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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4-05-07

张金凤

白玉般的细瓷碗里,养了一盏萍,袖珍的一簇翠绿,就像这个小小的花房:朴素的门脸儿,小心翼翼地缩在繁华大街的角落里。

花房的名字叫“萍”,白底绿字的“萍”瘦弱纤细,周围散落些淡绿色的青萍。花房姑娘站在花草间,用普通话跟这座小城的土著谦卑对话,但尾韵是掩不住的外乡口音。

我端详着桌上这盏萍,暗地里端详这个异乡女子,她在为我捆扎一个花束。那是幌子,我不是为花而来。绿萍簇簇,无限生机,她的眉间却有一点淡淡的忧郁。喧闹小城的街角,不足十平米的花房,养了她满室的芬芳、浅浅的笑容和暗藏的心事。

大约从十几年前开始,我所居住的小城女孩们就意识到了危机。繁荣的工业导致涌进大量外来务工者。当一两万女打工者涌进县城时,大家还沾沾自喜,觉得小伙子们找对象更容易了。那些外地来的女子,大多家乡贫瘠,在这里赚着相对较高的工资,过着比较富裕的生活,就想把这种生活长久下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嫁在这里扎根成为永久居民。于是,外来妹追婚大潮远比经济大潮要汹涌,只要是当地男孩,高矮胖瘦不大挑剔,工作家境不太考虑,她们凶猛出击、死缠烂打,直到成为当地媳妇。当这样的女孩涌进十万的时候,本地女孩就惶恐了。

十余万外乡年轻女子涌进这座不足百万人口的县城,她们在工厂的流水线上机械运动;在觥筹交错的酒店、会所里端盘子洗碗;在洗头房、足疗馆、美容店捧着人类肢体的局部精雕细琢。她们穿着貌似光鲜的衣服在霓虹闪烁的闹场弓腰迎宾,在机器轰鸣的工厂咬不住牙被淘汰,或者厚着脸皮、豁上尊严赢得短暂的晋升。苦力、眼泪、血汗与她们眼里的所谓高薪交换,屈辱、利益、践踏、苟且都是她们的饭,她们在竞争着吃这碗饭。她们忍耐着,要在这座县城把自己嫁掉,这是她们人生最大的一单生意。

嫁在县城并不容易,当地男孩子被惯坏了。条件稍好的会被几个外来妹同时瞄准和进攻,他像选妃一样俯瞰着这些竞争者。她们暗地里互相较劲,用美色、殷勤、小小的恩惠,甚至用提前献身的策略来赌这场与当地人的婚嫁。

“萍”的花屋主人也是一个努力要在县城扎根的女子,她以一个小花店作为体面的幌子,努力推进自己的计划。现在,她一路斩杀,到了被亲友考察的关口。

我以一个土著的眼神挑剔着这个外来的女孩,用神圣的一票来表决她是否可以成为我的亲戚。身在明处的女孩,并不知道我这个万般挑剔的主顾,正用更加挑剔的天平决定她命运的一部分。

其实多年前,我也是从乡村杀进城里来的,如今换了口音和身份证上的地址。像县城土著一样,居高临下地称呼她们为外来妹。

因为角落里的那盏萍,我对这个年轻女孩心软下来。我们是从同一条河流漂来的,萍是我们共同的病根。

萍是我乡村生活的胎记,那种骨头深处的泥塘气息,是我抹多少高档化妆品都掩不掉的。

在我生活过的乡下,萍密密地散布在溪边沟壑。乡下人不喜欢萍,他们去河边提水浇菜、浣衣洗被都要避开它,拿铁水桶的箍底左右一荡,萍的家族就四分五裂。洗衣妇们撩起水和萍,将它们泼洒在岸上,让离水的萍枯竭。在她们眼里,萍是无用的、碍事的,虽然她们跟萍一样卑微,身世充满动荡。

这些乡下的萍,是身份最为卑贱的植物,越是水流清澈的地方越是容不下它。它只能在一潭死水那窒息般的凝滞里,迅速繁衍出几个萍仔;在泛着淤泥腥臭气味的沟里,忍辱偷生地把身体努力长大。

乡下人很小的时候就在大槐树下被老学究扇着蒲扇教会了“身世沉浮雨打萍”,但一脸稚气的孩童不知道这是什么况味,更不知道这就是他们日后的命运。他们总以为,萍是冬夜说书人故事里的那些女子,远嫁的王昭君、和亲的文成公主,甚至远征的花木兰,这些轰轰烈烈的故土背离永远不会与自己相干。他们替那些女子叹息,却不知道,自己的脚步终将踏进了相似的河流。

萍的族系庞杂,它们依附着水长成各种样子。青萍、紫萍、浮萍、绿萍,破毡帽、补丁衫、黄头巾、旱烟袋,一年年在风里流转,在时光中漂泊。那些年轻的萍壮着胆,甩掉祖父留下来的蓑衣、斗笠和锄头,学着电视里的样子留起长发、穿起喇叭裤、戴上茶色眼镜。再好的扮相也還是萍,骨头碴子里早就烙上谶语,一辈子离不开水的植物,连茅草叶子上书写的墓志铭都早已是命定的。他们饥渴的眼睛不断往外瞟,把黄澄澄的一地麦子、稻子看得一钱不值。

摩托车、小公共、绿皮火车,一节又一节车厢载着扛蛇皮袋子的他们远去。这些萍四散飘开,用陌生而兴奋的眼神打量崭新的世界。建筑工地、搬运货场,修绿化带、筑高速路、装修百万甚至千万一栋的楼房,他们用吃惊的感叹面对新的生活;草帘子遮风、塑料布挡雨、旧棉袄一裹就是一个冬天,麻雀抖落的残羽落在久未修剪的长头发上。睡裸板房里的日月,他们怀念乡下的暖炕,可是,离乡容易回乡难,为着梦出来的,哪能轻易就叫它破碎呢?月光被霓虹遮蔽的深夜,他们对家乡的想念掺杂在一声声沉雷般的鼾声里,瞬间无声无息。

风从远古来,吹来了绵长岁月,也吹来了萍。

“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召南·采蘋》这样吟诵。一株植物一旦进入《诗经》身份就貌似高贵了,可以在追溯源头上沾沾自喜。而萍终究是萍,进入《诗经》也无非是卑微的植物,进入城市也无非得一口口辛苦刨食吃。

萍这最古老的物种,在进入《诗经》之前就在奔袭。原始的史书被风印刻在荒蛮的土地上,祖先沿着季节的谷黄果香采摘,追逐野兽的蹄印迁徙。食物和暖是迁徙的水流,那些最古老的萍们拖家带口地在大地上跋涉。

萍也是变异的植物,半坡的村落、河姆渡的木屋给它们扎根的土地,不再随风流转。但是一阵阵欲望的风,刮着十万征夫去了阿房宫、去了秦陵、去了崇山峻岭。捐躯成基,累骨成垛,这些卑微的萍,筑起了活人和死人的宫殿,筑起了万里长城。开疆拓土,收复失地,屠杀和移民,侵夺和兼并,萍们在流转中生灵成尘。乱纷纷群雄逐鹿,一部部史书里明晃晃的是战火和兵刃的寒光,那些流转如萍的卑微子民们,只是史书背面的一抔黄土。

史书里一滴巨大的泪是那些远嫁的女子。原以为世界就这么大,日子无非是田间地头、园里菜蔬、浣纱洗葛、渍麻织布,一辈子就守着村庄。谁承想,一道诏书,聚天下美女于京华,她们一个个洒泪离乡。

一走就是一辈子,一转身就把乡井永远背在身后。一把家乡的土能带多久?一件旧衣能给出多少温暖?那些花朵空听着梧桐细雨,偷念着故园家乡,在后宫的刀光剑影缝隙中偷生,在权色的拼杀里煎熬,熬到一个“白头闲坐说玄宗”的境地已经是难得的善终。风雨路上,一个个孤女想起了家乡河畔的萍,她们浣纱、嬉闹在溪边,说着神秘的远方。那时候,远方就是一个无限绵长的故事,而现在,远方成为她们未卜的命运。

她们曾在河岸顺手捞起一把萍,看肉滚滚的狭小绿叶和雪白的根须。村中老先生也有误,祠堂里也未必都是金子的箴言。老先生说:萍是无根的,风吹到哪里就在哪里,水流到哪里就在哪里。一个女娃子,注定要走出去,这是命。她们那时候有淡淡的悲伤,但她们默认了祖宗的教训和飘零的前程。可是她们不甘,既然萍可以有根,那为什么不能在自己爱的地方落地生长呢?村头茅檐下粗衫补丁的读书后生,田园里臂膀雄健的年轻耕夫,注定要错过吗?根须纤弱的萍,对祖训有些微的质疑的萍,行囊里多了一声叹息。

飘得最远的红颜是王昭君吗?在匈奴的彪悍铁骑面前,温柔乡里过惯平稳日子的王朝,以造福百姓不动刀戈之名,将一个柔弱女子推向了历史的风口浪尖。昭君的漂流是成功的,她的美貌和牺牲,暂时勒住了长嘶的马,收拢了侵夺的心。飘得最高的是文成公主吗?大唐的恩泽是派一个小女人携带一队浩浩荡荡的征人,到高高的山脊上栖息一生;飘得最傻的是那三千童男童女吗?在茫茫的大海上,被妄想的风吹扯着,被谎言的帆承载着,究竟去了哪里?飘得最痛的是李清照吗?国破家亡、背井离乡,祖宗的牌位被战火焚烧、被污泥吞没,愁与痛化作麻痹的酒。

行走的萍、飘零的萍、拥抱着取暖也互相争夺着路径的萍,这些卑微的事物走不进卑微者的眼睛,却走进了悲悯者的胸襟。结束了动荡乱世成为三国之一帝的曹丕俯身众生,看见了飘萍。“泛泛绿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萍的卑微和渺小,不是一个趾高气扬的人所能发现的,谁低下头、俯下身,谁才能看懂最低处的风光和动人的青春。

文天祥是飘萍,他挽救不了家国的命运,就只能任人宰割;苏东坡是飘萍,他不讨巧取悦统治者的笑脸,注定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在大好河山的棋谱上不停跳跃。被卖身、被赎身、被转卖的青楼女子们是萍,千里迢迢奔赴功名的士子们也是萍。萍饱尝了人间冷暖,阅尽了世态炎凉,任何一株萍跌宕的身世都能够给青萌的后生做导师。

“啪”的一声,说书人惊堂木一拍合上书卷,月光下的听书人如梦初醒。

月光下听书看戏的娃儿们,一眨眼就长大了。“高粱高、谷子黄,三年五年娃离娘。”女孩子走进了萍的角色。喇叭唢呐,吹吹打打,那出得起厚重彩礼的人家,背后必定绑着一个秕谷一样轻贱的男人。换来的彩礼还上了生养的恩情,她剪断了所有的梦,咬牙过起了鸡零狗碎的日子。只要认了命,也就不觉得命那么薄、那么苦了。她接二连三地生下一群萍,她们长着她的模样,做着她做过的梦。而她坐在屋檐下,纳着鞋底打量一个个长起个子的女儿。该给她们找媒婆了,这一个个萍要找什么样的婆家,走什么样的路,都在她的一针一线的算盘里。自古,都是这樣。她很轻地叹口气,将孩子们的梦都纳进鞋底里,要不了几天就踩在脚下。

坐在屋檐下扎鞋垫的女人就像那春风里飘零的花,那一刻,她跟杏花互换了身份,怀抱着酸的果实。她想起当初一起玩的姐妹们,一起挎着篮子挖菜,一起在村外仰望星空。豆花去了关东,麦穗被煤老板带走了,秀珍嫁到五六十里外。她抚摸了一下头发,摸到几瓣冰凉的落花,她自己没留意,黑发的深处,正涌起霜雪的波涛。

桃花开了,杏花落了,它们落在沟渠里,跟那些新长出小脑袋的萍掩映着。那些小小的萍,刚刚看见春天,哪里知道风雨的滋味,哪里懂得花落的惆怅。它们正努力地簇拥在一起,豪情万丈地大声朗读春风写下的诗句。

儿子扶着门框诵读:“可怜池内萍,葐蒀紫复青。巧随浪开合,能逐水低平。微根无所缀,细叶讵须茎?漂泊终难测,流连如有情。”她听不懂这些萍的命运和身世,但她知道,有学问是好的,当初她们一群女孩去劳作,故意绕路经过小学墙外,就是为了听听那些朗读的声音。秀菊还为听一个外乡口音的男子读课文和他吹笛子。可惜,秀菊被她爹逼着给哥哥换了媳妇,嫁给罗锅腰子的男人,白瞎了她那百里挑一的人才。从此小学校园里的笛声一日日凄凄惨惨,把乡村的夜晚打湿过许多年。

她猛地回过神来,轻声嘱咐儿子一句,该给牲口饮水了,顺便捞些萍来喂猪。

从城市里闯荡归来的儿子,已经不认识村庄里的萍,他只在一首古诗中领受了讽喻自己的命运。他的萍曾跟他一起去闯世界,后来嫁给了城市。原以为萍跟萍会紧紧相拥,彼此温暖,谁知道,一阵风就能将它们吹散。

萍,阴暗潮湿处的卑微植物叫萍,偏僻乡野的女孩子也叫萍。

萍,绿叶五六瓣,纤根三四枝,青碧的面颊,短暂的青春,一辈子都努力想抓住什么,却永远在漂泊的路上。萍,姐妹四五个,补丁衣服捡着穿,半饥半饱,给兄弟换媳妇还是换彩礼,她心里没谱;给爹换酒钱,还是换腰杆子硬,她说了不算。

其实萍不是无根,不是想靠脸蛋吃饭的孩子,那三两个微小的薄叶片之下长着如丝线一样细长的根,那根长得出乎意料。也许从母体上脱离一个幼芽的那一刻起,它就在努力长出自己的根。它坚信,自己没有吃不了的苦,只要付出努力,总会柳暗花明。它不知道作为一棵萍的命运,生来就与芦苇、菖蒲不同,再怎么努力,都难以改变自己基因笼罩下的宿命。

那根再长,也深不过水流的深度,那根再努力,也抗不过水的速度、风的速度,终究只是一棵棵柔弱的萍而已。她们转过一条又一条流水线,她们逃过一个又一个贩奴船,她们甚至滚过一个又一个凶险的猎捕圈套,在漂泊中胆战心惊却也越战越泼。当她们一次次努力去抓取靠岸的稳定根基,却又一次次失败之后,有的萍索性一抹脸,不要了那份有根的坚持和那种高傲的奋斗。就那么随风瓢吧,飘进谁的港湾就是谁的旗帜,谁把她揽在怀中她就对谁笑。人们看见在水中流转的萍,说“飘萍无根”,如落花流水不可依靠。萍有满怀的委屈,可它又能为自己辩解什么呢?毕竟,有些萍已经自绝了根,阉割了梦想和尊严。

萍的漂流不完全怪风,当一汪死水的塘中拥挤了太多面孔,困顿相伴着愚昧,它们窒息般地拥在一起,连思维都凝滞了的时候。它们就鄙视同类,甚至践踏同类,那些不安分的头颅就渴念改变境遇。它们顺着轻轻荡漾的风和几乎不可感知的溪流,沿着塘边慢慢游弋开去,从沟汊进入溪流,去寻找别样的日子。闯关东、下南洋、走西口,他们沿着季风漂进大河,寻觅不一样的生活。他们是生活的叛逆者,也是生活的挑选者。也许,此一去便不再还乡,一生都把乡井裹在包袱里,只有夜深人静时悄悄打开,用思念和眼泪去问候;也许归来锦衣华服,门楣光耀,祖坟冒青烟,成为一个故乡的传奇和榜样,但是华衣之内满身伤痕;也许归来日薄西山,他仍一身寒酸,两鬓斑白,村人不识,他已经成了家乡的客;也许淹没在飘零的路上,招赘成异乡的一个谜;也许客死在苦涩的驿站,被埋成一座无人祭奠的孤坟……

萍,背着故乡流浪的植物,随着洪流和风向而走。它知道所去的地方未必好,但是它没有选择,只能随波逐流地往前走。

萍也聚集停留,在一处处泡沫枯叶堆积着的水域,它们被风忽略,被流水筛选并抛弃。于是,那些边角就长满了萍,葱葱郁郁,生机勃勃,掩盖了原本的垃圾。那些累了的萍,就在浑浊的地方降低梦想的高度、放宽生活的尺度扎根。城中村的矮小厢房、低矮的库房、拥挤的吊铺、潮湿的地下室、工地上的临时建筑,这些都是萍聚集的地方。它们进不了华美的器皿,远远看着精致的洋房,就像看一部神话大剧。一些手脚麻利、身体健壮、姿色稍好的,作为一个出色的保姆在那些洋房里清理不是她制造的垃圾。

萍是被忽略成面容模糊的一种意象,它们拥有一个笼统的代号,外来妹或者农民工。这个城市的史册和老百姓的记忆最多记住这个代号。

当留守成为一种坚持,漂泊就成为一种时尚,他们被叫作“漂儿”。

原以为只要离开家乡,到处都铺满金子。后来才知道,一切都是传说。原以为嫁得好就一生无忧,后来才知道,嫁得好有多么艰难。父母知道,女儿大了就要出嫁,可是儿子们竟然也眼睛望向天空。你给他良田他不要,盖好的房子他不要,给他锄头他更不要,他的心早就飞了。

货离乡贵,人离乡贱。离开家,你就是一根萍了。萍?少年的脸上露出讥笑,怎么可能呢?那些年轻人以足可吞天的气势准备横扫江湖,今天的离家远行,他日的衣锦还乡,都是皇历上没有的,要看到时代洪流。“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是个机会均等的时代,谁都可以独领风骚。”他们嫩黄的嘴角在父母面前复述着学来的腔调。父亲用一锅锅旱烟表达着他的忧思:唉!谁还没有年轻过呢?少年意气风发,爹娘苦劝不住,那个身影闪电般消失在村口。

曾经以为,有一双勤劳的手、健壮的骨骼和俊俏的模样,走到哪里都不愁。那面小镜子一直珍藏在包袱里,年轻和俊俏就是资本。她曾经梦想着,依附在一棵大树上一辈子安适;或者,直接长成一棵树。一棵萍到一棵树的距离,最高明的精算师也算不出。依附大树只是一个埋在暗處的豢养。那棵她依靠的树,有另一棵树和她背后的森林,萍只能在角落里痴痴地等那个弥天大谎变成了薄情的抛弃。熬干了青春的萍,大梦醒来,从此在世间销声匿迹。谁都不知道,当初那个心比天高、最漂亮的姑娘到底哪里去了。一棵人老珠黄的萍消隐在众多萍中无声无息。

每一棵离开故地的萍都想飞翔,他们有的可以飞得很高,直到不知道如何降落。拼着酒、拼着命、拼着脸皮和尊严,弯腰卖笑唯唯诺诺。他们一步步艰难地爬着,不敢松一口气。一松气,对手就杀上来,订单被拿走,客户被抢走,官位被占走,风光被扫走。这棵明媚鲜艳的萍,光鲜的外套里心力交瘁。

一个打拼了十几年的后生,仍没有办法在他羡慕的城市扎下根。可家园已经荒草丛生,他回不去了。他坚持漂着,让孩子继续说普通话,继续花血汗钱在城里的学校里硬塞下一张旁听生的课桌。

一株萍遇到另一株萍,从遥遥的身影上,从身躯散发的气息上它们就嗅到了同类的气味。它们原可以抱团取暖,却都心有不甘:早知如此,何必风一程雨一程地跑到异乡来?水的速度,风的速度,高铁的速度,飞机的速度,萍聚萍散,一切都太快了。老乡一个信息,当天他就到了天南海北的另一侧,其实只是一个转场,仍旧是工地、是车间、是传销的窝点,是霓虹闪烁的洗脚房、按摩室,换了的是老板是客户,不变的是出卖着力气、身体和尊严。萍聚是一场流水落花的缘分,镜花水月的两地相思。移情别恋也不独是萍的心性轻薄,太多的诱惑和欲念,太多的信息带着她们劳燕分飞各奔东西。聚了,散了,这是萍的遭际,也是萍的命运。

北漂儿、深漂儿、广漂儿。它们寄居在城市的屋檐下,寄居在灯红酒绿的喧闹处,把自己打扮得唇红臀翘,企图猎获一个可以长久或者短暂依靠的港湾。有的费尽心机,终于住进豪宅,才发现,它不比乡下的塘泥更高贵。午夜梦回,家乡的月牙儿纯洁高贵地挂在树梢头,她嘴里咬着一枚橄榄嚼出了无边的苦涩。

那个叫“萍”的花屋消失了。小城每天都有关张的门店,也有开张的鞭炮。走马灯一样的网点房,只有药店的牌子持久。

这个养了一盏萍的女孩子,终究没能成为我的亲戚,那个男孩娶了个本地人。我们还是喜欢本地人,知根知底。大家的意见是,谁知道那个外来妹以前是干啥的。人们不免将故事中的反派角色跟这个不知底细的姑娘联系在一起。

那个女孩曾跟亲戚男孩一起在大城市打过工,也算是同甘共苦过,终究没能牵手。到了男友家住的四线城市,姑娘依然是萍,而男孩却变了身份。我总是在猜测,被我亲戚家屋檐拒绝、重新投入沟渠的萍,下一轮会打开什么迎接这个或那个城市呢?安放她命运的,最终是怎样一盏器皿?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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