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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下的白马关河

时间:2024-05-07

老祝又做梦了。

记忆中,这是第三次。

第一次,他梦到一条河。河水清澈见底,沿著山根缓缓流动。河面上浮着数十只野鸭和一些叫不出名儿的彩鸟,游来游去,直至天明。

第二次,也是夜里。有人提着油灯尖叫,祝兄,快过来!他来不及回答,就跑了过去,顺着微弱的光,看到河里躺着一个人。那是只有古代时才穿着盔甲的人,是一个男子。救上岸后,得知人姓杨,名延昭。他有些动容,目光扫射身边叫他的人,脸很模糊,也穿戴着盔甲。他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身体,内心一阵寒意,陡然睁开了眼。

这次梦,是沿着河畔遛弯儿。春天的晨里,河水泛着微薄雾气,突然有人高喊,老祝,该你接班了!我接班?在这里?他心里嘀咕着,就猛地回头想看谁在喊。他回得急了,颈疼,梦醒了。

燕山山脉之北,层峦叠嶂,植被茂盛。在群峰掩映的山脚下,一条长河弯弯曲曲,泛着波光。沿河两岸,小村庄炊烟袅袅,农人忙碌,犁地播种。

这就是白马关河。有白马关河,自有白马关,而如今,称番字牌检查站。

老祝真的来这里工作了。这是他梦中的地方,他说,他必须来。来之前,他专门作了调研,查阅县志、镇域图、村史,了解到很多传说故事。终于认定了,就是这里。

老祝,祝善水,五十出头,中等个,瘦瘦的,是一名警察。

老祝报到那天,有原单位送。正式上班来时,竟迷了方向。他感到困惑,后来问同事,原来他认为一直向北的方向,结果向西,他认为向东的方向,结果向北。看着这个坐南朝北的小站,心想也难怪,古时候作为戍边把守的关隘,这里的地形是为了迷惑敌人的。天然的地形迷宫,山里又常年云雾,谁又能想得到呢?

按惯例,新人来站工作,自然开会。会上,老祝自我介绍。其实这把岁数了,转了好几家单位,在坐的同志基本都认识,更有熟得不能再熟的。当然,个别年轻同志,还是初次,特别是辅警、保安。但干这一行,自来熟,这是基本功。业务这块,更甭说了,按咱老百姓说法,插锄就能耪地。可领导还是重点交代,称这里虽是小站,除了自身职责任务外,还要维护好这一片的稳定。

这不,第一天上班老祝就查获了一名逃犯。傍晚时分,一辆出租车从河北方向过小站,后排坐了一个四十多岁男子,头发蓬乱、目光呆滞。老祝客气地将其请下车询问,男子称是游客,来京旅游。凭直觉,老祝觉得他说了谎。经身份查验,此人是网上通缉逃犯。老祝咂摸了一下,心里有了分寸,便将其带到办公室,给他倒了一杯热水,目光直视着他,开始了一番情理法陈述。最后总结,男子汉,心胸坦荡,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咱不能做逃兵啊。看着眼神有些躲闪的男子,老祝走向前,重重地拍拍男子肩膀,人是向前看的,要活在当下,一切过往都会成为历史。我也是在农村长大的,懂得生活的不易,但有一段路总要一个人咬牙度过。男子哽咽了,道出实情。原来他是一名货车司机,欠几十万赌债,偷拿老板钱跑路河北。两个月后钱花光,想着回家悄悄探望下妻儿老母,再寻个地方自杀,一了百了。看着这个丧失生活信心的男子,老祝拿出一份医院诊断书。男子接过细看,大吃一惊,愣愣地看着老祝。老祝说,活着,就有希望,走之前还惦念家人,说明你的心坏不到哪儿去,人的根儿还在。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家人也担心你惦念你,她们更日夜煎熬等你归来啊!你是男人,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她们可都指望你生活呢。再者,你的事也到不了死刑吧,男人要面子,就要自己立起来!讲到这儿,男子泪如泉涌,说不会再轻生了,愿意接受法律制裁。

时间快得如脱缰野马,两周,转瞬而过。

老祝适应了这里的工作节奏,一个感受,安心。按他自己说法,忙忙碌碌大半辈子,能闲下来了。他终于能下了勤务,安排自己的生活。他给自己制定了计划:一是尽快熟悉周边人和物,二是健身,三是读书。

晨起,遛弯。

老祝看到小站后面的山坡地边,有个村里人在干活,他走过去,见是一老哥,便问老哥姓啥,打桩干啥,要种啥,去年收成如何,能卖多少钱。老哥一一憨实回答,说姓高,今年种玉米,打桩为了拉网,防止獾刨地盗粮食,就脚下这块地吧,去年赶上换茬,种黄豆收二百多斤,卖六百多块钱呢。他说那不少啊。高老哥讲农村人土里刨食,挣点辛苦钱呗。他问高寿啊?高老哥说今年六十八,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喽。他说,有余粮好过年。高老哥说,得看老天爷吃饭,这几天找人耕地花了二百多,还要买种子、肥料,都得投入啊,可真赶上天灾,就完了。他问那咋还种?高老哥说,农村人不种地干啥,也没有别的本事,有本事的人,都城里打工去了。接下来他没再问,看着高老哥扛起地边的一个废铁筒,说是留着回家拴狗用,若再废旧了,就卖废铁,换俩钱。

随后的日子,老祝每每下了勤务,就经常找高老哥唠嗑。两人似乎对了脾气,他有时候帮上高老哥几把子力气活儿。高老哥也觉得老祝人不错,按他的理儿,这个警察不牛皮哄哄。

两人聊的内容也从种地到附近哪个山沟沟有好东西,比如沟里有木栾芽、驴笼头尖、野猕猴桃、羊肚蘑,哪棵树是大水杏、大蜜桃,哪里有山洞。后又聊家里生活,说他有两个儿子。又聊附近谁家儿女有出息,谁家的红、白事。还说上面村子有一户人家,生了三胞胎,都是儿子,那叫个羡慕人。总之,近十年的大小事,高老哥如竹筒倒豆子,都倒出来了。

初春的后夜,风呜呜地叫,没完没了。

没人没车。

大棚下微弱的光线,更衬托出周边黑漆漆的夜色略显寂寥,只有路旁下面的白马关河水星星点点般眨着眼睛撩人,顿感不再有困意。

老祝、小亮、长林,大夜班。小亮肚子不舒服,赶去卫生间。长林坐在岗亭椅子上想着事儿。老祝很想眯会儿,可不敢,索性就穿着大衣,带着装备,大棚下来回踱步。

夜里,时间过得如蜗牛爬。老祝踱来踱去,腿酸了,进屋喝水。刚端起水杯,就听见“嗒、嗒、嗒”的声音传来。这是什么声音?老祝琢磨着。透过半开着的玻璃窗,能看到对面岗亭内的长林好像还在想事呢。长林作为附近的村民,赚点钱贴补家里不容易,听说他白天下地干农活,抽空了还去工地搬石头打零工。老祝没惊扰他,掂量自己先看看。他从腰间抽出手电和甩棍,一手一个,快步来到大棚下。打着手电光,扫向声源的东边。借着光线看,路的尽头呈现昏暗的圆形,路旁树木张牙舞爪,朦胧中走来一个影子。那是一个微微驼背的老妇人,拄着木棍“嗒、嗒、嗒”,原来是木棍戳地声。这三更半夜,这大风,能有人出来?也踱步来了?望着如墨的夜色,老祝一激灵。

老人越走越近。衣衫破旧,头发凌乱,身体瘦小。她左脚走路不利落,借着木棍蹚着走。当走到大棚下时,老人冲老祝一龇牙,笑笑,敬了個礼。显得十分诡异。老祝惊悚了,不由自主地也回敬了礼。回敬完,突然想到,要查验身份。刚要上前问话,去卫生间的小亮回来了。他说,祝大哥,不用查,她经常从这儿走,是下边村的老百姓。小亮说完就进岗亭去了,老祝止住了要讲的话。老人慢慢地沿着道边“嗒、嗒、嗒”向西行去。

老祝也没了踱步的心情,回屋继续喝水。

风越来越大,“嗒、嗒、嗒”声听不到了。

喝完热水,老祝精神稍缓和了些。只一会儿,无边的夜色又聚拢到身体和脑子里,仿佛全部的神经也都要陷入静止状态了,特想闭会儿眼睛。突然,“嗒、嗒、嗒”声又响起来。老祝神经“嗖”地炸了开来。他下意识地站立住,还有人?他耐心地听,声音是自西边传来。他快步走到门口望,路的远端还是那个老人,她折返回来了。

老祝叫小亮和长林,用手指了指。小亮跑过来说,老人是因为两个儿子都死了,精神上出了问题,经常夜里出来溜达。她的大儿子也是警察,所以见到警察就笑就敬礼。老祝愣住了。他没再说话,可心里,翻腾得不是滋味。

风又来了,送走了远去回家的老人。老祝看着,下了勤务回屋,整夜未眠。

次日,老祝找到高老哥,问起昨晚的事,你知道吗?高老哥看了看他说,知道。老祝说,你把陈芝麻烂谷子都倒了,为啥没讲这事?高老哥沉默了。老祝拔高了声音。高老哥抬眼看老祝,眼圈红着说,那人,是我老婆。什么?老祝震惊了。过了好长一会儿,他说,老嫂子是心里痛啊!

后来,老祝去了高老哥家,带了一些吃的和半新衣物。去得多了,也熟了。每次看着向他微笑向他敬礼的老嫂子,都觉得很是亲切。特别是夜里执勤,他会微笑着先打招呼、先敬礼,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让小亮和长林看了很是难受。

转眼,谷雨节气到了。

老祝下了勤务,买了种子、肥料,跟着高老哥学种地。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想多帮帮老哥。隔日又买了小抽水泵,接上水管,浇水润地。他捏着水管,看着从管子里喷出的水说,白马关的河水小了点啊。高老哥说,以前水可大了,吓得老百姓都怵。老祝问为何?高老哥讲,老天爷下暴雨,连年发大水,河水冲破岸堤,冲进田里,冲进屋里,但也有高兴事,据说那时,你若远远地看到田地里秧苗在动,走到近前,保准是一条三四斤的鱼在扑棱着等你呢。鱼多了,各家各户自有招儿,有用绳子勒的,背的抱的,有推小车拉的,弄回家喂猪。老祝说,老话讲,猪幸福了。高老哥道,后来猪都吃腻了。接着又叹道,可谁能想到,又大旱两年,老百姓颗粒无收。老祝说涨水鱼涝水虾,捞虾啊。高老哥瞪了老祝一眼。老祝不好意思再瞎扯,就说,那用这白马关河解旱啊。水大时,都放到下游的白河,最后汇入大库了。高老哥叹了口气。老祝想想也是无奈。一会儿,高老哥像是想起啥,自言自语道,得打口井喽。

往后的日子,老祝可能是为了验证老哥的话,带着刚收的辅警徒弟柱子,专门跑到交汇的大库河口处看,想象中的大河奔腾踪迹皆无。他有些懊恼,又去了祥云寺,因为听说那里附近是白马关河的源头。到地儿了,一丝水都没有。那块石头矗立着,字迹红色的,成摆设了。他心想,不能白来,得进寺。问徒弟,关二爷义薄云天,进不?柱子歪着脖子说进过,不进了。

一会儿,老祝自寺里出来,闷闷不乐上了车。

途中,看有人用水车抽水。梦中的白马关河,旱得只剩一个个小小的水坑,可这水车装得却是满满的一大罐。他心里不舒服,就将车停靠在路边,下了车。水车车主说,不下雨,地远,拉水浇地,已经拉第三车了。看着老祝的眼神,车主又说,放心吧,拉不干,水都渗地下了。被人看出了心思,老祝更郁闷了。

气温爬得很快,转眼已进入夏季。

这期间,老祝下了勤务,开始带着徒弟柱子游野泳,特别是傍晚时分,一身臭汗,河水一浸泡,再划拉个几十圈,爽极了。有时还趁着满天星斗,入河仰泳,浮在水面一动不动,嘴却不闲着,说这里与承德市滦平县交界,以前叫野马川,很瘆人的,因为前面高坡上,埋着鞑子的一片坟。还有传说,称山上有精灵古怪,什么五大仙,胡黄白柳灰,老百姓夜里不敢走。更有甚者,说是一个书生在家读书时,白狐敲门而入,山涧里见到水缸粗的长虫,等等,越说越玄。但自建了检查站后,有公安和武警长期驻扎在此,老百姓不害怕了,别提多高兴了。他还说去年高老高采蘑菇,碰到野猪和一窝崽,被猪妈妈撵了一里地,还说祥云寺最近香火旺了,祈愿的多了。讲了一大堆,柱子知道的,歪歪脖子,不知道的细心听,就问为什么。事讲完了,老祝望着星空发呆一阵儿,再闭会儿眼。有时四周静悄悄的,柱子不适应了,就游到老祝跟前,静静地等。基本吧,一个多时辰,师徒上岸穿衣走人。

这个夏天,老祝肤色变黑了,用他的话来讲,这是大自然的无私馈赠,更是白马关河的滋润。

不知不觉,一场大雨后,入秋了。

一日,老祝站在峰顶,看山峦起伏。

他指着远端的山洞,以揣摩的口吻问身旁徒弟柱子,你猜那个洞是干啥的?柱子说不知道。他说那是圈羊的洞。柱子问为什么?他说,你看,那是一个山坳,过去老百姓上山放羊,习惯找个地形背风坳口处,夜里把羊就圈在那儿,一是省得来回赶了,二是羊就地吃足了草,长得快。

老祝又问,你再看那个近处的洞,知道是干啥的吗?柱子说是老百姓圈羊的。老祝沉思了会儿,伤感地说,不是。柱子好奇地问,这又是为什么呢?他说,你看这个洞,镶在山壁上,底下是崖子,羊是难上的,洞口也小,植被掩映。柱子就好奇地问,那到底是干啥的呢?他说,这是解放前打仗的猫耳洞。

柱子想了想,认为很在理,因为这附近就有很多不知名的坟,都是过去打仗死的,就地埋了。想到这儿,他就抬手主动问离山根下很近的一个洞。老祝不急不慢地说,你再猜。柱子说是猫耳洞。老祝斩钉截铁地说不是。柱子说,此地背风,山坳地形,那是圈羊的洞。老祝这时两眼放光,充满希冀地说,不是。柱子看了看他侧脸,稳定了下情绪,我见识短,真猜不到。他说,那是长仙洞。

当两人站在长仙洞口时,夕阳挂在天边红彤彤的。

柱子犯怵了。长仙洞,相传就是长虫(蛇)成仙的洞穴。估计成仙的长虫飞走了,可它的子孙后代怕是一窝一窝地住在里面吧。柱子打小就怕长虫,来站工作,亲眼见到长虫顺着水管子爬进三层房,吓得窗户都不敢开了。

柱子打量着四周,草木丛生,掩映间怪石林立,不时有阵阵阴风刮过耳侧。

老祝看了他一下,没说话,从他身上拿下自己的背包,拨开草木,先一步钻进洞去。柱子不知包里装的啥,犹豫着是否进洞,转念一想,谁让自己嘴欠,好奇问呢,再者,也不能让师傅孤身犯险呢。想到这儿,他壮胆喊到,师傅,等等我,可别被长虫吃了!喊完,他拽着小拇指粗的山枣枝,不顾枣刺,也钻入洞。

洞中阴暗。视野里,前端拐角阴暗处有人影,一动不动。柱子走近了,原来是师傅靠在一块立石旁。想问为什么停在这儿,还没等他张嘴,看到师傅也没回头,左手抬起做了一个下压退后手势。柱子莫名其妙,却不自觉地轻脚向前。走到师傅身侧,大胆地半转身,侧头向前望,前端有向下的台阶,延伸处黑乎乎的。老祝似乎知道柱子没听自己话,左手从包里掏出一个类似海螺的喇叭,指了指边上石壁,手里拿着那喇叭放在耳朵上作倾听状。柱子心领神会,屏住呼吸,接了过来,走近边上石壁。石壁上有很多洞眼,他将海螺似的喇叭放在左耳对准一个洞极力倾听。四周静得出奇,什么也没听到。似乎过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听到了“咚咚”的声音,知道这是自己心跳声。柱子想,电视中长虫爬行的沙沙声音怎么没有呢?这时,老祝伸出一根食指,柱子就听到“叮”的一声。这是水滴声音,柱子想着。接着又是“叮”的一声,随后,是“叮叮叮”连续的声音。柱子推测台阶下面有水池,莫非长虫仰头喝水呢?他怀疑自己想象力太丰富,不敢想了,因为师傅已迈开腿,蹑脚走向拐角台阶处,踏进黑暗里。

一根食指,走了,什么意思?古洞莫入,本身这已犯忌讳了。柱子为难了,自己跟下去吗?他轻轻挪了挪身子,也靠在立石处,感觉右臂传来冰冷之意,就想起前两天的事。

那天,老祝刚下勤务,立在站前东侧,仰头看山壁。真像一匹马,这是传说中那匹马?似乎验证猜测,长林走上前说,听老辈人讲这是杨六郎收服的那匹白马。相传白马关建于明朝,叫“三观口”,北侧有条大川,称“野马川”。川里有一匹凶猛野马祸害庄稼,六郎途经此地,发现后异常欢喜,便打探此马行踪。一日夜间,杨六郎悄悄地來到数日前打探到的洞口,只身进洞。一会儿,一人一马冲出洞口。据说那一夜,满空星斗,丝丝金辉投下大地,白马关河、野马川更覆盖着一层神秘纱衣。伴着清光,一人一马,越过沟崖,跨上山梁,四周无尽杂木野草,虫声兽鸣俯身低呼。整夜,马在山间嘶鸣不断。黎明前,六郎收服了白马,见其一身纯白,冠名“白龙马”。白龙马跟随他征战沙场,辽兵闻风丧胆,有人就把“三观口”改为“白马川”,流经的河流被称为白马关河。这道山壁是白龙马留下的精神印记。

长林讲得激动,老祝被感染了,揉揉胸口,走向前,拍拍他肩部,眼里分明有了神采。

这就是白龙马居住的洞府,师傅进洞去寻找古迹了?想到此,柱子觉得不对,因为师傅又讲了那次去祥云寺的事。走进祥云寺的小院,入眼处星星点点草木。屋内迎面关公造像,一妇人跪在铺垫上祷告。右手桌子处一僧人端坐在椅子上垂目。僧人喃喃自语:前尘往事,星河璀璨暗澹,不如意者三,平凡者三,更上一层楼者三,然大道三千,自有因果。僧人睁开了眼。

那祷告女子目视造像,若强求呢?僧人叹道,经云,修行始于静定,静而后有得,其后破除所得,最终了无所得。

女子转头看向僧人,面露迷茫之色。僧人看向老祝。老祝知道这是隐私,快步走至院内,耳边却传来庄严的佛音,阿弥陀佛,世间万物有灵,皆感天地以生身,蒙雨露而滋色,因果顺其自然,不可强求啊。

老祝觉得无味,走出院外,上了车。夜里,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接通后,得知是祥云寺的住持青尘。青尘竟将白天女子祷告之事原原本本告知了老祝。原来女子是投奔高老哥的远方亲戚,住在老宅子,沟里种着几块地。这里獾多,入秋糟蹋庄稼,放炮轰吓也不管事。找来老哥地边拉网,也没用。听人说将獾的骨头、油洒在地边,气味散出,獾闻到就认为有危险,不敢进地。也巧,老哥在山洞里拾到一只死的狗獾,给了她,一番熬油、炼肉撒在地四周。谁想,獾记仇,庄稼被祸祸得更不成样子了。女子气极,买来几挂猪大肠,灌了耗子药,想着到寺里祷告一番再实施。这件事在青尘眼中是罪孽,獾是生灵,决不能毒杀。老祝问青尘咋知道自己身份?青尘说看气质。为了这气质,其实是为了阻止这事,老祝当夜就带着柱子去找高老哥。

高老哥正在气头上,原因是老婆又犯病了,出门,兜里一千块钱都丢了。师傅看着正在喝闷酒的高老哥,以及脸有淤青边哭边剪窗花的老嫂子,拿起一张剪好的红色窗花,讲了一件真实的事:一日下午执勤,风大雨大,自西边走来一位年长老妇人,问她去向,妇人说老头子到镇上交电费,早晨走的,这般光景还未归,他有老寒腿老寒腰病,不放心,带把伞迎迎。问她住哪村,她说牤牛沟。老祝向她竖大拇指,真爱啊。妇人脸上皱纹都笑了,那当然,关灯是两口子,开灯是兄弟。

关灯是两口子,开灯是兄弟,高老哥重复着这句话,感叹说知道是谁。老祝掏出五百元钱,就这点儿,别嫌少。老哥急了,这是干啥,平时帮得还少了?剪的窗花都要了,这是费用。老祝将钱放在炕桌上。高老哥又叹了一声,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老祝说,说啥呢,没准儿哪天老嫂子就好了,行了,我这真有一事,辛苦哥哥走一趟。

路上,高老哥得知了情况,说老宅子山上獾特多,这事要成了得多大罪过啊。老祝说,那要看死多少只了。高老哥介绍女子情况,关馨月,关外人,一身病,欠了不少债,投靠自己。他还说,自己这个亲戚有点信佛。

走进山沟里,借着月光,远远地看到两间破旧老房,周围散堆着碎砖碎瓦。推开篱笆,一女子迎面走出。高老哥讲明来意,说咱不能这样干,这是犯法的事。关鑫月话倒是干脆,称也是心疼种的粮,本来准备明天弄,既然你们来了,就不弄了,但买猪大肠的钱咋办?高老哥道,多少?我给。老祝说,没弄就好,证明我们阻止得及时,以后更不许再弄。他摸摸口袋,掏出空手,看柱子。我就二百多块钱。柱子递给了女子。临走前,关鑫月又叫住高老哥,说割荆条时叫上她。高老哥说,行,还去长仙洞那儿,那里长得好。

想起这些,柱子更加想不明白了,索性不再想,骂了自己一句胆小鬼,就打开手机电筒,向黑洞洞的前方走去。

洞很深,老祝也不知走了多远,直觉是一直在向下,现在感觉地势平了。绕过一个大弯,听见了水流声。

水声入耳很细润,像连续起伏的一段音符。快走几步,看见了晶亮的水花,揉揉眼,显出前方路左侧有一条小河,河中段是小水潭,水在欢快地流淌。长时间夜视,身体和眼睛很疲劳,想游个泳,哪怕喝口水、洗把脸也好。可老祝知道要忍,开始转移注意力,就想起昨夜做的梦。树叶黄了,意识趴在上面飘飘荡荡,深夜,一场大雪飘来,冰封了白马关河,冰封了整个世界。自己和那片树叶在一棵树根下,被冰雪盖得严严实实。画面又变,躺在一张床上,白色褥子蓝色被子,身上挂着吊瓶。快速地摇动思维,他知道自己在医院。一个护士推门而入,您终于醒了,病情危急,胃,切除了三分之二,手术很成功。自己想说话,却说不出来。這梦感,好真实。

突然,“叮叮叮”声音急迫了,似乎就在耳边。老祝快步向前,又是弯路,有恍惚的微光透出。他放慢脚步,扒着转角,向前方望,看到了一个不认识的人。

洞中有风流动,柱子猜测应该有出口。他走了几步,向下是台阶,借着光往前看,黑漆漆,什么也没有。突然,手机有来电,是师傅。他赶紧接听:我在山脚下,站长也在,抓个逃犯,快来!柱子惊呆了,随后兴奋地往山根下跑去。

站内铁椅子上,坐着一个男子,四方脸,八字眉,全身湿的。刑侦部门正在作笔录。老祝站在旁边,衣服也湿了。柱子问师傅,太玄幻了吧?老祝只是冲他笑笑。

原来这是邻省通缉的一个盗墓逃犯,老祝就上了心。正好高老哥反映在上山削荆条时见一个陌生人灰头土脸,拿着铲子从洞口走出。青尘也来电话,说有个陌生男人来寺祷告,声音虽小,但听话音说干完这单就回老家。这事,老祝只向站长作了汇报,进了洞,听见声音,就给站长发了消息。柱子表示理解,就好奇追问老祝“叮”的声音是怎么回事?真有古墓吗?交手搏斗了吗?老祝说那是逃犯杵钎子发出的声音,是不是古墓还需专家鉴定确认,两人也短暂交了手,逃犯被推了一个跟头,追赶时脚崴了,想从另一个洞口跑,被站长他们抓获。柱子恍然大悟,又追问,难道你和高老哥提前到过那个洞,知道有两个洞口?老祝笑了,脸上充满惊喜,说洞里还有一条内河,水波很大,很凉。

这次行动,老祝立了功。

中秋节前一天,大家聚在高老哥家。老祝说,这么长时间得找个池子痛快地游个泳啊。柱子笑,师傅,我陪你。老祝淡淡回应,天凉喽,你小子身子骨单薄,还胆小,别去了。柱子委屈得眼眶都红了。高老哥道,哪有这样小气的师傅,柱子,你就去,他还能撵你?关鑫月急忙抢过话茬,去吧,回来给你们打打牙祭,炖柴猪肉、炒野山蘑、熬白马关河小青鱼,再贴圈棒子面饼。讲完,推了柱子一把。老祝好奇地问,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啦?关鑫月瞪了一眼,咋着,不相信俺的手艺?高老哥说,你就嘚瑟,山里挖堆野灵芝美坏了吧。大家会意地笑了。老祝又说,走,今天带你们去内河洗澡,绝对净化灵魂。柱子趁师傅不注意,撒开腿跑前面去了,大家笑着追了上去。突然,有人高喊,老祝,不,祝大哥,我能去不?老祝回头一看,是僧人青尘,他笑了,说,必须能。

白马关的头场雪来了。

老祝住院了,术后不久就回到站里工作了。

漫长的冬天开始了。北风吹来,寒气逼人。祥云寺几天也见不到一个香客,高老哥夫妻、关鑫月在自家院子内趁着冬闲,用泡过的荆条编筐。

夜里,空中寂寥的几颗星星眨呀眨的。师徒站在检查站大棚下,听着白马关河在冰雪覆盖下暗流涌动的声响。

朱海生,笔名微末凡尘、莽荒日月。密云作协会员,北京诗词协会会员,北京老舍文学院2020年基层作家小说培训班学员。2018年底开始创作诗词、散文、小说,作品散见《渔阳文艺》《雾灵文学》《大兴报》等。现从事公安工作。

责任编辑 丁莉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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