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高亚平
暮春或初夏时节,若行进在广袤的关中平原上,便会看到许多桐树。这些桐树,或生长在田间地头,或挺立在村边人家的院落间,它们的枝头上,全开满白中带紫的花,花团簇拥,好看极了。有蜜蜂在花间采蜜,有鸟雀在枝头啁啾,煦暖的风儿吹过,花枝招展,摇曳出一道美丽的风景,让人沉醉,亦让人心旷神怡。
说到桐花,我并不陌生。因为,我的家乡长安稻地江村就在关中平原的南端,靠近终南山一带。这里自古就是桐树的故乡。历史上,此地及周边发生过许多和桐树有关的故事,最著名的当数周成王桐叶封弟的故事了。有桐树,自然就有桐花。而我认识桐花,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了。记得我上初中那一年,父辈择居,我家迁出了几辈人居住过的老屋。新居是坐南向北的三间大瓦房。房屋建成后,父母亲特别珍视,他们特意在院子的西边,辟出一块菜地,种植蔬菜。还在菜地的垄上,种上了两棵酒杯粗的桐树,希望其长大成荫,荫庇我们家。第一年,桐树没有长高多少,性急的父親,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一个土方,竟在当年的冬天,将两棵桐树从根部锯掉,仅留下一拃高的树桩。桐树幼小时,树干的心是空的。父亲取来油瓶,给锯断的两棵桐树的树心里,分别灌入一些菜籽油,然后用塑料布包裹上,用细麻绳扎紧。奇迹发生了,次年的春天,两棵桐树都从根部发出了芽儿,那芽儿油亮亮的,又粗又壮,看着都让人心里喜欢。芽儿长啊长,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就长到两尺多高,叶片油绿,状如巴掌,在春风中招摇。春天结束了,接着是夏天,两棵桐树好像得了什么神力,又好像是比赛似的,一个劲儿地往天空蹿。天空是瓦蓝的,有白云在飘动,有阳光倾泻而下,它们拼命地向天空生长,是要拥抱那一片瓦蓝、那一片明丽吗?我少年的心里,装满了疑问。转眼就是秋天了,当金黄的稻谷堆满场院的时候,桐树已有两丈多高,已经高及屋檐了。它们枝干粗壮,头顶绿云,似两位亭亭玉立的少女。看着两棵茁壮成长的桐树,我们一家人的心里,都装满了欢悦。这两棵桐树,经过三五年的生长,很快就长到碗口粗。每年春天,都开出两树繁花;夏秋,则筛出一地的阴凉。我们在树下吃饭、纳凉;我和弟妹在树下嬉戏、做作业、打扑克……无数让人难忘的日子,就这样从我们的指缝间流逝了。可惜的是,这两棵桐树,后来因为家里要在院中盖厦房,给斫去了。在桐树被斫去的最初一段时日里,我时常无意识地望向厦房的上空,但除了虚空,什么也没有。没有了繁花,没有了浓绿的枝叶,也没有了悦耳的鸟鸣……我的心里顿觉空落、怅然。
1984年,我在西安的一所高校读书,大约是清明节前吧,适逢当代文学课讲到柳青《创业史》。代课老师,也是我们的班主任王仲生先生,他灵机一动,要带领全班学生去长安县皇甫村,也就是柳青当年扎根14年,写出皇皇巨著《创业史》的地方,实地感受一下,以便我们对作品有更深刻的理解。得到这一消息,同学们高兴坏了。一个春日的上午,我们在王先生的带领下,乘坐着一辆大轿车出发了。西安市距长安县王曲镇皇甫村并不远,也就20多公里的样子。但那时道路不好,坑洼不平不说,还狭窄。尤其是途中的三爻村到韦曲一段,还有一个大上坡和大下坡。下完坡后,还要经过熙熙攘攘的长安县城,再向南爬上神禾原,再下一道坡,才能到达皇甫村,其间的艰难,可想而知。好在大家那时年轻,人人充满求知欲好奇心,也就不以为苦了。那日过了潏河,要上神禾原时,我的眼睛就亮了。春阳朗照,和风煦煦,路两边的坡原上,麦苗青青,垂柳依依,尤其让我着迷的是那一树树灿然开放的桐花,阳光下若一片片紫霞。等到了皇甫村,那桐树多得简直要把村庄覆盖住。家家的青堂瓦舍,都在桐花丛中,简直美艳极了。多年之后,我曾在一本画册上,见到过长安画派创始人之一石鲁先生的一幅画《家家都在花丛中》,我一直疑心他画的就是皇甫村。后翻阅资料才得知,石鲁画的是长安县桃溪堡村,和皇甫村仅仅隔着一道神禾原。桃溪堡村也是一个有故事的所在,它在唐代叫都城南庄,距杜曲镇不到一里,和唐代诗人崔护相关的人面桃花的故事,就发生于此。那日在皇甫村,我们参观了柳青旧居中宫寺,祭扫了柳青墓,还拜访了《创业史》中主人公梁生宝的原型王家斌。王家斌那年有60岁的样子,因患有脑血栓,已半身不遂,是坐在椅子上,被人抬到他家的院子里的。我们和他进行了交谈,还和他照了相。多年之后,回想起那次皇甫村之行,我脑中第一个闪现出来的,还是笼罩在村庄上空的紫霞似的桐花。那也许是我此生见到过的最美丽的桐花了。
我现在的工作单位在西安城里小南门内。小南门西边是含光门,两地相距四五百米。工作之暇,我常独自或者和同事去环城公园里散步。散步返回时,我常常要途经含光门内,而在含光门内的东面道沿上,紧邻着古老的城墙,巍然挺立着两棵水桶粗的桐树,暮春或者初夏时节,繁花满枝。而若经过一夜的风雨,则会落花满地。每次行经此处,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在两棵桐树下,停留那么几分钟,望望树上,看看树下。而每每此时,我的心就飞回到故乡,想故乡此时,也该是杜鹃声声,桐花灿如云霞了吧。
偶翻闲书,见明初诗人高启写的一首诗《初夏江村》:“轻衣软履步江沙,树暗前村定几家。水满乳凫翻藕叶,风疏飞燕拂桐花。渡头正见横渔艇,林外时闻响纬车。最是黄梅时节近,雨余归路有鸣蛙。”诗中所写,虽为江南初夏之景,但和我的家乡长安稻地江村庶几近之。我的家乡春夏交替时节,也是杨柳青青,燕子飞舞,桐花满树,蛙鸣阵阵。只是没有渔舟和缫丝车罢了。要不,也不会叫稻地江村这样诗意的名字了。
很喜欢郑板桥的一副对联: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瓢儿菜我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菜,但扁豆和扁豆花,从小到大,我却没有少见。这是一种在关中农村很常见的豆类植物。仲夏,尤其是秋日,在菜地里,在人家的院落里,都可见到生长得很旺势的扁豆,豆叶墨绿,蔓儿缘了树或豆架、篱笆,往上疯长。那花儿也开开谢谢的,白的紫的,一串一串的,从夏末一直能开到晚秋。自然,花间也少不了蝴蝶和蜜蜂的身影。但在我的印象里,似乎葫芦蜂来得最多。是它喜欢花儿的繁盛呢?还是喜欢豆荚的清香?我说不清楚。而扁豆就生长在花串的下部,花落了,结豆荚了;白豆荚、紫豆荚,起初很小,慢慢变大;若蛾眉,若弯月,让人喜欢。花是开开谢谢的,豆荚也就大大小小。最常见的情景是,一串花藤上,既有豆荚,又有豆花。豆荚也是大小不一,花串的下部,豆荚最大;越接近花儿的地方,豆荚愈小。家乡人形象地称之为:爷爷孙子老弟兄。扁豆是可食的。摘下清炒,或者用水煮熟了凉拌,清脆可口,用以佐酒或下饭,皆妙。做扁豆面尤妙。将嫩扁豆摘下,洗净,直接下到面锅里,饭熟后,面白豆绿,很是可爱。再给面里调上好醋好辣椒,撮上一点生姜末、葱花,年轻时,我能一连吃上三大碗扁豆面。
我爷爷在世时,特别爱种扁豆和南瓜,原因是这两种植物,都能缘墙缘架而生,易活,省地。记忆里,爷爷每年都要给后院里种这两样东西。南瓜沿墙攀缘,牵牵连连,翻过墙头,有时都长到了邻家。而扁豆则沿了后院里的两棵香椿树,一路攀爬,藤蔓达三四米高。整个夏秋时日,两棵香椿树被扁豆藤所缠绕,也就成了豆叶婆娑的树,成了扁豆花烂漫的树。可惜的是,自从爷爷下世后,我家的后院里,便再也没有了扁豆的影子。
扁豆花也是花鸟画家爱画的题材。我想,这除了扁豆形态好,宜于入画外,还和它普通、常见有关。向画家讨一张扁豆花画,挂在家里,枝叶摇曳,花团簇拥,蜂飞蝶舞,不但看起来热闹、喜庆,也显出些许清幽。画上的植物自己认识,别人看了也认识,这有多亲切。谁愿给家里挂一张自己不认识的画呢?
秋风又起,家乡地头的菜地里,扁豆花开得正繁盛吧?我想念母亲做的扁豆面。
春三月,麦苗起身,蓬勃生长。豌豆也随了麦苗,开始跑藤扯蔓。嫩闪闪的蔓儿上,还只是一些肥硕、鲜嫩的叶儿,掐一把带露的豌豆尖儿下入面锅,便是庄户人家难得的美味了。不久,豌豆陆续开花,白的、红的,春风吹过,万花攒动,如无数彩蝶在麦田里舞动;又如万千小虾,在绿波中跳动。豌豆结荚了,碧绿的豆荚若美玉雕成,挂在叶蔓上,格外好看。嫩豌豆角是可食的,吃起来有一点淡淡的甜味。豌豆结豆荚时,也是乡间孩子最快乐的时光之一,他们三三两两潜入麦田,大肆偷摘豆荚,每个人的口袋里都是鼓鼓囊囊的。豌豆继续生长,豆荚变白变老,孩子们依旧偷,他们将偷来的豆荚用针线穿起来了,放进锅里,用盐水煮熟剥食,吃起来有一种别样的风味。麦黄了,豌豆藤枯了,它们和成熟的麦子一同被割下,运到打麦场,最终变成豌豆麦,被储存进粮仓。
清人吴其濬著《植物名实图考》云:“豌豆,本草不具,即诗人亦无咏者。细蔓俪莼,新粒含蜜。菜之美者。”其实,岂止是诗人无所咏者,就是画家,也很少画这种植物。倒是关中农村多以豌豆花为题材,用彩纸剪成窗花。下雪天,坐在贴了窗花的窗前,窗明花艳,炕暖茶热,倚窗闲读,实为一件乐事。
豌豆可制成多种食物,如豌豆粉、豌豆糊糊、炒豌豆等,但最常见的吃法还是豌豆面。将豌豆和麦混磨成豌豆面,再做成面条,吃起来不但筋道,而且还兼具麦香和豌豆香。豌豆面过去是关中农村最常见的面食之一,但现在已很少能吃到了。究其原因,豌豆产量低,且种起来易受孩子糟践。过去,村上种豌豆,都要派人看护。现在分地到户,谁受得了那份麻烦?
夏日麦收过后,适逢透雨,天晴,于刚收获过的豌豆地里,可捡拾到许多胀豌豆。这些豌豆多为豌豆中的上品,颗粒饱满,它们是在五月的热风骄阳下,豆荚突然炸裂,遗落田间的。这些豌豆经雨水浸泡,豆身比原来大了一两倍,颗颗如珍珠,白亮可爱。将捡拾到的胀豌豆用清水淘净,用油和淡盐水炒过,吃起来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清香。小时候,我没有少吃过炒豌豆。我至今还能记得夏日雨过天晴后,我们光着脚丫,在金黄的麦茬地里捡豌豆时的情景,也还能记得挂在南山顶上的那一道彩虹。可惜的是,自从我三十多年前进城后,便再没有吃到过这种难得的妙物了。
在豆类植物中,绿豆的身量怕是最重的。灌一麻袋小麦、稻谷,只要是在农村长大的小伙子,往下一蹲,弯弯腰,“嗨——”的一声,一麻袋粮食就上了肩。但麻袋里装的如果是绿豆,那就另当别论了,一般小伙子根本扛不上肩。除非是大力士,要么,就别想。绿豆是夏收后种,秋日里收,生长期很短,也就俩月。种时,不需要点种,都是由庄稼把式满地里挥撒,或者顺了苞谷垄溜,待苗儿出齐后再间苗,种植起來很简单,不费事。要紧的是,在豆苗出来后不久,要防止兔子祸害。兔子是最爱吃豆叶的。因此,种绿豆的时节一定要把握好,既不能种早,也不能种晚。早种和晚种,因其他豆类植物还没有广泛出苗或已出苗,兔子专吃这一片地,极易把此片地上的豆苗吃得稀疏,从而影响产量。
绿豆性温良,解毒,暑月里,以之为汤,或者和大米、小米同煮,熬而为粥,是消暑的妙品。当然,端午节,做成绿豆糕,就更不用说了。绿豆最广泛的用途,莫过于生豆芽菜和做粉条了。小时候,我们生产队的粉坊里制作粉条时,除了土豆粉和红薯粉外,大量用的就是绿豆粉了。有一年,我们队上种植的十亩绿豆地突然变作他用,时当绿豆成熟时节,也许是生产队长想要照顾本队的社员吧,他说,这片地上的绿豆就不要了,大家去给自家采摘吧。于是乎,也就是一天的工夫,这片绿豆地里的绿豆,便被采摘殆尽。我们家也摘了不少,那一年,母亲用这些采摘回来的绿豆,来来回回的,生了许多豆芽菜。我们一家一直吃到了来年的开春,才把这些豆芽菜吃完。
大豆古曰菽,汉代以后才称为豆。其叶曰藿,茎曰萁,有黄白黑褐青数种,花亦有红白数色。褐色的大豆我没有见过,黄白黑青这几种大豆,打小我可是常见。我自小生活在关中农村秦岭脚下,我们那里是川地,水田旱田都有,麦收过后,大豆便被广泛种植。不同的是,黄色白色大豆要么是成片种植,要么随了苞谷、谷子间种,它们都种植在旱田里。至于水田边,则大多种植的是黑色、青色的大豆。这两种豆子吃起来也比黄色白色大豆更有水气。和绿豆叶一样,大豆叶也是野兔的爱物,它们最爱吃大豆的嫩叶。小时候在乡下,我曾多次看见稻田垄上种植的大豆的豆叶,被野兔成垄吃掉。每每此时,大人们都会对兔子恨得咬牙,
但也是无可奈何。兔子腿快,谁又能抓住它们呢?气归气,气过后还得补种。
盛夏,漫步乡野,漫步大豆田边,微风吹动,万叶浮动,让人顿然想起碧波荡漾一词,不由得心中一爽。读古书得知,豆叶在古代是可食的。“野人以藿为羹”。但我想,这种羹,定然是不好喝的,因为豆叶太粗涩。写“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陶渊明,我想是不会吃豆叶羹的,他所吃的,大概也是豆子或豆制品。
大豆不是主食,它只能作为一种副食。大豆有多种吃法,磨豆腐、豆浆,生豆芽菜,是最常见的吃法。相传,明宣德年间,朝廷为选贤良方正,考举人时特出题《豆芽菜赋》,结果,好多应试者都交了白卷,唯有陈嶷以一篇赋高中第一。其赋曰:“有彼物兮,冰肌玉质,子不入于淤泥,根不资于扶植。金芽寸长,珠蕤双粒;匪绿匪青,不丹不赤;宛讶白龙之须,仿佛春蚕之蛰。”以豆芽菜流传千古,陈嶷是第一人。
青色大豆家乡人又叫青豆。小时候,我最爱吃母亲做的青豆水饭。其做法为,给锅里添入多半锅水,将淘洗干净的大米和青豆下锅,待水滚后,再倾入剁碎的时蔬,这些时蔬有时是菠菜、青菜、白菜,有时则是野生的荠荠菜、水芹菜、枸杞芽,反正是有什么下什么。再下入红白萝卜条,用苞谷糁杂糅野菜制成的调和丸子,放入适量的盐,水饭便做成了。这样的水饭红白黄绿,不仅颜色好看,而且汤汤水水,没有油性,吃起来爽口,耐饿耐渴。每次吃青豆水饭,我都能吃两大碗。
青豆现在家乡人已不大种,除了产量低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由于乡人的过度挖沙采石,致使河床下降,水田被“吊”起来,变成了旱田。水田减少了,自然,种植青豆的田垄也就少了。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吃到青豆水饭了,哪天有空,我一定得回趟家,看看母亲,再吃一顿母亲做的青豆水饭。
责任编辑 黑 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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