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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阔的一天(组诗)

时间:2024-05-07

贾想

九月的一天,他坐在山中

一间昏黄教室的窗前

听导游对年轻人发起动员

窗外,风景辽阔:

鹰在飞,天空在扩张

群山身披秋天的恩典。

外部突然变得强烈

空间,鸟兽,光——

就连远处一片枫叶的骚动

也波及他的经验。

之后,他紧跟队伍

上山、看云、觅水。

正如二十八年来,他沿着

本能的秩序

识字、读文、写诗

选择语言作自己的导游

为找到意义的黄金犯险。

但那天,在通往山顶的

倒数几节石阶,他回过头

看见鹰在飞,天空在扩张

世界正在

相反的方向上疾行。

就像幼时,从卧室目送父母

荷锄走向田野

那时他还窃喜,自己远离了

辛苦的一生。

在通往山顶的最后时刻

他惊觉自己

从未走出那间卧室

世界在窗外,流动如风景

父母在风景中挥动锄头

向实在的泥土中撒播黄金。

而他不爱劳动

不爱让具体的露水

打湿裤脚。这种不爱

正引他攀上虚幻的群山

尝遍不爱的辛苦。

如此辽阔的一天。

秋天第一次波及他

成为了一个事件

这摘取中有绝对的充实

正如无所摘取时我们有绝对的空虚

摘到手的那刻

世界集中于一颗苹果的沉重

松开手,世界重又散开

回到万物的内部,那不能开放的广博

饿了,吃苹果之肉

渴了,喝苹果之水

我们三五人的生命正持续着

因为果园中每颗苹果的生命持续着

持续着,发出金色的音乐:

阳光穿过枝叶与微风来到一颗苹果

生命穿过病痛、辛劳和与日俱增的丧失

来到此刻。

一株玉米,站在秋日

高远的天空下

她的骄傲的必然性在原野中闪亮。

七月,被一个农民的诚意

种在此处,开始

不能移动的一生。

八月,从永恒黑暗的泥土

决然突破

惊起存在的波纹,惊醒

午睡的农民和妻子

此后是劳动的胶东半岛:

水与肥的供奉

人与大地之间密集的交换

全力的爱和枯萎……

十月。

十月的玉米颤抖着

捧出心爱的孩子

随后倒下。

留下遍野金黄的哭声

玉米。玉米。

万物的轰鸣之中

你只关心这一株平静的玉米。

不会被死亡击中的玉米

不会被恐惧吞并的玉米

生命实苦

但请让我们获得那种平静。

比炊烟长久的是风

风中的呜咽比一切风长久

比人长久的是房屋

逝者的荫庇比华屋广厦长久

比果园长久的是家园

远行客的回首比家园更长久

比拥有长久的是断灭

这山谷属于大化比属于我更长久

要走了。

不过,距离真正的再见

还有足够的时间

甚至可以美美睡一觉。

但我只是眯着眼睛

保持耳朵的警觉

等待空间里

一颗终结的石子落水。

我能感到我的兴奋

只因一件漫长的事情

就要结束

我的身上,就要有被经过后的满足

被使用后的光滑。

所以离开我吧

亲密的、八月之手

我知你已将门外的一切

换作全新的。全新就是

一切都明显地运动过:

山楂樹的果子运动过,由青色

来到鲜红

秋天的边缘运动过。

爱肯定也运动了:

当我终于上岸,那在通惠河边等候的

是我陌生的妻子

及她修剪的银河

连绵的轰鸣

从高处传来。我们什么也看不见

但知道是飞机在积雨的

云层上飞

我们知道,因为我们经验。

但经常,我们不经验也会知道。

话说到一半,友人说:我知道

还没有开口,爱人说:我知道

雨天,你在神所手植的竹林发呆

不肯跟着人间的母亲回家

那时,神看不见你,但他知道。

在积雨的云层上

有飞机,就一定也有竹林

我寂寞、发呆、穿林打叶的时候

我丢在人间的母亲看不见我

但她知道。

过于完美的

一朵荷

在数学上没有一丝缺点。

生产香气

喂饱每一只寻求解释的

蜜蜂。却不减少

荷花完美

因为荷花从不思考。

一思考,荷花就变成了

残荷。变成骤雨初歇的

雨霖铃

荷花是不能进入

荷花是一种完成。

哪怕是王维的汉语

——“四面芙蓉开”

也不行。没有完成的世界

无法引用荷花

荷花没有门。

哪些不寻找门的人有福了。

当他与荷花相遇

他将同时拥有:

荷花的形体、荷花的香气

荷花的早晨。

我站在林中。长久地

久到黄昏失去了美丽的耐心

只为听一只蝉。

听一只蝉,是为了帮助它

从夏天的背景中独立出来。

就像立秋后,我喜食西瓜

因为西瓜能将秋天的味道

独立出来。

听不见的时候

世界整体流逝。

我们从早晨的事务中

抬起头来,黄昏的蝉鸣已至。

缺席迅速而连续:一帧

接着一帧。

必须停下,去听:

让风显现为音响

山坡显现为翠绿的风景。

必须从无穷中取回那只

有限的蝉。

蝉声流逝。

万籁俱寂的夜晚

谁会听我?长久地、专心地。

谁能将我

从世界的背景中取出来?

和大多数

上路却不赶路的人一样

我经常看到身旁

我没进入的那些命运。

他们跳跃,奔跑,吹着晴朗的口哨

突然一个猛子

扎入夏日河中。

有几次,我离他们只有一步之遥

只要我多说一句话

多等一分钟

我的生活布景就会立刻转换

淋在我快乐上面的雨水就会

立刻消失。

但我总是辜负

那一小步、那一句话、那一分钟

我没有更换我的布景

没有跟着人潮换乘。

好几次,风停在我的屋顶广播:

“航班马上起飞

没有登机的旅客请尽快登机。”

好几次,我听到敲门声但

没有交出钥匙——

为了锁住我的声音

或者不被别的声音锁住。

我疑心

那些时刻都在筛选未来的朋友

其实也像我一样:

经常看着更好的命运

跳跃、奔跑、吹着晴朗的口哨

突然一个猛子

扎入无限的水中。

有时我想,组成人一生的

是一件接一件

等待我们认领的东西。

有金苹果,也有烂苹果

有西装,也有陋衣

而二者不会同时出现。

当你忍受不了饥饿,或羞耻

把生命的入口打开

你就看到那件物品如单选题

摆放在门口

有人不愿认领那件条纹衬衫

他想要纯色的。

有人不愿意

认领贫穷。这种糟心事常见。

不常见的:

有人自始至终紧锁大门

赤裸着,饿着。

他们门上贴着警告:“拒绝认领我们

没有丢失的东西。”

实际上,他们的门外

自始至终空着。不曾出现过贫穷

或者衬衫

那樣的一生,在门的里面。

这个午后

作为妻子的你侧躺于我的右边

你在歇息

我的生活的广阔的右边

也在歇息。

窗外,风怀着另一场更新的风

我们清早悬挂的年轻衣物

正与二月的蓝色天空

形成此刻的背景。

记忆好清楚

过去的那些身体与形象

像晾衣架上绿色、白色和黄色的袜子

悬在我的眼前。

哪怕一次——

我们的脚真的穿过它们吗?

在大地上,走过一段真实的路?

我不能确定。

我不能自信地指认:

这个女孩是你,这个男孩是我。

他们已经被洗干净

悬在我们生活的背景上。

故我与今我不是同一个人

米沃什是错的。

只有一种永远:人永远是新的。

然后你醒了

从这个偶然的午后诞生

我在辨认你的时候

你也在辨认我。

成年后,只有眼睛还能为

新的形象兴奋。

渐渐以为视觉的世界之外

没有别的事情。

但眼睛的叙事

并不总是完全可靠

若非重病

我甚至看不出今年的父亲

比去年松弛。

尤其,越来越难发生的

是手的故事:

除了妻子、手机和纸笔

手已健忘到谁也不识。

今晚,手的记忆终于

得到一次更新。唤醒它的

不知是碗

还是洗碗的母亲。

她的手握紧我

如石头握紧了风化

母亲的硬度

抵御着我和疼痛

日复一日的侵蚀。

“母亲坚硬,父亲松弛”

我的手将工作心得

告诉我的眼睛

“看不见的地方发生的

不只这两件事。”

责任编辑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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