心肠和青稞酒一样醇醇厚厚。用内地人的评判标准,那就是两个词,一纯良,二忠厚。和这样的人做生意伙伴靠得住。

你那个客栈一年能赚多少钱,没多少吧?你们的房费本来就不高,还打折,人家讲故事给丹增听,你就打折呀?你说说,你一年能赚几个钱?

是讲给梅朵和丹增听。加措笑道。

好好好,梅朵和丹增听。王小斌顿了顿,又说,你告诉我,梅朵听得到?

梅朵听得到。加措说。

王小斌摇头,你们兄弟俩啊,我还真搞不懂。加措,我给你讲个故事哈,小洛克菲勒,知道吧,就是石油大王洛克菲勒的孙子。1946年他花了870万美元,买下了纽约曼哈顿岛旁边的18英亩土地。

他建房子?

No,No,No,他全都白送给了联合国。

870万美元,白送?他脑子有病!

呵,我知道你就会这么说。不过,不怪你,当时全世界都认为小洛克菲勒脑袋坏了。王小斌靠在沙发上,两臂摊开,大度地一笑,你想啊,刚打完战,美国的经济稀烂,狗屎,糟得不能再糟了。在这种局面下,870万美元,那可不是一笔小钱。小洛克菲勒这样做,就是脑子有病。

加措说,想不通。

所以嘛,我们只能是小商人,小小的商人。

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加措追问道。这个时候,他全然忘记了王小斌约他喝酒的目的。

后来的洛克菲勒是个大赢家,大大的赢家。王小斌卖关子,吊加措的胃口,不往下讲。他向服务员打了一个响指,招呼再来一箱啤酒。

后来联合国把870万美元还给了小洛克菲勒?

岂止是870万美元,王小斌拖长语音,不屑地看着加措,说,当年小洛克菲勒除了买下那18英亩土地,还买下了联合国总部周围的所有土地。等联合国拿着他的870万,建起联合国大厦,你猜那些周边土地怎么样?

升值?

对,升值,立马升值,寸土寸金。人家一大批供外交用的饭店啦宾馆啦都要建设呀。这样一来,你算一下,小洛克菲勒获得的收益何止是一个870万美元,那是几十个870万美元。

噢哟,我的个活佛。加措不禁脱口而出。

明白了吧,这就叫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王小斌一仰头,大半瓶啤酒干了。兄弟,世上的金钱是为胆子大的好汉准备的。听我的,把客栈关了,我们到拉萨赚大钱去。

加措撬开一瓶酒,放在王小斌面前,轻言细语笑道,买藏货特产的人有时间讲故事吗?他们讲一个故事,我打一折,可以吗?

王小斌看着他,直发愣,回答不上来了。

当年,加措把哥哥丹增从山南市带回了村里,可他束不住丹增的脚。丹增的脚知道每条山路的分支与去向。他跛着一条腿走过六七十公里的山路,准确无误地走到次仁的台球桌边。他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在桌边的小椅子上,一动不动。等到梅朵一来,他就会站起身,说梅朵,你坐。

加措说,哥哥,我们回家。

丹增说,你告诉丹增,梅朵在哪里。丹增神情专注,眼里泛着精光。他脸上被砂砾划破的伤口结出一层薄薄的血痂。

加措说,梅朵在很远的地方唱歌,唱完歌她就回家。

丹增说,梅朵回家,我和她去转经。

加措说,丹增和梅朵去转经,还去喝甜茶。

丹增开心地笑了,说走啊,丹增和梅朵一起回家。

加措就扶着走路愈发瘸拐的哥哥再次返回村子。可过不了多久,丹增又会找到次仁那里,坐在台球桌边。加措不得不使出撒手锏。

加措说,梅朵给我打电话了……他停住话头,不往下说。

梅朵打电话了?梅朵说……丹增欣喜地望着加措。

梅朵说她不喜欢,她不喜欢哥哥在台球桌子边等她。

梅朵,梅朵……丹增嗫嚅着,他低下了头,好久不说话。

丹增再也不往次仁那里跑了,人却变得越发痴痴傻傻。他和一只羊坐在一起,和一堆玛尼堆坐在一起,一坐大半天,沉默得像块石头。加措轻轻喊他,哥哥,哥哥。丹增身子一颤,显出惊慌的神色,小声说道,我们在等梅朵回家。

加措掉下泪来,他心疼哥哥,可是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直到加措开了客栈,给丹增说一些客人们的故事。

有一次,加措说到一个客人离开客栈前,找格桑要了一个很大的塑料袋。

丹增问,装石头吗?

加措说,不装石头,装空气,他把这里的空气装回去,送给朋友们。

丹增问,他的天上没有空气?

加措说,他的天上看不到云彩。

丹增又问,袋子重不重?

加措说不重不重,他一个小手指头就能拎起来。说到这里加措笑了。那天那个客人借到袋子后,把手洗得干干净净,随后双手平举敞开的塑料袋,在空中绕了两圈。见加措不解地看着他,他说,这里面好东西啊,新鲜的好氧气。他把袋口系紧,还装模作样拍拍袋子,说一百吨,回去一人分一斤。

这个故事讲后快一个星期了,丹增突然递给加措几个塑料袋,说,你让客人把空气带回去,送给他的朋友,梅朵会高兴的。

又有一次,加措说到一群人去雅鲁藏布江江边。那群人在江边跑过来跑过去。还大声叫着啊啊啊。其中有个中年男人跪在地上,头仰向天空,两只手拼命拍打着身旁的砂砾。

他打砂子,砂子不疼吗?

砂子疼啊,加措说,他就又打自己的胸口,打得咚咚咚地响。

他在擂鼓?

嗯,他擂鼓。

加措讲完这个故事过了三天,丹增在桌子上一顺摆好五个蓝色细瓷碗,提着一壶酥油茶,问加措,一群人有几个人?

什么几个人?

丹增说,丹增请擂鼓的人喝酥油茶呀,梅朵会高兴的,梅朵高兴丹增请擂鼓的人喝酥油茶。

加措的故事,像长出的一根藤蔓,缠绕着丹增。丹增追踪故事的去路,添加进枝枝叶叶。在枝叶里,梅朵和丹增很高兴。

后来,丹增不再满足加措的讲述。再说,加措打理客栈,会累,会倦,会失去讲故事的心绪。丹增就把目标转向了住店客人。

有一天来了一家三口,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车停在青冈树旁时,丹增不在那里,所以他错过了第一时间索要故事。等他们安顿好行李,下楼来准备出门,丹增从一旁连走带跑地拐过来,嘴里叫着唵嘛,呢,叭咪吽,你们,你们的故事。做爸爸的赶紧一闪身,把儿子挡在身后,大喝道,你干什么?丹增不知道自己急吼吼的样子很吓人,倒是被吓得一颤,后退两步。小男孩半是好奇半是惊恐地歪着头看他,还想伸手去拉丹增垂在胸前的辫子。丹增弯下腰,笑眯眯对小男孩说,你的故事,丹增听,梅朵和丹增都高兴。做妈妈的惊惊慌慌冲前台喊,喂喂喂,你们这里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格桑急忙起身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他没有恶意。做爸爸的啐了丹增一口,骂道“神经病”。当天晚上,一家三口退了房。

还有一次,一个住店游客在半山腰上拍照。她刚对准镜头,正要捕捉画面,丹增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开口就道,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你的故事呢?丹增咧着两颗大门牙,好似凶恶的命运审判神。年轻的女孩子吓坏了,拔腿就跑。你的故事,你的故事。丹增在后面追。女孩子慌不择路,一下子摔倒在地,连人带相机朝山下滚了十几米远。加措连夜把女孩子送进山下的医院。幸好伤势不太严重。女孩子说,我觉得我精神上受到了伤害。加措说,你说個精神损伤赔付费的数目吧。女孩子说,现在是轻微伤,保不准还有后遗症。加措说,你写个协议吧,我签字,后期有任何问题,我承担一切后果。

处理完摔伤事情,回到客栈已是第二天下午。这天晚上,加措关掉手机,带丹增走进阿爸生前住过的房间。房间仍是先前的样子。一张矮床,两幅卡垫。屋角柜子上一幅菩萨佛像,佛像前一盏酥油灯。

加措给酥油灯添上清油,盘腿坐在卡垫上。他的哥哥丹增,隔着一张桌子,也盘腿坐在卡垫上。

加措说,一头牛不愿意喝水,能不能强行按住它的头喝水?

丹增说,不能。

加措说,一只鸟不愿意停在枝头,能不能强行捉住它的翅膀?

丹增说,不能。

加措说,那一个人不愿意讲故事,能不能强行要求他讲故事?

丹增说,不能。

丹增不能强行要求客人讲故事,是吧?

是的。丹增点了点头。

加措对丹增接上来的话感到满意,他注视着丹增,鼓励丹增继续往下说。丹增却捻着佛珠,说了一个很长的句子。丹增说,一只鸟一直飞一直飞,就会飞坏翅膀。鸟飞坏了它的翅膀,鸟就没有故事。鸟没有故事,梅朵和丹增就没有故事听。

唉,加措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是的,梅朵要听故事。丹增索要的故事是给梅朵和丹增两个人听的。加措只好祈祷住店的每个客人都愿意享受客栈的折扣优惠。

客栈规定,住店客人给丹增讲一个故事,房费就减一折。

酒鬼顿珠和前台的格桑打赌,顿珠说,十个人中要是有一个肯给丹增讲故事,我就一天不喝酒。顿珠酒醺醺地趴在前台桌面上,伸出一根食指晃着,我一天不喝酒。格桑咯咯地笑,哦,我可从来没有看见过从西边山顶上升起来的太阳啊。顿珠佯装生气道,格桑姑娘,顿珠大叔喝下的酥油茶比你多,吃下的青稞面比你多。你就等着,看有哪一位客人肯张开他金贵的嘴巴。

太阳当然还是从东边山顶升起,丹增没有收集到一个故事。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地拦住你,莫名其妙地索要你的人生索要你的故事。你会说吗?你说了,你不是比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更莫名其妙?

丹增要到的故事少,客栈却由此出了名。跑这条线路的司机导游都知道,住进“与尔同销万古愁”,可以讲一个故事给客栈老板的弱智哥哥和他们从没见过的梅朵姑娘听。

王小斌和加措的酒喝了一巡又一巡。王小斌说,要不你告诉丹增,梅朵不喜欢听故事了。见加措不作声,王小斌又说,你或者直接告诉丹增,梅朵不能听故事了。加措推开酒杯,站起身就要走。王小斌意识到自己出言冒犯,赶紧赔笑道,梅朵能听故事,梅朵爱听故事。加措也就笑了,大哥,拜托你以后带更多游客住我们客栈,这样,会有更多的人给我的哥哥丹增和梅朵讲故事。你说呢?

张雅平静静地躺在床上。她习惯了这样的夜晚。时间拖着它滞重的步子,陷在泥淖里,一步一步挨着,黑沉沉的,没有尽头。刘俊杰走后,她没有睡过一个完整觉。

终于,一缕天光透过半掩着的窗帘照进了房间,斜铺在地板上。唐卡上白茫茫的雪地,红殷殷的斗篷,在天光中一点点浮现。张雅平去寻那少年的眼睛。他微笑着目视前方。

楼底下响起嬉笑声。是昨天和她前后脚进客栈的三个女孩。她们换了一身鲜亮的行装。一个姑娘大红色冲锋衣,紫色马裤。一个姑娘橙色卫衣,银白色牛仔裤。另一个更夸张,一款金黄色的毛衣裙,一双白色的马丁靴。这样光鲜亮丽的行头,正好配得上她们要去寻的西域风光。张雅平的衣服全是黑的,黑色冲锋衣,黑色薄棉袄,黑色毛衣,黑色裤子。只是在行李箱的中间隔层,塞着一条鲜红的丝巾。一个陌生女人送给她的。

女人和她同一航班,同一排座位。一落座,女人就自来熟地呱呱呱不停。

这条丝巾衬着雪山照相,好看吧。女人拈起胸前的红丝巾,蒙住鼻子以下,露出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对着张雅平妩媚地笑。女人的眼皮宽宽的,韭菜叶子那么宽。这是割了双眼皮的吧。她想。胡锦玉曾鼓动她割双眼皮。割了给谁看?她问。眼前这个女人有她的老公看,有她的儿子看。好看吧?双眼皮女人又问。张雅平说,嗯,蛮好看的,好看。听到了吧,老公,你们男人呀,一个个呆头呆脑,不解风情。女人说着,打开一旁的行李包,包里面全是丝巾围巾。红的、绿的、黄的、薄的、厚的、棉麻的、丝绸的。不下十条。

有风的地方,我围围巾;没有风的地方,我就系丝巾;靠着树旁边照相,我系黄色的;趴在雪地上照相,我系红色的。女人说。她把丝巾围巾一条条抖给张雅平看。

蛮好看的。这一次,张雅平发自内心地赞叹。

大姐,你也是第一次到西藏吧。我们家也是,我儿子刚填完高考志愿,出来放松放松。儿子读三年高中,我们陪读三年。你们家的呢,你是不是也陪读过呀,现在快成家了吧?

张雅平一阵心悸,胸口发闷,她立刻伏下身,胸口抵在座位前的小桌上。双眼皮女人毫无察覺,还在不断晒幸福。

孩子成家了好啊,你就等着做婆婆,抱孙子呗,呵呵。我们家的,还小孩子哩,啥都不懂。大姐,你一个人游西藏?家里人呢,他们没和你一起来?这种地方,就要一家人一起来,一个人旅游,都没办法照相。特别是这种地方,一生来一次就不错了。要多照点相,多发朋友圈。女人有些替张雅平感到惋惜。

我老公和我儿子,他们上星期就到了,在酒店等我,他们帮我打前站。张雅平缓过劲来说道。

哇,这么好的福气,先来酒店帮你打前站。女人伸手拍了拍坐在前排的老公,你听到没有,别人家的老公怎么做的呀。让你来,你还不来,说什么高反高反。

张雅平尽量扭头看弦窗外,不去看座位前方。座位前方坐着双眼皮女人的儿子。七年前,她也拥有这样一个刚高考完的儿子,满脸的青春痘,浑身使不完的劲儿。篮球场上,后撤步投篮,三步上篮。像一头牛犊,又像一只小老虎。今天,她没有了。他说“此生,我已尽力”,他结束了这一切。

下了飞机,女人背着蓝色小坤包走在最前面,她老公跟在后面直喘气,慢点,小心高反。女人说,哎哟,你婆婆妈妈的,我不高反。他们第一站直奔拉萨市,去看布达拉宫。

张雅平等网上联系好的司机来接站。突然,双眼皮女人折身跑回来,手里捏着那条红丝巾。大姐,给,送给你。不用不用。她连忙推辞。同船共渡五百年修,我们坐一趟航班也是缘分嘛,拍照好看。双眼皮女人不由分说把红丝巾系在张雅平脖子上。

此刻,鲜艳的红纱巾塞在一箱子的黑衣物中,像一束火把,烫人的眼。张雅平合上箱子,下楼。

扎西德勒,远方人。丹增笑呵呵地举手打招呼。他站在煨桑炉边,手里握着几束松枝。

丹增好,你在做什么?

煨桑啊,丹增煨桑。丹增往煨桑炉里又撒进几把青稞面,一缕缕清香飘散在空中。张雅平不禁深深地吸了几口。丹增说,贡布日神山会高兴的。张雅平抬起头,觑起眼睛,仰面往客栈对面的山峰望去。那儿云雾缭绕,巨大的雪峰时隐时现。丹增拾起一根柏树枝,蘸上清水,向炉里燃起的烟火挥舞着,口里念念有词,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远方人,讲你的故事给丹增听,梅朵和丹增会高兴的。

梅朵是谁?张雅平问。

梅朵是梅朵,远方人讲你的故事,梅朵和丹增会高兴的。丹增说,一只鸟不停下翅膀,它很辛苦。

张雅平笑了。丹增见她笑了,更开心了。他说,远方人,你和丹增去喝甜酒。

从客栈下山,拐到一条小路。路尽头,是这个旅游村人口最集中的地方。只见七八头牦牛在村子里闲散地走着,几个藏族小孩绕着一头牦牛嬉戏追逐。一位老人坐在路边一个木凳上捻着佛珠。

走到村子中间洛桑家的甜茶馆,丹增说,丹增喝甜茶。他又指了指张雅平,说,远方人也喝甜茶。洛桑满面笑容道一声扎西德勒,给他们桌上送来两壶甜茶。酒鬼顿珠、做佛像的扎西、卖奶片的德吉大妈也是一人面前一壶甜茶。天井的阳光透下来,照在人们身上,甜甜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酒鬼顿珠端着甜茶碗来到丹增的座椅对面坐下,说道丹增喝甜茶哩。

丹增说,扎西德勒,丹增喝甜茶。

丹增还可以喝多少壶甜茶哩?

活佛给丹增多少壶甜茶,丹增就喝多少壶甜茶。丹增说着,端起碗大大地喝了一口。

丹增还堵不堵?酒鬼顿珠笑嘻嘻地指了指丹增的屁股位置。

扎西德勒,丹增不堵。

前段时间,整个村子都知道丹增便秘,拉不出屎来。“加措用手指帮丹增掏屎,掏呀掏,掏了半天,才掏出一小坨坨屎。”酒鬼顿珠说,他摆了摆头,鼻子嗅了嗅,抬手向外挥:“丹增的臭屎像块硬石头,加措的指头是个铁耙子,专门掏丹增的臭屎。”

顿珠是个名副其实的酒鬼,每天不喝到醉醺醺,就会坐立不安。可惜他空空的口袋常常会造成他与酒杯失之交臂。顿珠的老婆桑姆是个厉害女人,桑姆给村里卖酒的扎西下过通牒,扎西要是再敢赊酒给顿珠喝,她就把扎西家的酒罐子打碎。不过,好在有丹增在。顿珠会当着丹增的面,摸自己的上衣口袋、裤子口袋。丹增,我口袋空了。顿珠说。早上出门,他的口袋就是空空的。他只是摸给丹增看。丹增看了,就会请顿珠喝酒。德吉大妈有些愤愤不平,告诉加措。加措说,活佛赐给我们的每一分钱都不要闲着。

张雅平和丹增返回到大青冈树,只见上面又挂上了几条新哈达。一个中年女游客踮起脚,尽量伸长胳膊,把手上的一条白色哈达挂在更高的树枝上。据说,大青冈树是一千三百多年前,达娃卓玛亲手栽下的,被人们奉为神树。神树会把世间人的所有愿望带向它要去的地方。

加措仔细看了看丹增后面的“随便”女人。女人脸上的颧骨高高地凸起,如两座拔地的孤峰,夹住深陷下去的一双眼睛。女人的眼睛大,大得恐怖,如同挖出的两扇天窗,占据了脸的二分之一。是天窗,却又无光。昏沉、空洞、阴气逼人。

但愿她不要是那个樊东。

加措刚才正在线上参与讨论樊东的去向。

一个人到西藏,若是奔着销愁来,结局无非两种:或继续活下去,焕然一新,在娘肚子里又生长了一遍,前尘一笔勾销;或愁如枷锁,百层的枷锁,牢牢捆住,雪山砸不开,雪水洗不脱。那么背了包,一走了之,再无人踪。这个名叫樊东的年轻人半个月前,骑行川藏南线G318国道,目前消息全无。是死是生,不知晓。网民爆料,樊东大学毕业后,开过网店,分文没赚,倒赔了一万多。做过电器商城销售员,嫌工资不够一天两包烟钱。和大学同学合伙开奶茶店,怎奈奶茶店过多,竞争激烈,开到第二十八天就关门大吉。自此樊东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樊东他爸天天逼他出门寻事做。那天,樊东他爸又在家里发牢骚,送个外卖送个快递,一个月也是几千块,有你这样白吃白睡的,天天趴在个电脑上,电脑给你发工资?樊东和以往一样,不吭声,在房里关了一整天。第二天早上,给他爸发了一条微信,骑上辆摩托车就走了。微信说,“我去西藏了,不用找我。我命,由我,也由天。”

线上线下掀起了“寻找青年樊东”的热浪,一波一波的。由寻找肉体的樊东到寻找灵魂的樊东,开展大探讨。如何看待“宅”?宅男宅女的命由谁,由我?由天?一干吃瓜群众几经纷扰,矛头直指西藏。洗个灵魂,洗着洗着洗没了。西藏各旅行社各客栈各民宿蒙了冤,無法叫神山圣水澄清。各位老总老板只得求佛祖在上,赐一双慧眼,早些洞察那些自断生路的危险分子。昨天王小斌在酒吧里说,加措,我们这生意呀,是不是像走钢丝一样,不晓得什么时候就掉下去了。你小心点哦,莫让哪个愁人在你客栈里销不了愁,还弄消失了。

加措曾为客栈的名号得意了好久。谁没有愁呢?人有一口气活着,就有一口气活着的愁。丹增就是加措的愁,愁了十几年。加措揣着自己的愁,心忧天下。销万古愁不敢说,销销眼前的愁大概是可以的。一个人住在三四千米的高山上,雪山、太阳、苍穹包围着他。如果他愿意自由,他就是自由的。

加措不相信每个独行客都去走樊东走的路,但眼前这个女客人还是让他有些担心。女客人黑衣裹身,像一个死神。加措合上电脑,向客人问好。丹增扬起脖子,很是自豪,加措,她是远方人,远方人是她,我们一起去喝甜茶了。丹增露出一副心满意得的样子。同样是憨痴的笑,却不同往日,是一种有内容有实质的开心。加措感激地向女客人点头致谢,她一定没有喝斥丹增。

张雅平回到房间,本想打电话和胡锦玉说说话,说说她见到的这个丹增,说说她喝了甜茶,转了神树。可拨通电话,她又挂断了。她靠在床上,从手机相册里调出一张截图,这是儿子刘俊杰发在朋友圈里的最后一条消息:“希望有一天去山南,到萨日索当走一走。”

妈妈,我已经尽力了。他说,他的声音很轻,在空荡荡的病房里回响了很久,仿佛全世界都在屏息倾听。张雅平紧紧地抓住他的手,目光投向医院大门外的后湖公园。霓虹灯下,打太极拳的人,跳广场舞的人,拉伸胳膊拉伸腿的人。整个城市,整个公园,都活着。这么多的人,这么多人家的儿子女儿,活着。只有她的儿子,被“冻”在床上。

张雅平跑遍了上海北京几家大医院,她要为儿子找回力量,牛犊一般活着。可是,刘俊杰手部肌萎缩,面部肌萎缩,咽喉肌萎缩。他一天一天去向死亡的路。

二十六年的从医生涯,她从死亡手里抢回无数的命,她抢不回儿子的命。

他哪来的力量呢?他怎么能从病床上爬起来,爬上窗台?七楼到地面,垂直距离二十四点五米,他怎么就能够自由落体?

够了,够了。去他妈的渐冻症,滚蛋吧,渐冻症君。

纵身一跃,刘俊杰结束了自己。“萨日索当”成了一个遗嘱。

张雅平把截图划过去,又划过来。泪水打在手机上。

转经筒旁边,三个女孩子围着丹增说话。穿金黄色毛衣裙的姑娘学着丹增的语气,丹增,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讲你的故事给我听。丹增说,丹增从佛祖那里来,丹增要到佛祖那里去。丹增到佛祖那里去做什么呢?穿金黄色毛衣裙的姑娘又问。丹增到佛祖那里做什么?丹增自言自语,他偏着头,摸了摸自己的大蒜头鼻子。梅朵呀,梅朵。在一边的顿珠接口说道,哦,梅朵,丹增去佛祖那里见梅朵。丹增恍然大悟,大阔脸上显出了幸福的云彩。梅朵像她一样漂亮?穿金黄色毛衣裙的姑娘笑嘻嘻地指着穿橙黄色卫衣的姑娘问。丹增上前几步,凑到橙黄色卫衣姑娘面前,瞪大眼睛仔细地看,说梅朵像她一样漂亮。穿金黄色毛衣裙的姑娘说,你呀,你这个傻子,把我们变成了藏族姑娘,变成你的梅朵。她的话刚说完,顿珠本来笑呵呵的脸变了色。他正色道,说别人是傻子的人才是傻子。姑娘窘迫得满脸通红,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开玩笑的。顿珠说,天上的雄鹰折了翅膀也是雄鹰,地上的牦牛没有了尾巴也是牦牛。顿珠一脸的严肃,三个姑娘不禁面面相觑。丹增看着顿珠,又看看红着脸的三个姑娘,说,扎西德勒,佛祖说这个世界上,真是有太多的难处了,我们不可以生气。

月亮很大很圆,低低地挂在天上,张雅平伸手就可以触到。她沿着小路向大青冈树走去,想去看看人们挂在树上的哈达。

大青冈树下,丹增盘腿坐在地上,一边转着经筒,一边诵念着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每一个字音像青稞粒落在玉盘上,响起庄严的回声。

丹增问张雅平,远方人,你不念经吗?你念经,佛祖就会听到。

你每天要念很多遍经?

丹增要念很多遍经,很多遍,比羊毛还要多。

佛……佛祖在哪里?

丹增瞪大了眼睛,这个远方人问佛祖在哪里,是她真不知道佛祖在哪里,还是不相信他的话?她是怀疑丹增,还是怀疑佛祖?丹增瞪着张雅平,左手捂住胸口,笃定地说,佛祖在丹增这里。

张雅平见丹增生气了,赶紧也左手捂胸口,说佛祖在这里。

丹增说,丹增以佛法僧三宝起誓,丹增每念一遍经,佛祖都会听到,都会扎西德勒。人啊、草啊、鸟啊,都扎西德勒。

每一个人,每一根草,每一只鸟都会感谢丹增的,丹增是个好人。张雅平看着他郑重其事的神情,不禁由衷地感叹。

丹增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扎西德勒,你是远方人,丹增为远方人诵经。

这时,一个人摇摇晃晃从村口那头晃过来,是顿珠。他已经喝得醉眼蒙眬了,他摇晃过来,踢了丹增一脚,你还在念?丹增不理他。顿珠只好问道,丹增,离一亿遍还要多少遍哩?丹增有个癖好,人们和他说话时,一定得先称呼他丹增。要不然,他不理你。丹增不只是要求别人叫他的名字,他说到他自己,他不说“我”,他说丹增。

丹增离一亿遍不远了,丹增说,丹增为顿珠念经。

丹增为丹增积点资粮吧。顿珠嬉皮笑脸的。

丹增为远方人诵经,为顿珠诵经,为牦牛诵经。丹增说,圆月亮的时候,丹增念很多遍很多遍经。

噢哟,噢哟,丹增念的经比羊毛还要多,多得数不清楚。顿珠打了一个酒嗝。

佛祖证明你这是大实话,丹增念的经和羊毛一样多。丹增一本正经地说道,他抬头看着天上的圆月亮。

扎西德勒,念吧,念吧,为梅朵念经。顿珠摆摆手,摇晃着走开了。

谁是梅朵?张雅平问。她蹲下身子,也盘腿坐下。

梅朵是丹增的梅朵。

梅朵去哪里了?

张雅平正想引着丹增往下说,身后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她以为是顿珠又回来了,回头一看,却是客栈老板加措。月光下的加措披了一身清辉,神情淡雅,左手上也转着一个转经轮。他走到丹增身边坐下来。天地间,响起两个男人的诵经声,深远又悠长。

世界安静了。天上月亮在走,地上佛祖在走。

张雅平闭上眼睛,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它平静、舒缓。张雅平的身体浮起来,像一片羽毛,缓缓地、缓缓地飘向天空。她飞过了圣湖,飞过了雪峰。她看到了儿子刘俊杰。刘俊杰向她微笑招手。她看到了他的手,他挥动他的手,那么有力。

丹增每天晚上都念经吗?回客栈路上,张雅平问加措。

不是,只有每个月圆的时候,我哥哥丹增才会到神树这里来念经。

这是你们藏族的习俗?

加措笑了,说,这是我哥哥的习俗,他说在圆的月亮底下念经,积得的资粮会比白天多很多。

你也每天晚上念经吗?

哦,这个倒不是,平时要打理客栈,不一定有时间,但是月亮圆的夜晚,我是一定要和我哥哥丹增一起念经的,这样哥哥丹增得到的福田更大更多,他下辈子就能得以一个完全身。加措说,他深情地注视着走在前面的丹增。

丹增十岁那年发高烧,烧了两个黑夜三个白天。高烧退后,丹增的右腿瘸了,人也痴傻了。阿爸临终前,抓住丹增的手,放进加措手掌里,他把两只手紧紧按住。阿爸说,加措,你和丹增是一粒籽开出的花,一根藤结出的果。

走到客栈门口,张雅平指着“与尔同销万古愁”下面一排藏文问加措,这几个词是什么意思?加措说,这是客栈的藏文名字,拉姆客栈。拉姆?张雅平问。拉姆在藏语里指吉祥幸福的花,我们希望住在店里的客人都吉祥幸福。加措双手合十放在胸前。

回客栈后,张雅平上楼取了放在床头的两条白色哈达。一条是在贡嘎机场,接她的藏族小伙子司机送给她的。一条是进客栈后,格桑迎上来,挂在她脖子上的。张雅平再一次走到大青冈树下,把它们系在了树枝上。

这一夜,张雅平陷入深深的沉睡,一夜无梦。

早上醒来,太阳光早已明亮亮照进房间里,照在唐卡上。少年身上的一袭红斗篷散发出耀眼的光芒。那束红光直直地射向床头,张雅平感到一阵眩晕,她看到那束光幻成了一条红色哈达,缓缓地抛过来,搭在她肩头。

煨桑炉里青烟袅袅,丹增不在院子里,三个游客绕着转经筒在自左向右地转圈。不一会儿,加措抱着一只血雉匆忙赶回来,丹增气喘吁吁跟在后面。血雉渾身抽搐,右腿上还在滴血。

张雅平见状,连忙说道,给我吧,我是医生。加措愣了愣,并没有把鸟给她,只是说你跟我们来。穿过客栈大厅,走进后院,加措径直向靠近山墙处的一间房子走去,走到一个大纸盒面前,一只白色的小狗卧在里面。见来了人,它吃力站起来,哀叫着。丹增轻柔地抚摸着它腿上的绷带,轻柔地说话,小狗狗扎西德勒,小狗狗扎西德勒。

张雅平接过加措怀里的血雉,抬起翅膀,看到伤口在鸟的腹部,一个五厘米左右的血口子。这时,加措打开桌子上的一个铁盒子。里面装着双氧水、止血带、棉球、棉签、酒精、碘酒、一把小钳子、一把小刀、手术缝合针、缝合钱、无菌纱布,简直是一个小型的手术器械盒。张雅平来不及惊叹,赶紧用双氧水给血雉清洗伤口,随后用碘酒消毒。血雉拍了拍翅膀,不动了。丹增惊叫着“啊”了一声,加措也紧张地盯着血雉。没事,一会儿就好。张雅平说,她手脚麻利穿线、缝线,用无菌纱布外敷。“快点呀,快点。”丹增怕惊吓了伤鸟一样,轻声催促着。

冰冷的缝合针和冰冷的碘酒中,张雅平触到了血雉的体温,还有血雉心脏的跳动。那么微弱,一张大风中摇摆的蜘蛛网,死神稍一用力,网就断了。张雅平不由得把手又一次贴在血雉背上,她轻轻按下去,一阵温热传到她手心。一只鸟,一个生命的体温,最原始最真切的体温。张雅平眼眶有些发酸,眼前这只血雉和躺在手术台上的、她九死一生的病人没有什么两样。眼前的张雅平和手术台前的张雅平没有什么两样。一个心胸外科的首席医生。一个和死亡抢夺生命的人。

她有多少天没有动手术刀了?十五天?二十天?她的手一碰到手术刀,就神经质地发抖。她怕手术刀,怕医院,怕医院里的那块空地。空地在内科楼和停车场之间,地面上没有血,一滴血也没有了。仿佛他不是从七楼,不是从二十四点五米高处跳下来的。他只不过是走到这里,走累了,躺下来,小睡一会儿。

丹增端来一杯水,张雅平用棉签蘸了一点,滴在血雉嘴角处,水慢慢地渗入它口中。几滴水喝下去,血雉的眼睛睁开了。

扎西德勒,扎西德勒。丹增双手合十,一个劲地对张雅平鞠躬。加措拿来另一个纸箱子,里面铺着三四条毛巾,纸箱前后两面纸板上用剪刀戳出了六个拇指大小的透气孔,纸箱右侧开了一个孔,从孔中伸出两根小树杈。

这个纸箱子救过三只鸟了,这是第四只。加措高兴地说道。哥哥丹增又救了一只鸟,他的福报又多了一分。张雅平知道了,丹增还有一个习俗,他喜欢收养受伤的小动物,养好了,送回树林里。加措也就学会了一般的外伤处理包扎。这个房间是客栈专门的收治室。

扎西德勒,扎西德勒,梅朵和丹增高兴。丹增站在纸箱前面,喜气盈盈地看着那只血雉。

可能是救治血雉这件事打乱了丹增的秩序,他今天忘记了对张雅平说“远方人,说你的故事给丹增听”。他们一回到大厅,丹增就端过来一壶煮好的酥油茶和一碟捏好的糌粑。加措笑道,大姐要不要试试我们的糌粑?

张雅平掰下一小块,像杂粮馒头的味道,却多了几分酥油和青稞粉特有的香味,只不过口感稍稍要粗粝一点。张雅平说像我们那里的杂粮馒头。说到杂粮馒头,她的眼眶又是一阵发酸。儿子刘俊杰读高中三年,她陪读三年,业余时间统统交给厨房。清蒸鲈鱼,红烧狮子头,土豆炖牛肉,鳝鱼丝汤,葱白拌双耳,红椒核桃仁,酱油捞茄……荤菜素菜,张雅平能做出二三十道来,张雅平还会做各种点心面食,江南富贵卷、潮州粉果、豆沙麻枣、脆皮糍粑……刘俊杰最喜欢吃杂粮馒头。燕麦粉、高粱粉、黑米粉等粗粮揉合,刘俊杰一口气可以吃五个。读大学和读研究生期间,刘俊杰回家前一天晚上,张雅平必定要蒸上一锅杂粮馒头,除非是她白天晚上手术连轴转,实在抽不出身来。

那个时候,张雅平不知道糌粑。毕竟西藏太遥远了,西藏的吃食也带有一些神神秘秘的味道。如果早知道有一天,她的儿子会从事农业研究,会和这世上的五谷杂粮相知相交,或许她会早一天知道青稞、知道糌粑。

顿珠到客栈来掏口袋给丹增看。丹增,你看,我有空口袋。丹增说丹增有口袋,不空。丹增说完喜滋滋地拐去房里拿钱。

顿珠瞅着一旁的张雅平笑,他双手半合拢,作出举杯的样子,说道,久盼的贵客已临门,陈年的老酒早酿好,我请远方人喝酒。张雅平笑道,顿珠请远方人喝酒,梅朵高兴?那当然,春雨要下透,朋友请喝够。酒歌唱得月亮圆,云雀飞来不想走。顿珠捋着他的一撮小山羊胡子,摇头晃脑的。

你能告诉我,梅朵是谁吗?

哎哟,远方人,你也需要丹增的故事吗?那可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

2010年寒冷的冬天,加措和丹增成了两个孤儿。他们的阿爸没有了。加措一出生,就没了阿妈,阿妈生加措时,难产死了。阿爸死后,加措带着丹增来到山南城。加措学唐卡制作,丹增给一个叫次仁的老板守台球桌。次仁是个头脑活泛的人,他开了一家卡拉OK厅,还开了一个台球桌。台球桌旁边竖着一张纸板子,上面写着“打一局两块钱,另外付一角钱是付给守桌人丹增。”

丹增的脑子虽然迷糊,计起账来却有一套自己的方法。打球的人每打一局,丹增就往口袋里放一粒青稞豆。晚上收摊算账,丹增把口袋里的青稞豆掏出来。次仁数数,数十个豆子,就付给丹增一块钱。数十三个豆子,就付给丹增一块三毛钱。台球桌的生意好,丹增每天可以掏出二三十个豆子。他把换来的钱放在钱袋子里,枕着它睡觉。

钱袋子原本是个幸福的钱袋子,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一毛钱一毛钱的,细碎石一样垒着积着,眼看积成一个玛尼堆了。然而,一到星期天,横空伸出一把大铁锹,挖它。

星期天的加措是把大铁锹。

加措平日跟随唐卡画师学画,星期天就邀上师兄师弟喝酒,掷色子。加措有钱啊,丹增的钱就是加措的钱。丹增把钱袋子往加措手上塞,说加措,丹增有钱,有钱。

加措还时常和人堵打台球。打赢了,对方请这一局。输了,加措请这一局。加措球技差,输多赢少,三局输掉两局半,两局输掉一局半。付给丹增的守桌费可以忽略不给,但付给次仁的钱得给。加措只得去掏丹增的钱袋子。

面对瘪下去的钱袋子,加措免不了要垂頭丧气,丹增却还是笑哈哈的,把钱袋子往加措手上塞,说,加措你拿去,拿去。丹增是个爱笑的人。住在阴冷潮湿的出租屋里,也笑。丹增笑哈哈地对次仁老板说,我弟弟加措唐卡大画师。次仁老板冷眼瞅着加措,尊敬的唐卡大画师,你哥哥丹增是你的金山哦,吃不完,用不尽。加措羞愧得一双眼睛无处可放,只得放到三个冷冷冰冰的糌粑上。跳蚤们正在糌粑上跳舞。

加措再也不打台球了。后来,丹增的台球桌边来了一个梅朵。

梅朵姑娘与其他藏族姑娘相比,不同凡响,她除了会跳锅庄舞、弦子舞、踢踏舞,会唱《在那东山顶上》,她还会打台球。梅朵台球打得漂亮。出杆稳、准、狠。球杆所到之处,十几只球天女散花,一个个桥归桥,路归路,各找各的球网子。梅朵的笑声像贡布日神山上的雪粒子,清冽冽、响脆脆的。梅朵一笑,丹增就笑。梅朵转到台球桌左边,丹增瘸着腿转到左边。梅朵转到台球桌右边,丹增瘸着腿转到右边。梅朵手伏在桌边,对准球杆方向,凝神聚气。丹增跟在旁边捏着两个拳头,大气不出。

梅朵打台球时,台球桌边总是围着一大圈人。和梅朵打一局台球,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不过,最开心的人是丹增。丹增看到梅朵就开心,笑得合不上嘴巴。

卓玛,卓玛,吃。丹增双手举一块干奶酪举到梅朵面前。

我叫梅朵。梅朵把球杆握在手上懒洋洋地转动着。

卓玛,吃,吃。丹增的干奶酪仍是举着。

我叫梅朵。梅朵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她头发一甩,一缕香味袭击了丹增的鼻子。丹增闻出青稞的香味,还有一些香味,丹增说不上来。

轮到丹增一个月休息一天时,梅朵和他去昌珠寺转经。

六月份的好天气,地里的青稞苗长出绿莹莹的叶,随风摆动。几只色彩斑斓的山鸡“嗖”一下从绿莹莹中飞起,扑棱着翅膀,飞向更远处的绿莹莹。望得见山顶上的风马旗了,梅朵说,丹增,我们唱歌。丹增说,好,我们唱歌。梅朵唱一句,丹增唱一句。梅朵和丹增唱的歌有五六百年的老历史了。话说那个叫仓央嘉措的六世达赖身穿僧衣,迷恋上了一个来自琼结的姑娘,名叫达娃卓玛。达娃卓玛长着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像刚刚酿就的青稞酒。仓央嘉措醉倒在青稞酒里,忘了清规戒律。等到达娃卓玛不能再来与他幽会,他才知道,一身僧衣是他永生永世的枷锁,到底如何,他終是挣不脱的。达娃卓玛,这神灵的赐予,人间的至宝,只能是他永生永世的怀念。“请不要再说琼结,琼结,它让我想起达娃卓玛,达娃卓玛,我心中的恋人……”梅朵的歌声飞上山巅,飞上云层。

梅朵和丹增沿着寺庙的转经回廊,抚摸着永不停歇的转经轮,和转经的人群一圈一圈地转。转到拐角的地方,梅朵回头望着丹增笑。风吹动寺院墙上挂着的铃铛,铛铛铛作响。

从昌珠寺转经回来后,丹增高兴得只知道笑。吃糌粑时,他哈哈哈地笑。清理口袋里的青稞时,他哈哈哈地笑。丹增说,扎西德勒,丹增喜欢梅朵。加措笑嘻嘻地点头,说梅朵喜欢丹增。这天夜里,加措没办法睡个安稳觉。丹增总是撞加措的腿,问他,加措,太阳快出来了?加措,太阳快出来了?丹增比太阳还要着急,太阳一出来,丹增就能看到梅朵了。

丹增把台球桌边的凳子上上下下擦得干干净净。打完球的人要往凳子上坐,丹增把他推开去,不让他坐,这是梅朵的专座。又来了一拨人,打完三局球。丹增的两只手在口袋里一会儿捏紧,一会儿松开。青稞们分明感受到了一个人的丧魂落魄。

太阳落进了雅砻河,干干净净的专座上空着,没有一个叫梅朵的卓玛坐在上面。

第二天, 只来了太阳,没有来梅朵。

第三天, 只来了太阳,没有来梅朵。

又过了一些日子,有人听到丹增唱歌:“请不要再说琼结,琼结,它让我想起达娃卓玛,达娃卓玛,我心中的恋人,难忘你仙女般的姿容,更难忘你迷人心魄的眼睛。”一个大鼻子的男人,瘸着右腿,游走在黄昏的街头。山南的角角落落,凄凉的歌声洒落一地。

讲到这里,顿珠的眼里噙着泪水。

那……梅朵现在哪里呢?

梅朵去了天上,一辆大卡车撞倒了她。顿珠轻声说道,他久久地望着远处的山峦。夕阳的火焰离开了山顶,暮色笼罩山谷。

张雅平好半天没有说话。末了,她问,丹增知道吗?

丹增知道梅朵在很远的地方唱情歌。顿珠微笑道。

张雅平住到第四天。

这天早上,张雅平接过丹增递过来的柏树枝,放进煨桑炉内点燃了,又把青稞面轻轻地撒在树枝上,炉火烧得越来越旺,映红了张雅平的脸。张雅平给胡锦玉发出一条微信:我去萨日索当。

她要去那土地上走一遭。

她应该原谅他,原谅死亡。

去往萨日索当的路上,张雅平说,丹增,我讲一个故事给丹增听。

很早以前,有一对夫妻离了婚,妈妈独自带着孩子生活。是一个男孩子,学习很好,考上了一个好大学,学农业的。

农业?

哦,就是稻子、小麦,还有丹增你们这里的青稞。

青稞好,我喜欢吃青稞。

这个男孩子和他的老师一起研究怎么样种稻子、种小麦。

他是一个好人,佛祖不喜欢懒汉,每个人都要做事。丹增说,他侧过身,双手合十,对着一位磕等身长头的老年妇人念唵嘛呢叭咪吽。老妇人头发蓬乱,脸上全是灰,额头上磕出了一个鸡蛋大的肉瘤。

男孩子把一颗种子种到地里,看着它生根、发芽、长苗,最后结出果实。丹增,这是不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

高兴啊,梅朵和丹增很高兴。他身体里有一头好狼,丹增的阿爸说我们身体里都有两只狼,好狼,坏狼,他有一头好狼。丹增捡起一块小石头堆放在路边的玛尼堆上。

这个男孩子去了很多地方,看见了很多稻子和小麦。

还要看青稞。

是呀,他要看丹增这里的青稞。

他到丹增这里来,丹增给他唱青稞的歌。

他走不动了。

马在地上跑,鸟在天上飞,他怎么走不动了?

他生病了,有一种病冻住了他的胳膊、他的腿,他全身没有力气。

丹增把哈达送给他,他的病就好了。

他累了,他睡着了。

扎西德勒,佛祖保佑他,他做一个吉祥的梦。

太阳悬在了高空,雍布拉康南边的山脚下,张雅平看到了那块地。

满地的青稞在阳光中毕剥作响,一群藏民身着节日的盛装,沿着田埂转田祈福。走在最前面的,是九个壮实的小伙子,他们骑着骏马,脖子上挂着彩色的哈达。

人们唱着欢快的歌曲,张雅平听不懂歌词。她看到了阳光照耀着一株株青稞,照耀着一张张笑脸。刘俊杰,她的儿子,他那张笑脸也被阳光照耀着,一株株青稞簇拥着他。

妈妈,不要为我难过,好好尽你的力,好好生活。一个声音在高远的天空呼喊着她。

俊杰,妈妈戴上红丝巾,拍照是不是很好看?张雅平从口袋里掏出那条红丝巾。她拉起丹增的手,跟在了祈福的人群后面。

周芳,湖北省签约专业作家,著有《重症监护室》《在精神病院》《我亦是行人》等。曾获《北京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等。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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