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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冬食(散文)

时间:2024-05-07

肖复兴

不时不食,是一句老话,讲的是我们中华民族悠久的民俗传统,吃东西要应时令、按季节,到什么时候吃什么东西。最早说这句话的,是开业于明天顺二年(1458年)老北京最老的一家叫聚庆斋的糕点铺的掌柜。那时,聚庆斋恪守这样“不时不食”的规矩卖糕点,老百姓也照这样的讲究吃食物。

这样说是没有错的,一招一式不能乱。比如,元旦要吃驴肉,谓之“嚼鬼”;立春要吃萝卜,谓之“咬春”;三月要到天坛城根儿采龙须菜吃,图的是沾沾仙气儿;四月要吃京西的大樱桃,谓之尝一岁百果之先;五月不僅要吃粽子,还要吃新玉米,叫作“珍珠笋”;中秋节不仅要吃月饼,还要吃河里肥蟹和湖中莲藕;重阳节吃花糕,过去的竹枝词里说“中秋才过近重阳,又见花糕到处忙”,那是一种双层三层乃至更多层的点心,中间夹着枣栗等果仁,意思是“层层登高步步高升”;到了春节,除了团圆的饺子之外,荔枝干、龙眼干、栗子、红枣、柿饼等杂拌儿,是不能不吃的,意思是“百事大吉”……一个民族所有心里的祈祷与祝福,都蕴涵在那随节气变化而变化的吃食之中了。

再说吃之中的点心,在我们的传统中更是什么时令吃什么,不能乱了套的。比如正月要吃元宵,二月要吃太阳糕,三月开春要吃榆钱糕,四月要吃藤萝糕和玫瑰饼,五月要吃五毒饼,六月入夏要吃绿豆糕、山楂糕、豌豆黄,七月要吃茯苓夹饼,八月要吃月饼,九月要吃花糕,十月要吃麒麟酥、蜜麻花,腊月要喝腊八粥,要准备过年吃的年年高升的年糕和为先人和佛祖供奉的蜜供……

这可不是穷讲究,不是物质不丰富时节品种的单调,而确实是认真的讲究,每一种食物里都可以讲出一个动人的故事和传说,是和季节联系在一起的风俗与民风,是漫长农业时代的一种文化的积淀,透着现在越发缺少的与泥土与自然相近的亲切感觉,更是我们民族渗透进肠胃和血液里的隐性密码,表达着我们的先辈对于大地的朴素的敬重情感,依此维系着代代相传的胃的感觉和心的依托。无论我们走到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这样的饮食习惯和传统,便让我们可以找到我们自己的亲人和伙伴,找到我们民族根性的东西,让我们即使天各一方,彼此语言不同,却因此而紧密地守候在一起。春季里,花繁事盛,尽遇知味之士;冬季里,白雪红炉,畅饮怀乡之情。

如今,随着物质的丰富、科技的发达,我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手到擒来,随心所欲。反季节的食物更是随处可见,吃的是越发的花样翻新。但是,我们还是应该讲究一些我们民族“不时不食”的传统,不应该乱了方寸,将那几百年乃至上千年老茧一样磨出来的讲究和风俗一起渐渐失落。特别是在我们每一个传统节日到来的时候,我们阖家团聚的时候,更应该讲究这样“不时不食”的传统,让我们的下一代知道这样的传统,由此唤回我们民族绵长久远的回忆,让我们离乡土和大自然越来越近,让我们心的距离越来越近,让我们民族的情感越来越浓。即使远隔千山万水,中华民族是一个大家庭,民族情感的认同,来自对于民族文化的认同。“不时不食”,看似简单,却是联系着我们每个华夏子孙日常生活的文化根系,由此生长的大树才会随时令不同而丰富多彩,四季缤纷。

在老北京,即使到了冬天最寒冷的时候,街头卖各种吃食的小摊子也不少。不是那时候的人不怕冷,是为了生计,便也成全了我们一帮馋嘴的小孩子。那时候,普遍的经济拮据,物品匮乏,说起吃食来,就像在20世纪70年代曾经流行过、被称之为“穷人美”的假衣领一样,不过是穷人“螺蛳壳里做道场”的一种自得其乐的选择罢了。

那时候,街头最常见的摊子,是卖烤白薯的。

如今,冬天里白雪红炉吃烤白薯,已经不新鲜,几乎遍布大街小巷,都能看见立着胖墩墩的汽油桶,里面烧着煤火,四周翻烤着白薯。这几年还引进了台湾版的电炉烤箱的现代化烤白薯,立马丑小鸭变白天鹅一样,在超市里卖,价钱比外面的汽油桶高出不少,但会给一个精致一点儿的纸袋包着,时髦的小妞儿跷着兰花指拿着,像吃三明治一样优雅地吃。

去年,我家住的那条街上新开张一家小店,取代了原来在这里卖了好多年柳泉居豆包,专门卖电烤箱制作的烤白薯,比以前更高级,有漂亮的纸盒包装,还要给你一只小勺,那白薯不再是捧着啃,而是要用小勺?着吃,就像吃冰激凌或蛋糕,端坐在透明的落地窗前,枝形的水晶吊灯下面,而不再只是迎着寒风边走边啃了。原来在出身于简陋汽油桶里的平民烤白薯,摇身一变,成了时髦的文青,乃至假贵族。

在老北京,冬天里卖烤白薯永远是一景。它确实是最平民化的食物了,便宜,又热乎,常常属于穷学生、打工族、小职员一类的人。他们手里拿着一块烤白薯,既暖和了胃,也烤热了手,迎着寒风走就有了劲儿。记得老舍先生在《骆驼祥子》里,写到这种烤白薯,说是饿得跟瘪臭虫似的祥子一样的穷人,和瘦得出了棱的狗,爱在卖烤白薯的摊子旁边转悠,那是为了吃点儿更便宜的皮和须子。

民国时,徐霞村先生写《北平的巷头小吃》,提到他吃烤白薯的情景。想那时他当然不会沦落到祥子的地步,他写他吃烤白薯的味道时,才会那样兴奋甚至有点儿夸张地用了“肥、透、甜”三个字,真的是很传神,特别是前两个字,我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谁会用“肥”和“透”来形容烤白薯的。

但还有一种白薯的吃法,今天已经见不着了,便是煮白薯。在街头支起一口大铁锅,里面放上水,把洗干净的白薯放进去煮,一直煮到把开水耗干。白薯里吸进了水分,非常软,甚至绵绵得成了一摊稀泥。想徐霞村先生写到的 “肥、透、甜”中那一个“透”字,恐怕用在烤白薯上不那么准确,因为烤白薯一般是把白薯皮烤成土黄色,带一点儿焦焦的黑,不大会是“透”,用在煮白薯上更合适。白薯皮在滚开的水里浸泡,犹如贵妃出浴一般,已经被煮成一层纸一样薄,呈明艳的朱红色,浑身透亮,像穿着透视装,里面的白薯肉,都能够丝丝的看得清清爽爽,才是一个“透”字承受得了的。

煮白薯的皮,远比烤白薯的皮要漂亮、诱人。仿佛白薯经过水煮之后脱胎换骨一样,就像眼下经过美容后的漂亮姐儿,须刮目相看。水对于白薯,似乎比火对于白薯要更适合,更能相得益彰,让白薯从里到外的那样可人。煮白薯的皮,有点儿像葡萄皮,包着里面的肉简直就成了一兜蜜,一碰就破。因此,吃这种白薯,一定得用手心托着吃。大冬天站在街头,小心翼翼地托着这样一块白薯,嘬起小嘴,嘬里面软稀稀的白薯肉,那劲头儿,只有和吃喝了蜜的冻柿子有一拼。

老北京人又管它叫作“烀白薯”。这个“烀”字是地地道道的北方词儿,好像是专门为白薯的这种吃法量身定制的。烀白薯对白薯的选择,和烤白薯的选择有区别,一定不能要那种干瓤的,选择的是麦茬儿白薯,或是做种子用的白薯秧子。老北京话讲:处暑收薯。那时候的白薯是麦茬儿白薯,是早薯,收麦子后不久就可以收,这种白薯个儿小,瘦溜儿,皮薄,瓤儿软,好煮,也甜。白薯秧子,是用来做种子用的,在老白薯上长出一截儿来,就掐下来埋在地里。这种白薯,也是个儿细,肉嫩,开锅就熟。

当然,这两种白薯,也相应的便宜。烀白薯这玩意儿,是穷人吃的,比烤白薯还要便宜才是。我小时候,正赶上三年的天灾人祸,全国闹自然灾害,每月粮食定量,家里有我和弟弟正长身体要饭量的半大小子,月月粮食不够吃。家里只靠父亲一人上班,日子过得拮据,不可能像院子里有钱的人家去买议价粮或高价点心吃。就去买白薯,回家烀着吃。那时候,入秋到冬天,粮店里常常会进很多白薯,要用粮票买,每斤粮票可以买五斤白薯。但是,每一次粮店里进白薯了,都会排队排好多人,都是像我家一样,提着筐,拿着麻袋,都希望买到白薯,回家烀着吃,可以饱一时的肚子。烀白薯,便成为那时候很多人家的家常便饭,常常是一院子里,家家飘出烀白薯的味儿。

过去,在老北京城南一带因为格外穷,卖烀白薯的就多。南横街有周家两兄弟,卖的烀白薯非常出名。他们兄弟俩,把着南横街东西两头,各支起一口大锅,所有走南横街的人,甭管走哪头儿,都能够见到他们兄弟俩的大锅。过去,卖烀白薯的,一般都是兼着五月里卖五月鲜,端午节卖粽子,这些东西也都是需要在锅里煮,烀白薯的大锅就能一专多能,充分利用。周家兄弟俩,也是这样,只不过他们更讲究一些,会用盘子托着烀白薯、五月鲜和粽子,再给人一只铜扦子扎着吃,免得烫手。他们的烀白薯一直卖到了解放以后的公私合营,统统把这些小商小贩归拢到了饮食行业里来。

五月鲜,就是五月刚上市的早玉米,老北京的街头巷尾,常会听到这样的吆喝:五月鲜来,带秧儿嫩来吔!以前 ,卖烤白薯的一般吆喝:栗子味儿的,热乎的!以当令的栗子相比附,无疑是高抬自己,再好的烤白薯,也是吃不出来栗子味儿的。烀白薯,没有这样的攀龙附凤,只好吆喝:带蜜嘎巴儿的,软乎的!他们吆喝的这个“蜜嘎巴儿”,指的是被水耗干挂在白薯皮上的那一层结了痂的糖稀,对那些平常日子里连糖块都难得吃到的孩子们来说,是一种挡不住的诱惑。

说起南横街东西两头的周家兄弟,想起了小时候我家住的西打磨厂街中央的南深沟的路口,也有一位卖烀白薯的。只是,他兼卖小枣豆年糕,一个摊子花开两枝,一口大锅的余火,让他的年糕总是冒着腾腾的热气。无论买他的烀白薯,还是年糕,他都给你一个薄薄的苇叶子托着,那苇叶子让你想起久违的田间,让你感到再不起眼的北京小吃,也有着浓郁的乡土气。

长大以后,我在书中读到这样一句民谚:年糕十里地,白薯一溜屁。说的是年糕解饱,顶时候;白薯不顶时候,肚子容易饿。便会忍不住想起南深沟口那个既卖年糕又卖白薯的摊子。他倒是有先见之明,将这两样东西中和在了一起。

懂行的老北京人,最爱吃锅底的烀白薯,是烀白薯的上品。那样的白薯因锅底的水烧干让白薯皮也被烧糊,便像熬糖一样,把白薯肉里面的糖分也熬了出来,其肉便不仅烂如泥,也甜如蜜,常常会在白薯皮上挂一层黏糊糊的糖稀,结着嘎巴儿,吃起来,是一锅白薯里都没有的味道,可以说是一锅白薯里浓缩的精华。一般一锅白薯里就那么几块,便常有好这一口的人站在寒风中,程门立雪般专门等候着,一直等到一锅白薯卖到了尾声,那几块锅底的白薯终于水落石出般出现为止。民国有竹枝词专门咏叹:“应知味美唯锅底,饱啖残余未算冤。”

这时候,老北京大街上,能和卖烤白薯和煮白薯对峙的,是卖糖炒栗子的。有意思的是,卖烤白薯和煮白薯的,一般是在白天,而卖糖炒栗子的,是在晚上。《都门琐记》里说:“每将晚,则出巨锅,临街以糖炒之。”《燕京杂记》里说:“每日落上灯时,市上炒栗,火光相接,然必营灶门外,致碍车马。”那是清末民初时的情景了,巨锅临街而火光相接,乃至妨碍交通,想必很是壮观。而且,一街栗子飘香,是这时节最热烈而浓郁的香气了。如今的北京,虽然不再是巨锅临街,火光相接,已經改成电火炉,但糖炒栗子香飘满街的情景,依然还在。

早年间,卖糖炒栗子的,大栅栏西的王皮胡同里一家最为出名,那时候,有竹枝词唱道:“黄皮漫笑居临市,乌角应教例有诗。”黄皮,指的就是王皮胡同;乌角,说的就是栗子。将栗子上升为诗,大概是因为经过糖炒之后的升华,是对之最高的赞美了。

当然,这是文人之词,对于糖炒栗子,比起烤白薯或烀白薯,文人给予更多更好听的词语,比如还有:“栗香市前火,菊影故园霜。”将栗子和文人老牌的象征意象的菊花叠印一起,更是颇有拔高之处。不过,他说的由栗子引起的故园乡情,说得没错。我来美国多次,没有见过一个地方有卖糖炒栗子的,馋这一口,只好到中国超市里买那种真空包装的栗子,味道真的和现炒现卖的糖炒栗子差得太远。

有一年十一月,我去南斯拉夫(那时候,南斯拉夫和黑山还没有分开变成塞尔维亚),在一个叫尼尔的小城,晚上,我到城中心的邮局寄明信片,在街上看到居然有卖栗子的,虽不是在锅里炒的,也是在一个像咖啡壶一样小小的火炉上烤的。那栗子个头儿很大,但那种棱角鲜明的形状,还有那鲜亮的颜色,还是让我想起了北京的糖炒栗子。我买了一小包尝尝,虽然赶不上北京的糖炒栗子甜,却味道一样,绵柔而香气扑鼻,一下子,北京的糖炒栗子摊,近在眼前。

其实,制作糖炒栗子并不复杂,《燕京杂记》里说:“卖栗者炒之甚得法,和以沙屑,活以饴水,调其生熟之节恰可至当。”一直到现在,糖炒栗子,变煤火为电火,但还是依照旧法,只是有的减少了饴糖水这一节。如今,北京城卖糖炒栗子的有很多,“王老头”是其中出名的一家,因为出名,还特意将“王老头”三字注册为商标。二十多年前,“王老头”的糖炒栗子,在榄杆市,临街一家不起眼的小摊,因为他家的糖炒栗子好吃,虽然今年每斤栗子涨价到22元,四九城专门跑到那里买货的人很多。我也是其中之一,常常跑到他那里买糖炒栗子。确实好吃,不仅好吃,关键是皮很好剥开。栗子不好保存,卖了一冬,难免会有坏的。因此,衡量糖炒栗子的质量,除了栗子一定是坏的要少,而且,肉要发黄,以证明其是本季新鲜的之外,就是皮要好剥。好多家卖的糖炒栗子的皮很难剥开,是因为火候掌握的问题。可以看出《燕京杂记》里说的“调其生熟之节恰可至当”,是重要的技术活儿。恰可至当,不那么容易。

前些年修两广大街的时候,拓宽榄杆市,拆掉了沿街两旁的很多房屋,王老头搬至蒲黄榆桥北,靠近便宜坊烤鸭店,店铺虽然不大,比起以前要气派得多,而且,门前还有“王老头”显眼的招牌。一家小店,坚持了几十年,还能够如此红火,是今天王皮胡同的乌角之诗了。

京城卖糖炒栗子的有很多,让我难忘的,还有一家。说是一家,其实,就是一个人招呼。他是我在北大荒的一个荒友,同样的北京知青,上20世纪90年代初,从北大荒回到北京,待业在家,干起了糖炒栗子的买卖,自力更生,支撑起一个家。他在崇文门菜市场前,支起一口大锅,拉起一盏电灯,每天黄昏时候,自己一个人拳打脚踢,在那里连炒带卖带吆喝,以此维持一家人的生计。那里人来人往,他的糖炒栗子卖得不错。他人长得高大威猛,火锅前,抡起长柄铁铲,搅动着锅里翻滚的栗子,路旁的街灯映照着他汗珠淌满的脸庞,是那样的英俊。如果看见我去了,他常会对我摇摇手一笑,常让我的心里涌起一种难言之情。那时候,他不过三十多岁,正是好年华。

崇文门菜市场,后来被拆迁了。他的糖炒栗子的小摊也没有了。不仅没有了,连他的人也没有了。他患病那样早就去世了。如今,每一次,路过原来崇文门菜市场早已经面目皆非的老地方,我总会忍不住想起他和他的糖炒栗子。

 四

在老北京的冬天,賣糖葫芦的,也永远是一景。糖葫芦品种很多,老北京最传统的糖葫芦,是用山里红串起来的那种。山里红,又叫红果和山楂。北京人叫作山里红,地道的老北京人得把山里红中的“里”字叫成“拉”的音,而且还得稍稍带点儿拐弯儿。北京西北两面靠山,自己产这玩意儿。特别是到了大雪纷飞的时候,糖葫芦和雪红白相衬,让枯燥的冬天有了色彩。如今,北京也有卖糖葫芦的,但如今的北京少雪,有时候一冬天都难得见到雪花,便也就消失了这样红白相对的明艳色彩。

在我看来,山里红对于北京人最大的贡献,是做成了糖葫芦。对于山里红而言,借助于冰糖(必须是冰糖,不能是白砂糖,那样会绵软,不脆,也不亮)的外力作用,是一次链接,是一次整容,是一次华丽的转身。入冬以后,都会看到卖糖葫芦的。以前,小贩穿街走巷卖,都会扛着一支稻草垛子或麦秸耙子,把糖葫芦插在上面,像把一棵金色的圣诞树扛在肩上。那时候,糖葫芦便宜,五分钱一串,属于贫民食品,别看在平常的日子里不怎么起眼,在春节期间却会攀到高峰,在庙会上,特别是在厂甸的庙会上,一下子成了主角。那劲头儿,颇像王宝强上了银幕,从一个农民工突然之间成了明星。

在厂甸的庙会上,卖的糖葫芦品种很多,有蘸糖的,也有不蘸糖的;有成串的,也有不成串的。更多的是穿成一长串,足有四五尺长,一串被称为一“挂”。如今这样传统,一挂一挂的卖的糖葫芦,只有在过年的厂甸庙会里还可以见到。民国竹枝词说:“正月元旦逛厂甸,红男绿女挤一块,山楂穿在树条上,丈八葫芦买一串。”又说:“嚼来酸味喜儿童,果实点点一贯中,不论个儿偏论挂,卖时大挂喊山红。”说的就是这种丈八长的大挂的山里红。春节期间逛庙会,一般的孩子都要买一挂,顶端插一面彩色的小旗,迎风招展,扛在肩头,长得比自己的身子都高出一截,永远是老北京过年壮观的风景。

清时竹枝词有道:“约略酸味辨未知,便充药裹亦相宜。穿来不合牟尼数,却挂当胸红果儿。”说的是穿成珠串,圆圆一圈,挂在胸前的糖葫芦,鲜红耀眼,犹如佛珠,沾点儿佛味儿。不过,这种传统,如今几近消失。

过年卖糖葫芦,有插在草靶子上的沿街叫卖,也有摆一个小摊,放一口油锅,现蘸现卖。讲究一点的人,会到店里买。以前,卖糖葫芦最出名的店铺,北面数东安市场里的一品斋,南面数琉璃厂的信远斋。信远斋的糖葫芦不串成串,论个儿卖,一个个盛在盒子里,蘸好了冰糖,晶莹剔透,红得像玛瑙,装进小匣子里,用红丝带一扎,是过年时候送人的最好礼品。如今,这样精致的糖葫芦,也已经绝迹。

老北京也有把山里红做成红果儿粘的,外面裹一层霜一样的白糖,但并不多,大多是在天津。老北京吃山里红最讲究的,是把山里红放在铁锅里,加上水和糖,还有桂花,熬烂成糊状,但不能成泥,里面还得有山里红的囫囵个儿。再一点,不能熬糊,那样颜色容易变深,必得鲜红透明,如同隔帘窥浴。然后,装进瓶子里卖,叫作炒红果,也叫榅桲。可以说,山里红经过这么一折腾,就跟在太上老君的八卦老丹炉炼一番了一样,成了仙,成了山里红的极品。过年的时候,不仅是讲究人家的一道凉菜,也是解酒的一剂好药。即使是一般殷实人家,也要在年夜饭的大鱼大肉之外,备好这样一个节目。

以前,最地道的榅桲,是必得去信远斋买。如今,信远斋的店铺没有了,稻香村里有卖的,但是,味道偏酸,个头偏烂,颜色,也不如信远斋的鲜亮,即使不吃,光看就是那样的诱人。

如今,吃这一口,我家是自己做。要在山里红刚上市买来那些个头大的,肉面的,一切两半,去核,在铁锅(不能是钢精锅,更不能是高压锅)里放足了水和冰糖,慢慢熬制,最后加糖桂花,凉后放进冰箱,凉透再吃。又凉又甜又有点儿微微的酸和淡淡的桂花香,是冬天解酒解腻开胃的一道难得的佳品。

金糕,也是老北京冬天里必不可少的一种吃食。这是用山里红去核熬烂冷凝而成的一种小吃,是山里红的另一种变身。为了凝固成型并色泽光亮,里面一般加了白矾,所以过不了开春。这东西以前叫作山楂糕,是下里巴人的一种小吃,后来慈禧太后好这一口,赐名为金糕,意思是金贵,不可多得。因是贡品而摇身一变成为了老北京人过年送礼匣子里的一项内容。清时很是走俏,曾专有竹枝词咏叹:“南楂不与北楂同,妙制金糕属汇丰。色比胭脂甜如蜜,鲜醒消食有兼功。”

这里说的汇丰,指的是当时有名的汇丰斋,我小时候已经没有了,但离我家很近的鲜鱼口,另一家专卖金糕的老店泰兴号还在。就是泰兴号当年给慈禧太后进贡的山楂糕,慈禧太后为它命名金糕,还送了一块“泰兴号金糕张”的匾(泰兴号的老板姓张)。泰兴号在鲜鱼口一直挺立到20世纪50年代末,到我上中学的时候止。那时候,家里让我去它那里买金糕,一般是把它切成条,拌白菜心或萝卜丝当凉菜吃。金糕一整块放在玻璃柜里,用一把细长的刀子切,上秤称好,再用一层薄薄的江米纸包好。江米纸半透明,里面胭脂色的山楂糕朦朦胧胧,如同半隐半现的睡美人,馋得我没有回到家就已经把江米纸舔破了。

如今,金糕张名号旧帜重张,依然在鲜鱼口的老地方,只是转角的八角小楼变成了四角小楼,换容一般步入新时代。而且,这样的传统金糕,也已经不再,和超市里一样,卖的都是包装好的金糕条和山楂片,千篇一律的精美面孔,包装了自己,却也很容易淹没了自己。我问金糕张店里的伙计,怎么没有原来的那种现做现卖的金糕了?他告诉我因为卫生条件的限制,不能卖这种金糕了。他笑着说,在1958年大炼钢铁的大跃进年代里,主人家把熬山楂的大铜锅都献出去了,现在还上哪儿找这传统的制作工具去?

还有两种吃食,也是老北京人冬天里常见的。一种是萝卜,一种是芸豆饼。

老北京,水果在冬天里少见,萝卜便成为水果的替代品,所以一到冬天,特别是夜晚,常见卖萝卜的小贩挑着担子穿街走巷地吆喝:“萝卜赛梨!萝卜赛梨!”老北京人管这叫作“萝卜挑儿”,一般卖心里美和卫青两种萝卜,卫青是从天津那边进来的萝卜,皮青瓤也青,瘦长得如同现在说的骨感美人。北京人一般爱吃心里美,不仅圆乎乎的像唐朝的胖美人,而且切开里面的颜色也五彩鲜亮,透着喜气,这是老北京人几辈传下来的饮食美学,没有办法。

“萝卜挑儿”,一般爱在晚上出没,担子上点一盏煤油灯或电石灯。他们是专门为那些喝点小酒的人准备的酒后开胃品。朔风阵阵的胡同里,听见他们脆生生的吆喝声,就知道脆生生的萝卜来了。那是北京冬天里温暖而清亮的声音,和北风的呼啸呈混声二重唱。民国竹枝词里也有专门唱这种“萝卜挑儿”的:“隔巷声声唤赛梨,北风深夜一灯低,购来恰值微醺后,薄刃新剖妙莫提。”

人们出门到他们的挑担前买萝卜,他们会帮你把萝卜皮削开,但不会削掉,萝卜托在手掌上,一柄萝卜刀顺着萝卜头上下挥舞,刀不刃手,萝卜皮呈一瓣瓣莲花状四散开来,然后再把里面的萝卜切成几瓣,你便可以托着萝卜回家了。如果是小孩子去买,他们可以把萝卜切成一朵花或一只鸟,让孩子们开心。萝卜在那瞬间成了一种老北京人称之的“玩意儿”,“玩意儿”可就是现在我们所说的可以把玩的艺术品呢。

这是一门厨师祖辈传下来的手艺,萝卜花,曾经作为厨艺大赛的项目之一,是和红白案一样的重要。80年代,我采访丰泽园年轻的厨师陈爱武,他跟师傅学来了一手雕刻萝卜花的绝活儿,一时很是出名。如今,将近四十年过去了,再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不知道他和他的萝卜花怎么样了。

前輩作家金云臻先生曾经专门写卖萝卜的小贩给萝卜削皮,写得格外精细而传神:“削皮的手法,也值得一赏。一只萝卜挑好,在头部削下一层,露出稍许芯子,然后从顶部直下削皮,皮宽约一寸多,不薄不厚(薄了味辣,厚了伤肉),近根处不切断,一片片笔直连着底部。剩下净肉芯,纵横劈成十六或十二条,条条挺立在内,外面未切断的皮合拢起来,完全把萝卜芯包裹严密,绝无污染。拿在手中,吃时放开手,犹如一朵盛开的荷花。”

卖萝卜的不把萝卜皮削掉,是因为萝卜皮有时候比萝卜还要好吃,暴腌萝卜皮,撒点儿盐、糖和蒜末,再用烧开的花椒油和辣椒油一浇,最后点几滴香油,喷一点儿醋,又脆又香,又酸又辣,是老北京的一道物美价廉的凉菜。这是老北京人简易的泡菜,比韩国和日本的泡菜萝卜好吃多了。

芸豆饼这种吃食,没见清末民初的竹枝词里有记载,没见《一岁货声》里记有对它的吆喝声,也没见《北平风物类征》一类的书里有过描述,但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却印象颇深。

那时,特别是春节前的那些天,在崇文门护城河的桥头,常常有卖这种芸豆饼的。一般都是女人,蹲在地上,摆一只竹篮,上面用布帘遮挡着,布帘下有一条热毛巾盖着,揭开热毛巾,便是煮好的芸豆。我到现在也弄不清,腊月底的寒风中,她们是用什么法子,能让芸豆一直那么热乎乎的?什么时候买,只要打开布帘和毛巾,都冒着腾腾的热气,一粒粒,个儿大如指甲盖,玛瑙般红灿灿的,很得我们小孩子的心。几分钱买一份,她们用干净的豆包布把芸豆包好,在芸豆上面撒点儿花椒盐,然后把豆包布拧成一个团,用双手击掌一般上下夸张地使劲一拍,就拍成了一个圆圆的芸豆饼。也许是童年的记忆总是天真而美好,也没有吃过什么好吃的东西吧,至今依然觉得寒冬里那芸豆饼的滋味无与伦比。

一直到这则文章整篇写完之后,偶然翻到民国旧书《燕都小食品杂咏》,居然看到有一首题为《蒸芸豆》的诗:“云新豆蒸贮满篮,白红两色任咸干,软柔最适老人口,牙齿无劳恣饱餤。”诗后有注:“芸豆者,即扁豆之种子。蒸之极烂,或撒椒盐,或拌白糖均可。”虽然未说最后裹在豆包布里等等那一拍,但我觉得说的正是我吃过的芸豆饼,忽然觉得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原来在民国时就有了这种芸豆饼的流行。只是他说的芸豆红白两色、甜咸两种味道,和只适合老人之口,与我不大相同。我见到的卖芸豆饼的,都是红芸豆;只撒花椒盐;而且,这样绵软烂透如泥的吃食,不仅适合老人,也是我们小孩子最解馋的一口呢。当然,这只是适合普通贫寒人家的老人和孩子的一种物美价廉的小食品,不是那种可以登大雅之堂的什么玉珍佳馐的高级食物。

与此同时,我也生发另外一种感慨,以前的文人,似乎比如今的文人更关注这些属于下里巴人的玩意儿,他们不是对之不屑一顾,而是肯于垂下身子为之写诗。仅仅在这本《燕都小食品杂咏》中,就有对豆汁、爆肚、炒肝、扒糕、凉粉、艾窝窝、豌豆黄、棉花糖、羊头肉、猪头肉、苏造肉、羊肚汤……众多老北京小吃的咏叹。今天,我是没有见过有人专门为这些小吃写诗的。但是,它们是普通百姓的民生,是老北京的民俗,是属于北京文化的一种。

我很庆幸,终于看到了这首《蒸芸豆》的诗。它让我不仅一步回到童年的记忆里,更让我触摸到老北京那种独有的文化滋味,亲切绵远,回味悠长。

当然,还必须得说一种吃食。虽然,这种吃食延续至今,不像冬天的涮锅子那样被北京人认可,已经是日渐被冷落一旁了。这种吃食,便是大白菜。不过,我一直认为,尽管这涮锅子和大白菜都是老北京冬日传统的吃食,但涮锅子不属于一般穷人,而大白菜却是贫富皆宜,谁家里也少不了。

民谚说:霜降砍白菜。从霜降之后,一直到立冬,北京大街小巷,都在卖白菜,过去叫作冬储大白菜,几乎全家出动,人们拉着平板,推着小车、自行车,甚至借来三轮平板车,一车车地买回家,成为北京旧日冬天的一幅壮丽的画面。如果赶上下雪天,白雪映衬下绿绿的大白菜,更是颜色鲜艳的画面。

那时候,大白菜的价格,国家有补贴,一斤不过几分钱。谁家能不几十斤上百斤地买回家里呢?买回家的大白菜,堆在自家屋檐下,用棉被盖着,要吃一冬,一直到青黄不接的开春。可以说,这是老北京人的看家菜。过去人们常说:萝卜白菜保平安。

清时有竹枝词说:“几日清霜降,寒畦摘晚菘。一绳檐下挂,暖日晒晴冬。”这里说的晚菘,指的就是大白菜。将大白菜说成菘,是文人对它的美化和拔高。菘字从松字,谓之区区大白菜却有着松的高洁品格,严寒的隆冬季节里,一样的绿色常在。

冬天吃白菜,在我们国家有着悠久的历史。新近读到我的中学同窗王仁兴新出版的《国菜精华》一书,他所研究收集的从商代到清代的菜谱中,白菜最早出现在南北朝的南朝。在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中就收录有白菜的吃法,叫作“菘根菹法”。这说明吃白菜,可以上溯至公元6世纪,也就是说,白菜有着一千五百多年的历史。《齐民要术》记载的白菜的吃法,是一种腌制法:菘根,就是白菜帮,将白菜帮“净洗通体,细切长缕,束为把,大如十张纸。暂经沸汤即出,多与盐……与橘皮和,料理满奠。”

清以来,文人对大白菜的青睐有加,为它书写诗文的人很多。从清初诗人施愚山开始,极尽赞美乃至不舍离去之情:“滑翻老米持作羹,雪汁银浆舌底生。江东莼脍浑闲事,张翰休含归去情。”就连皇上也曾经为它写诗,清宣宗有《晚菘诗》:“采摘逢秋末,充盘本窖藏。根曾润雨露,叶久任冰霜。举箸甘盈齿,加餐液润肠。谁与知此味,清趣惬周郎。”一直到近人邓云乡先生也有咏叹大白菜的诗留下:“京华嚼得菜根香,秋去晚菘韵味长。玉米蒸糇堪果腹,麻油调尔做羹汤。”

细比较他们的诗,会很有意思。施诗人写得文气十足,非要把一个不施粉黛的村姑描眉打鬓一番成俏佳人;而皇上写得却那样的朴素无华接地气;邓先生则把大白菜和窝窝头(蒸糇即窝头)连在一起,写出它的菜根味和家常味。

过去人们讲究吃霜菘雪韭,当然,霜菘雪韭,是把这种家常菜美化成诗的文人惯常的书写。不过,在霜雪漫天的冬季,大白菜和韭菜确实让人留恋。夜雨剪春韭,当然好,但冬韭更为难得,尤其在过去,这样的冬韭属于棚子菜,价钱贵得很。春节包饺子,能够买上一小把,掺和在白菜馅里,有那么一点儿绿,就已经很是难得了。大白菜不一样,在整个冬天都是绝对的主角,家家年夜饭里的饺子馅,哪家不得用大白菜呢?即使在遥远的美国,一整个冬天里,中国超市里都有大白菜卖,尽管一棵大白菜要卖二十来块人民币的价钱,中国人也是要买来吃的。前年春节前,我在美国,到中国超市买大白菜,老板是个山东人,笑着问我:“回家包饺子吃吧?”大白菜,永远是北京人的乡思,是一点儿也没错的。

大白菜,有多种吃法,包饺子只是其中之一。瑶柱白菜、栗子白菜,是白菜中的上品;芥末墩,是老北京的小吃;乾隆白菜,是老北京花样迭出的一种花哨,但借助大白菜确实做足了文章。

一般人家做得更多的是醋熘白菜,和邓先生所讲的“麻油调尔做羹汤”类似。白菜汤做好不容易,一般人家会在做白菜汤时配上一点儿豆腐和粉丝,条件许可的话,再加上一点儿金钩海米,没有的话,用虾米皮代替,味道会好很多。醋熘白菜,我在家里常做,素炒肉炒均可,我做时一定要用花椒炝锅,一定要加蒜,一定要淋两遍醋。如果有肉,在肉即将炒熟时加醋;如果没有肉,将葱姜蒜爆香下白菜前加醋;最后,淋一些锅边醋,点几滴香油,拢芡出锅。这道菜,关键在这两遍醋上,不要怕醋多,就怕醋少。这成了我的一道拿手菜,特别是刚从北大荒回北京的那一阵子,朋友来家做客,兜里兵力不足,就炒这道最便宜的醋熘白菜,吃起来,谈不上“雪汁银浆舌底生”,却也吃得不亦乐乎。

《燕京琐记》里特别推崇腌白菜,说“以盐撒白菜之上压之,谓之腌白菜,逾数日可食,色如象牙,爽若哀梨。”这是看到的对腌白菜最美的赞美了。腌白菜,对于老北京人而言,是一种太普通的吃法,只是各家做法不尽相同。邓云乡先生在文章中介绍过他的做法:“把大白菜切成棋子块,用粗盐暴腌一二个钟头,去掉卤水,将滚烫的花椒油或辣椒油往里一倒,‘嚓喇一响,其香无比。”我的做法是,将白菜连帮带叶切成长条状,先用盐水渍一下,挤出汤水,将其放进水滚开的鍋里,冒一下立即捞出,置入凉水中,再用手把菜里面的水挤净,加盐加糖,淋上滚沸的花椒辣椒油和醋。吃起来,特别的脆,那才叫“爽若哀梨”。

《北平风物类征》一书引《都城琐记》这样解释:“白菜嫩心,椒盐蒸熟,晒干,可久藏至远,所谓京冬菜也。”这里说的是储存大白菜过冬的一种方法,即晾干菜。不过,用白菜心晾干菜,我从来没有见过,大概属于有钱人家吧。我们大院里,人们晾干菜,可不敢这样的奢侈,都是把一整棵大白菜切成两半或几半,连帮带叶一起晾晒。白菜心,我爸爸在世的时候,都是用来做糖醋凉拌,在上面再加一点儿金糕条,用来做下酒的凉菜。

除了晾干菜,渍酸菜也是一种方法。这是两种不同的方法,都属于大白菜的变奏。前者变形不变味儿,后者变形变色又变味儿。前者挤压成如书签一样,加在我们记忆的册页里;后者换容术一般,变成里外一新的新样子。两种方法,都将大白菜当成一方舞台,尽显其姿态婀娜,只不过,一个干瘪如同皮影戏,一个如同休眠于水中的鱼。

当然,这是物质不发达时代里,为了储存大白菜,老北京人不得已而为之的方法,或者说是一种生活的智慧。如今,大棚蔬菜和南方蔬菜多种多样,四季皆有,早乱了时序与节气。有意思的是,如此风云变幻下,晾干菜已经很少见了,但是,酸菜常见,而且是人们爱吃的一道菜品,由此诞生的酸菜白肉、酸菜粉丝,为人所称道。在大白菜演进的过程中,酸菜算是为人们创造出来的一种贡献吧。

大白菜,也不尽是一般寻常百姓家的最爱。看溥仪的弟弟溥杰的夫人爱新觉罗·浩写的《食在宫廷》一书,皇宫里对大白菜一样青睐有加。在这本书中,记录清末几十种宫廷菜中,大白菜就有五种:肥鸡火熏白菜、栗子白菜、糖醋辣白菜、白菜汤、暴腌白菜。后四种,已经成为家常菜。前一种肥鸡火熏白菜,如今很少见。据说,此菜是乾隆下江南时尝过之后为之所爱,便将苏州名厨张东官带回北京,专门做这道菜。看溥杰夫人所记录这道菜的做法,并不新奇,只是要将肥鸡先熏好,然后和大白菜同时放进高汤里,用中火煨至汤尽。其中的奥妙,在读这本书其他大白菜的做法时发现,宫廷里都特别强调一定要将大白菜煮透。一个透字,看厨艺的功夫。透,不仅是断生,也不能是煮烂,方能既入味,又有嚼劲儿。

将普通的大白菜变换着花样吃,真亏得是北京人能够想得出来。不过,有一种大白菜的吃法,无论宫廷,还是民间,我是没有听说老北京曾经有过的。还是在王仁兴的这本《国菜精华》中,介绍了一种“山家梅花酸白菜”,他引用了南宋林洪的《山家清供》,说这种吃法是将大白菜切开,用很清的面汤先泡渍,再加入姜、花椒、茴香和莳萝等调料,以及一碗老酸菜汤腌制。关键是最后一步:“又,入梅英一掬。”所以,林洪称此菜为“梅花齑”。或许,这只是南方的一种吃法,北京有的是大白菜,却鲜有梅花。其实,在我看来,也不是鲜有梅花的原因,就跟我们做腌白菜不放橘皮一样,便想不到在做酸白菜的时候可以“入梅英一掬”。我们北京人做菜还是显得粗糙了些,少了一点儿细节的关注和投入。

教我中学语文的田增科老师,曾经教过的一个学生的家长,是川菜大师罗国荣。罗国荣在60年代担任过人民大会堂总厨。国宴菜品,都要由他排菜单、签菜单。他的拿手菜“开水白菜”,每次国宴必上,不止一次受到周总理和外宾夸赞。一次家访,罗国荣非要留田老师吃饭,他说,田老师,今天中午我留您吃饭,我用水给您炒盘白菜肉丝,准让您回味无穷。那年月粮食定量,买肉要肉票,田老师虽然很想尝尝这道出名的开水白菜,但怎能随便吃人家口粮,赶紧骑车溜走了。能够用简单的白菜,做成这样的一道味道奇美的国宴上出名的清水白菜,大概是将大白菜推向了极致。颇有些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一下子步入奥斯卡的红地毯的感觉。

不过,在我的心目中,将吃剩下不用的白菜头泡在浅浅的清水盘里,冒出来的那黄色的白菜花来,才是将大白菜提升到了最高的境界。特别是朔风呼叫大雪纷飞的冬天,黄黄的白菜花,明丽地开在窄小的房间里,让人格外喜欢,让人的心里感到温暖。白菜的叶子、帮子和心,都可以吃,白菜头不能吃,却可以开出这么漂亮的花来,普普通通的大白菜,真的就升华为艺术了。

如今,全城声势浩荡的冬储大白菜,已经属于北京人的记忆。不过,即便全民冬储大白菜的盛景已经消失,但是,大白菜依然是新老北京人冬天里少不了的一种菜品。一些与时令节气相关的吃食,可以随时代變迁而更改,却不会完全颠覆或丧失。这不仅关乎人们的味觉记忆,更关乎民俗的传统与传承。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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