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沈学
直到今天,我仍舊认为那是一个沉重并轻松的下午——我躲在图书馆的一角,读完了小说《活着》。也许是对书中主人公福贵经历的共情,抑或是自己心里的苦水流溢,我承认自己流了泪。
福贵起伏跌宕的一生,是许多时代里都具有的众多生命群体的一个缩影。作为一个纨绔的少爷,他输光祖业家产,害得父亲气急而死,母亲病亡。福贵最后却一无所有,让人唏嘘不已。在福贵浪子回头正儿八经过日子后,我充满希望地设想他们一家会有美满的生活。可出人意料的是,家里厄运迭来,给他的人生层层加霜。亲人的温情在死亡的边缘,显得千钧沉重。
我心疼有庆的可爱懂事,可怜凤霞的命途多舛,一家善良的人,最后个个沉入命运的深井。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面对这些凡人不堪忍受的苦难。当福贵送走苦根,送走唯一的亲人,我想,那一刻人世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呢?可福贵安慰自己,一家人由自己亲手送葬,也算放心了。生活的希望被绝灭了,但福贵选择亲手将其点燃。当他去集市买下那头通人性的牛时,我想,他便已经和自己苦难的一生达成和解。活着,成了福贵剩下日子里默认的事情。活着,也许只是一种过程。但恰恰因为是一种过程,福贵决定瓦解痛苦,学会淡忘过去,坚强地活下去。
福贵经历的人生厚度和惨度给了我极大的震撼。合上暗黑的书皮时,我才发觉身边躺着一束明亮的阳光。蓦然觉得,这就是福贵老人那头牛。我起身,掸去裤子上的灰尘。那些积存在我生命里的泥淖,也开始渐渐干涸成一股黄尘。
我从江南的小农村走出来,对小说的背景元素感到天然亲切。之所以一眼在书架上选择《活着》,也是因为契合自己救赎过去的初心。我又何尝不是一个回头的浪子?年少时因不知其源的外在隐疾,我曾自卑之极。少年和青年时代,成天活在别人的指点和嘲笑之下,我把自己紧紧封闭起来,以图安全感。我开始没来由地喜欢黑暗,只有身在黑暗才不会存在于别人的眼光之中。我指责命运不公,更将怨恨转移到父母身上。因为自卑,我甚至羞于让父母去学校露面,还苛责他们没有体面工作。后来,母亲误入歧途,伤心离家出走。她走时,我冒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天底下有个儿子骂自己的母亲婊子。
我忘记母亲哺我育我,忘记她省吃俭用送我上学,忘记她为我卑微地做的一切。父亲因此几乎一夜白头,白天忙于谋生,晚上还要周旋乡邻纠纷,势单力薄的我们任人欺凌。就在试图维护自己微弱的尊严时,纯良宽厚、护我长大的祖母又查出大病,不久终去。漆黑的棺材,隔绝了我的至亲至爱。二十年的光阴不到,我已家破人亡。二十余岁的我,整日晃荡在潦倒的精神世界里。
是《活着》给了我救赎自己、解脱自己的勇气。它以死亡的悲凉来诠释人生,教会我重新审视生活,寻求自我救赎,激发我观照生命更深层次的意义。于我来说,它是触发我内心深层觉醒的一部优秀作品,更是一个相见恨晚的故旧好友。路遥说,每个人都有一个觉醒期,觉醒期的早晚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如果可以选择个人觉醒的时间点,我想福贵一定不会等到一无所有的时候,我也不会选择尘埃落定之后醒来。可是,我们都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飘忽天地间,人似恒河沙。尽管人生的底色就是悲凉,但这些悲凉能催生出无数伟大的人物和作品,也能催生出人们对美好事物的珍惜与向往。现实,往往建构在活着的大地之上。无论幸福或者不幸,我们能做到的只有顺从生活,并努力发掘自己的存在价值。
很喜欢周国平老师在《守望的距离》里说的一句话:“我们不妨眷恋生命,执着人生,但同时也要像蒙田说的那样,收拾好行装,随时准备和人生告别。入世再深,也不忘它的限度。这样一种执着有悲观垫底,就不会走向贪婪,有悲观垫底的执着,实际上是一种超脱。”
我的未来还没有夕阳西下,我的福贵也还没有老去。从那以后,我决心寻找自己的老牛。走在路上,有时突然对着一棵残缺而茂荣的树发呆,有时望着地上有趣而忙碌的爬虫深思。比起生活残缺的部分,我更关心万物之美。于是,我也开始拿起笔,将生活里微小而美好的事物记录在纸上,尝试传递文学的星星之火。
责任编辑 张琳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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