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綦毋潜的奇幻漂流(短篇小说)

时间:2024-05-07

周亭

  新人自白 

“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这是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露易丝·格丽克一部诗集的名字,也是一个非常耐人寻味、一见即击中心房的短语。一个人,灵魂最深层的需要是什么呢?再者,世界是否会反映,如何去反映,人如何判断世界的反映?“直到”这两个字是在说明世界还远未达成这种状况吧?此外,二者的主、客体关系可以倒置吗?

有一些大概比较肤浅的例子。每次回老家,都会听闻一些“劲爆”的消息,比如一位女同学不肯将就至今还是单身(我:啊,真好),比如一位女性远亲,非要和一个女人一起过日子(我:啊,太酷了)。虽然前者的母亲被“气得哭”,后者的母亲被“气疯了”。人从出生开始,在社会化的过程中,是会在灵魂深处产生出很多痛苦的,不知道有没有不痛苦的人,如果有,他恐怕是上天的宠儿或是佛本身。能够遵从灵魂深处的需要,是多么难得,至少一些痛苦是可以抵抗或有处安放了。若这样就不被包容进世界的万象,那世界还需要再好一点。

表达的意义也就持续存在。会让你由模糊到清晰地感知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世界之于你究竟如何。当然,阅读诗歌和观察他者的生活也有同样的作用。但这总归是个复杂而艰难的命题,大约一辈子都会糊里糊涂的——也没什么关系吧!

于我而言,写完之后,思考才开始产生。但又跟这篇作品相去甚远了。所以寄希望于下一篇,即便没有系统的理论作支撑,凭借经过了储备的直觉和经验,也有充分理由写得更好一些。一个雪蒙蒙的冬日午后,路人狼狈,行色匆匆,路边石桌凳间一个小女孩背着书包含着棒棒糖,把很多小纸杯摞成金字塔状,摞成后又毫不犹豫地变换,搅得石桌上的一点薄雪成了沙盘,仿佛在演练什么通天彻地的术法。借此比喻,目前我理想中的小说,具备好小说的普遍品质之外,还要有这样一种轻松的态度,显示出诗一样的灵性和情趣上的超拔。

我记不起第一句是什么了。侧卧,蜷曲,意念里的呐喊无声。麻醉医生触摸着我的背部,再三叮嘱不要动。我告诉自己,就当我不是我,就当我只剩一副躯壳。

然而,真的扎下去时,还是条件反射地动了一下,不等麻醉医生责备,我就自由坠落般控制了自己,一动也不动。最终是很好地完成了。理由是得到了医生的赞许。大概只有几秒钟,我感到背上一阵沉沉的又酸又暖的感觉。平躺。觉得大腿也沉沉的很舒服。面前被绿布遮住了。医生似乎是用鉗子之类的东西夹我的肚皮,问疼不疼?试了几次,最后确认不疼了。

在氧气面罩下,呼吸变得很平缓,我虚张声势地告诉自己放松一点,眼睛向着天花板,却什么也没有看,直到发觉头部两侧分别立着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应该是为了随时观察我有无异样反应。

“……此去随所偶。”顾不得了,只好从第二句开始,我知道接下来是刀子落下的时刻了,“晚风吹行舟,花路入溪口。际夜转西壑,隔山望南斗。潭烟飞溶溶,林月低向后。生事且弥漫,愿为持竿叟。”

时间好像有点长,又喃喃地含糊诵了一遍。

换一首。“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不对不对,孟浩然冒出来了。回归綦毋潜。

“潭烟飞溶溶,林月低向后。生事且弥漫……”

肚皮上被人拿东西轻轻地划着,好像是笔尖的触感。难道跟裁衣一样,先拿笔画条线,或者跟画漫画一样先打个草稿?然后,如人所说,确实有拉扯的感觉,一点不痛。不知是谁,也许是主刀的张大夫,说,看到了。站在我头左侧的医生说,口子太小了,取不出来吧?再开一点。

想必张大夫好心,不想给我大的伤口。

“生事且弥漫,愿为持竿叟。”

綦毋潜漂流到了烟雾弥漫、月色溶溶的夜色最深处,在孤清之境里,对于人生已然意兴阑珊。我脑子里彻底安静了,什么也没有。

听得到一阵忙活,夹杂着为了互相配合的说话。也是很快。开始按我的胸腔,不好受,好在我可以用急促的呼吸来抵抗或者说度过。后来张大夫问我按压胸腔时疼吗?我说不疼。她说但是挺难受是吧,我赞同。这是为了让婴儿出来而作的最后一步努力,我乐意承受,没什么困难。

“一生下来就是双眼皮!”一个带着愉快的说话声。

一人说,23点整,另一人纠正,22点59分。然后我听到了几米外新生儿的哭声。那充满了愤怒和怨恨的、让我惊讶的哭声。

我感到心虚和抱歉。他也许是感觉到我的不期待和不兴奋。一直以来我是未免怀有悲观的心情,至此,也不过是按部就班。

“哭得真是响亮。”

“有些发黄。”

“发黄,说明宫内有感染。”

但又有人说不黄,没问题。

听见她们说,手术只用了七分钟。

护士把婴儿抱到我头部右侧,让我看看他。我扭头看过去,一张我不曾想象过的小脸,说不上好看难看,只是没想到是这样的。他睁着眼,也微微扭着头,看着我,没有哭。

接下来是排出羊水,缝合刀口。听得一人夸赞说,好手艺!

天亮了,或者还没有亮,某个时分,綦毋潜一定要弃舟登岸的,漂流结束了。他的生事且弥漫,以做持竿叟的愿望来收尾。我的生事,才刚刚开始,弥漫得无边无际。

哺乳是怎样一种体验,世界上有一多半的人不会知道。这些人大部分便是男人了,曾经我和男人一样对此一无所知,还抱有特别愚蠢的看法。在我看来,一个哺乳的女人跟一只哺乳的动物没什么两样,而跟女人的差别很大。她们因为哺乳这一动物性行为而变得低等、鄙俗。我蔑视,或者至少是轻视她们。

直至我自己进入哺乳的人生环节。

原先的那些陋识都不复存在,而掺入了一些新鲜的超联结的念头。譬如,这事的动物性让我想到了许多其他的哺乳动物,我猜想它们在哺乳时是怎样的感受。风霜雨雪里,缺食少水时,甚至遭到天敌或人类的袭击而奄奄一息时,它们还在被怀里的幼崽全身心地依赖,直到耗尽气力与生命,依然安安静静无怨无悔。

一位未入流的搞音乐的朋友,一天在网络上发布了一首原创的吉他曲,取名《鲸鱼》。我说不上它的好坏,但被曲名和旋律引导着去想象了一只鲸在无边大海里游弋,像是一个传说,从不被人看见。进而我想象到,那是一只蓝鲸,它的生活深沉而有力,它带着一只对于人类来说体型硕大的小小幼崽,一起在蔚蓝的大海里浩荡行进。每当哺乳时,小蓝鲸便游到母亲的肚子下面,用嘴巴碰一碰母亲的肚皮,巨大的蓝鲸母亲便将乳腺释放出来,母子二鲸在白色的水花里对接成功。这一切,你只能从海的天空远远遥望,寂静无声,如一个神秘而神圣的古老的梦。

海里的哺乳动物,大概是生命力过于强大,足以自我挑战,又或者是自宇宙诞生以来的命运决定了它们的艰辛。想想海獭仰面浮在铁灰色的寒冷的海上,一直用胸脯托着它那还不会游泳的幼崽就知道了,它比蓝鲸艰辛得多。雪花飘时,柔弱的幼崽蜷缩着,海獭不停地舔干它的毛为它保暖。在几乎凝固的没有尽头的时光中,海獭还要以极大的耐心安抚幼崽的好动和焦躁,或者偶尔暂时丢下它,使它在海面上打转,自己去捕食,回来哺育幼崽。

无论是跟随得上母亲旅程的小蓝鲸,还是完全需要母亲负担起生命和温暖的小海獭,都堪比人类哺乳的状态,或者说人类对此完全可以感同身受。唯一不同的是,人类比它们多了些噩梦。

不是生存的噩梦。哺乳动物的幼崽有天敌袭击,受自然条件钳制,人类的幼崽也面临疾病和意外的威胁——所谓噩梦,是真的在睡眠时做的梦,是睡眠的劣质副产品,是一种不存在的真实,一个无形象的世界。

我梦见,我跟随一辆满载衣着花红柳绿的旅客的半敞篷的旅行车,去到一个阳光明媚、广袤无边的平原,一路欢声笑语,载歌载舞。至于我的婴儿,我只知道把他安顿得很好,实际怎样不管不顾,毕竟梦里的时空和逻辑不能以常理推断。然而,突然的一个瞬间,我仿佛被炸雷惊醒,想起一个似是第一次知道的事实,除了这个婴儿,我还生了四个孩子。一个多月以来,我每天只顾哺喂这个婴儿,完全忘掉了其他四个。他们还活着吗?他们好像是在我家二楼,跟成堆的杂物待在一起。我没命地赶回去,三步并作两步上楼,终于在一个破烂的纸箱里找到了他们,四个瘦瘦小小的东西,每一个大概只有婴儿小臂那么长,皮肤仿佛透明的。他们挤在一起,微弱地蠕动着,还活着!我不由得喜极而泣,或者说稍稍释怀。

然后,我醒来了。回味这个噩梦,又思忖良久。在夢里,我如猫、狗这样的家养哺乳动物,一胎繁育数个幼崽,可实际上我如神秘的蓝鲸、孤傲的海獭,只有一个孩子,如果可能,我当然也愿意做一头蓝鲸、一只海獭。

这还不算完。接着,我又做了一个梦。

从医院出来之前,医生告诉我可以给我的婴儿做手术了,需要我把婴儿的心脏和眼睛从家里带过来。我遵医嘱,战战兢兢地捧着来了。谁知医生一见,立马严词呵斥:你是怎么保管的,居然没有冷藏吗?我如天塌地陷,这样的心脏和眼睛,我的婴儿还能用吗?我看到了没有心脏和眼睛的小人儿还在微笑,无邪又无辜……

在哭泣中,我真正地醒来了。

我醒来的时候正是黎明,天微微亮、微微暗,下着些雨。是五点钟,朦朦胧胧,时间仿佛在做着一个缓缓醒来的梦。因在一楼,雨声格外清晰,卧室窗口没有挂窗帘,毛玻璃完全透着柔光,至于那一半纱窗,隐约可见十米开外隔着草坪与道路,与我们这座楼平行的居民楼的一层,当然,并非一览无遗,一些月季和朱槿在低处寂然开放,一丛竹子高高挑起浓阴,与花俯仰生姿。在淅淅沥沥的小雨声里,这一切等待着白昼的到来。鸟声也是如此。最早起来的那只鸟儿便是五点左右开始啼鸣,它开启了觅食生存的平庸一天。知道这些,是因为我的婴儿每天在天亮之前醒来,我哺乳的时候总是昏昏欲睡,强打精神,就这样地挨到听见鸟叫,看到晨曦。偶尔也有神清气爽的时候,那时我会抱着婴儿在卧室里转来转去,数着步子,等到他应该不会吐奶或者再次睡着的时候把他放回婴儿床。

每当转到窗口,我总会向外望上一眼。某天黎明,因为要把噩梦的印象消除,因为下着诗意的小雨,我抵抗住了困倦,站在窗前,然而——

我看到有人已经起来了。一个身着黑色外套的人影出现在那栋楼的入口,那丛竹子的旁边。在暗淡的黎明里,我只大约看得出他是个中等身材偏瘦的中年男人,面向雨站着、望着,一动不动。似在等待,似无所待。

黎明即起看雨的人。我脑海里立刻有个声音这么描述。

等到我把睡着的婴儿放到小床上,那个人还站在那里,我拿起尿布盒上平常给婴儿拍照用的微单相机,打开镜头,对准了他。

“认识,我当然认识。你也认识。”某天,母亲在和我一起欣赏相机里的婴儿照片时,见到了这个黎明即起看雨的人。

母亲说,我家盖新房子那一年,这个人也过来帮忙了。本来已经竣工,可父亲想重新砌墙,他就又来了一天。那天,只有父亲和他两个人干活。从早上到中午,要吃午饭的时候,就有人传来消息,说他的女儿被一辆货车撞了。母亲随后也去了他们家,是硬着头皮去的。若不是为了帮我家砌墙,他不会在这个周末留六岁的女儿独自在家,那个小女孩也就不会拿着钱跨过马路去小卖部买东西吃,也就不会被大货车撞上。那一天也是下着雨,一院子都是灰蒙蒙的雨线,他的妻子躺在泥地里哭,母亲汗泪交流,怎么也扶不起她。他们夫妻失去了年过四十才生下的这个孩子,生活便不能再过下去。从那年开始,直至如今,这个男人已经独身生活了十年。

母亲很快地讲完这段往事,便不再言语。

我终于想起来,他原来就是我小时候很亲近的刘叔。亲近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他的名字叫刘小孩。

我高中起就离开了家,十几年来,房子盖起了很多,新旧交替且间杂,旧的眼见是更旧,新的我统统不认识。在老家,确实曾经发生过一起导致一个小女孩身亡的车祸,但那女孩究竟是谁,是谁家的,我搞不清楚。母亲说话爱牵扯,前三五十年的事情每天不离口的,我听得糊涂,也不分辨。原来,那就是刘叔的女儿。

或者,我曾经知道那是刘叔的女儿,而后来又忘记了。

刘叔并不住在这里,却在下着雨的一大早出现在这里,使母亲不免奇怪,她猜测,也许他想在这里租或买一套房子。她说,明天上街买菜的时候打听打听,菜市场熟人多,这一带家家户户的重要信息都在这些人的嘴里和耳朵里。

家里只剩下我和婴儿的时候,就是我脆弱得要命的时候。趁他睡着,我用电脑整理相机里的照片。把刘叔的照片放大看,已经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了,那时笑脸红润的刘小孩是一颗挂在树上成熟饱满的红柿子,而现在年近花甲,风干成了一块结着白霜的皱巴巴的柿饼。

我躺在床上休息,又猛地坐起。我怀疑他是在观察地形,想找到我和母亲住的地方。这么多年我都没见过他,也没听父母提起过他,一定是和我家生了仇怨。

母亲冒雨买菜回来,我问她,打听到了什么?母亲一愣,把菜放在架子上说,我忘了这回事了。

我有点不高兴,说,为什么在咱家有了小孩之后,他突然出现,小心吧。

母亲听了,半晌才说,你都把人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断断续续的小雨下了三四天,外面的植物红红绿绿盈满了窗口,催我带相机出去散步。到了后面那栋楼下,我看并没有招租和售房的信息。我继续向前走,走到一个有长椅的僻静处,坐了下来,拿出手机,等待一个约好了的电话采访。

当然,我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也没有做了不起的事,只是因為在网上写了一篇分娩日记,被一家杂志的记者注意到,而那阵子网络上女权、生育权的话题正热。这位年轻的女记者想做一个相关的专题,所以把我列为采访对象之一。

我对记者没有太好的印象。从上大学开始,也曾被记者采访过,拍过照片,他们说会给我寄来报纸和照片,但后来根本没有;也曾走到街上被记者拦住采访,半推半就地回答了些无聊的问题。有一次,我对记者说,给我打马赛克,我不想上电视。但没有得到回应,不知最后到底如何。记者只是为了完成工作,采访对象只是工作中要用到的工具,仅此而已。这次采访,也许因为我真的有话要说吧,就欣然答应了。

女记者名叫崔莹,有着好听而认真的声音,在抛出几个了解我生活基本状况的问题后,开始转入深层次的探讨。我知道她问这些问题的目的是什么,她想要什么样的答案。比如,她问:

在你分娩之前,你的家人对于分娩方式有什么要求吗?

没有,他们都相信医生,也都听我的。

无痛分娩,事前了解过吗?

了解了,就是想着有无痛,才能壮起胆子呢。

你为什么会异乎寻常地害怕疼痛呢?

我从小就特别怕疼,不知道什么原因。该打预防针了,我都是要跑的。

可从小都是被教育要坚强吧?小时候发生过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事情吗?

由于对这个问题产生了一些抵触,并且无法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我有些抱歉地敷衍着回答了。

后来她又问,你在日记中提到綦毋潜的《春泛若耶溪》,这首诗对你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我说,我喜欢这首诗的意境,它能给我安慰,好像灵魂被安放在了一个宁静、幽美的地方。

嗯,明白。她说。

最后她说要整理一下,有什么问题还会再联系我。

整个采访过程中,我都是在长椅前走来走去的。这会儿我坐下来,开始回味刚才的谈话,开始认真思考她提出的个别问题。

我想起了一些久远的往事。本来这些事在我成长的过程中都记得,并看得很重要,只是不知怎么,这几年竟然从没想起过。

雨又落下来,我坐在长椅上,心绪繁重,迟迟起不来身。

夜里,婴儿睡熟了。外面流浪猫的叫春声好像是从一个空旷的地方传来,清晰入耳,令人好不烦躁。我很害怕这些猫。无归属的生命,无荫蔽地裸露在残酷的世界里,并且会不断制造出新的同样的生命出来。这还不同于自然世界,野生动物自有一套纯粹而明白的天然法则,而无归属的生命生存法则就是没有法则。

某种程度上,我也像这些流浪猫。在我工作的城市,虽是循着固定的线路活动,处境以及它所影响的心境却是在那汪洋人海中无着地浮荡。这段回到老家的假期,是漂离了大海,在小河流的小码头休憩。那大海还在威慑着我,但终究,我在这世间的根基牢固了些,不是因为诞生了一个新生命,而是生育这件事使我无论如何把生命看得稍微明白了些。

生命,是无常的。

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最讨厌小孩,尤其是上学路上遇见的那种眼巴巴望着我手中零食或水果,手指抠着嘴巴流着口水的两三岁的小孩。萌丽就是这样一个小孩。我朝她跺脚、挥拳头,她无动于衷。她是刘叔的女儿,准确地说,是他的第一个女儿。后来,一个夏天的黄昏,久病的萌丽死在刘叔的怀里。我不清楚她生了什么病,病了多久,她也常常在外面玩耍和乘凉,只是有时会蹲在地上哭。她无法排便,死的时候肚子鼓胀得吓人,细细的四肢无力地垂着。刘叔双臂托着她,从她玩耍的坡道上踉踉跄跄地走下来,号啕大哭。

第二个女儿也死了之后,刘叔和他的妻子过了一段不见天日又互相詈骂的日子,后来他们去找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你们俩的命都是克子女,最好不要再生养孩子。他没想到,他们回到家就商量起了离婚,不久后竟然真的离了。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算命先生不想造这个孽的。

母亲终于带来刘叔的最新消息。据生鲜区卖冷冻鱼虾的老王妻子讲,刘小孩这两年在北京打工,前几天刚回来。他那八十多岁的老娘得癌症归西了,他是回来奔丧的,现在暂住在大哥家里。估计他也没挣到什么钱,老是穿得灰不溜丢的。他老娘倒是什么也没留下,兄弟不用分财产,就只有一只猫,办丧事的时候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被噩梦再次惊醒的一个清晨,我推着婴儿车出来散步,有雾,倒是凉爽,我特意多耽搁一会儿,绕着路走。经过空无一人的幼儿园,我被园子上空的一大片彩色风车吸引。不知何时扯起来的,那些风车被细绳串起,从园子的围栏斜斜延伸向教学楼的二层栏杆。空气中有微微的风,轻盈的风车捕捉到了,次第凌乱地转动起来。霎时,千百只风车喧哗,引发孩子们的尖叫和欢笑。一切都是安静的,可我也听得分明。有水汽落下来,若有若无。

我想起了刘叔。黎明,刘叔来到这里,或者在此之前就来了,一定也经过了这座幼儿园。假如,我是说假如,他真的不怀好意,幼儿园新粉刷了外墙,上面那些漂亮的水彩画,以及那些兀自旋转的彩色风车,也是会让他“缴械”的。没什么道理,我就是有这样一种想法。

我继续向前走,去看绿树和喷泉水。喷泉做得简单粗糙,为了应付美化居住环境的任务似的。没有人在欣赏喷泉,我把婴儿抱起来,虽然还只能横抱,我也试图让他看看喷洒的水。一年后,恐怕他是要跳进喷泉池玩水的。

这时候手机来了消息,我打开来看,是崔莹回复了我的询问。她说,我已于昨日离职,很抱歉采访未能成文。我追问,是我的这段采访没用上,还是她的选题没成文?她回答,经过研究认为我的这段采访偏离了主题,就没有采用。

我只好笑笑。有种预感似的,连我自己都知道那没有看点,我既没有奇葩的婆婆、大男子主义的丈夫,也没有产后抑郁、哺乳麻烦,离女权的热点太远,是个平庸的非典型例子。即便是表现出了一点文艺女青年的特征,也不具代表性,我只是我而已。

想起采访中我回答过的一个问题,我说,我觉得做母亲一点也不伟大,如果伟大,为什么不去领养孩子,去成为一个需要母亲的孩子的母亲,为什么非得自己生一个孩子?

池子前面的道路上来了车辆,很快摆起了两个卖青菜和红薯的地摊。我回身要走,却猛地看见一个黑色身影。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想要逃跑。

然而,我却想起小时候的情景。刘叔走路的姿势还和那时一样,只是滞缓些。每当他那么微微斜着肩膀走过来时,我们这帮孩子便齐声唱歌:小孩小孩快快上学校,别考个鸭蛋抱回家……年过三十的刘小孩还没成家,自尊心特别旺盛,便狠狠地一跺脚,扬起巴掌作势追打,使我们一哄而散。

刘叔。我张口发出的声音只有我能听见。

他笑着招呼了我。看了一眼我怀中的孩子,说,几个月了?

我说,一个半月了。

哦,男孩女孩?

男孩。

哦,男孩好。办满月了吗?

没有。我妈说办百日。

哦。他好像想了一下,把缺了一根指头的黢黑的右手伸进外套的怀里,掏出一只薄薄的黑色钱包,说,我过几天也该走了。

我看见他把破了边掉了皮的钱包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张红色钞票,递过来。

我忙向后退,说,不用不用。

给孩子的红包,这是应该的。他说。见我不方便接,刘叔直接把钱塞到襁褓的边缘里。然后,觉得不好就这么走掉,继续找话来说。

你不是在南方上班吗?咋样,工作好干吗?

我说,在深圳,工作还行,就是老加班。

我说不出。之前整理照片时,我发现了他的小女儿的照片。那大概是我大学毕业后不久拍的,那个小女孩也就五六岁的样子,短短的头发,星星一样发光的圆眼睛正看着镜头,皮肤很白,背景是一堆沙子和其他两三个小孩的背影。照片有点模糊,大概是我拍其他景物时随手拍下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这张照片归还给他。根据他家当时的经济状况,我敢断定他并没太多小女儿的照片。

前年你爸爸没了,我也没在家。他突然说,然后叹一口气,转身要走,你看见一只白底黄花的猫没有?

没有。我摇头。

然后他就走进了雾的深处。

很久以后,我从深圳回来,生下了第二个婴儿。主刀的仍是张大夫,昼夜不分地迎接新生命和安顿脆弱的母体,并没有让她变得憔悴,她的脸上反而有种虚浮的光辉。这一次綦毋潜已经漂流得很远很远,我没能追上他的旅程,并且我依然忘记了第一句,是因不知道这段旅行如何开始的吧?间或重溫他的好友王维的诗篇,使我清净一时,欢喜一时,冷然一时,又绝望一时。他曾送綦毋潜落第还乡,那时候的綦毋潜想来十分失意,否则好友不会那么直白地在诗里安慰他。终有一天,他会身涉宦海,也终有一天,他将泛舟若耶。得之失之,宛如轮回宿命。偶尔的时刻,能够在某处相互照见。

小区里的树都长大了一些,流浪猫不知道还是不是原来的那几只,直到其中一只死掉了,我才近距离看清它的模样。

这只黄白相间的花猫也许是已经老了,毛发杂乱而干枯,躺在杏树下奄奄一息。它误食了鼠药。据说它本来很机警小心的,只是刚产下一窝幼崽,日日哺乳觅食,太饿了,便大意了。我把它抱起来,放在阴凉处。没想到它看起来很大,却是这么轻这么软,比我那不足月的小婴儿还要柔软。霎时,我想起了几年前的那个梦。

它死后,邻居们关心它在车棚后面的破纸箱里留下的一窝猫崽,经过了几天奔忙,四只小猫全部被人带走领养。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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