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行伍出身的书记当众骂了温文尔雅的乡村先生吴玉和,而吴玉和一心想着让书记道歉,便和书记较上了真。而当书记真的落魄时,吴玉和会怎样呢?本篇故事一波三折,人物呼之欲出,不愧《北京文学》创刊70周年之经典力作。
老邱会砌墙,一把砌刀敲得当当响,只要砖块和灰浆供得上,两三个呼呼喘气的砌匠也赶不上他。他又会打猎,一枪放倒野猪,用不着其他人补枪,大家只管前去挂绳子抬肉就是。他还身高体壮,见几个后生抬一根水泥电杆上山,别别扭扭,累得嘴斜鼻子歪,便一声冷笑:“嗦,嗦,这么多筷子如何夹肉呢?”他扬扬手让后生们后退,自己紧了紧腰带,大吼一声,三百多斤的电杆就上了肩,稳稳地腾空而去,吓得后生们无不倒吸冷气,再也不敢要求加工钱。
正因为身手不凡,加上全乡在他的整治下粮食增产,他这两年臭脾气见长,帽子从没戴正过,衣襟从没扣好过,眼睛珠子总是朝天上翻。“你小子”“我老子”“他妈的”“老子崩了你”一类行伍京骂,动不动就遍地开花,大戳乡亲们的耳朵。但大家拿这位活阎王能怎么办?他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你就不敢说从东边出来。他说一天有二十五个钟头,你就不敢少说一个钟头。人们忍气吞声,任他一张臭嘴到处吆三喝四骂东骂西,任他四方步、八字步、蛤蟆步或螃蟹步呼呼地带风,走到哪里都排山倒海。用本地人的话来说:他要进你家的门,你得赶紧砸门框。他要是在你家坐,你得赶紧往椅子下支砖。
这些话的意思,是指这位书记霸气太大,门框都容不下;也太重,椅子也顶不住。全乡的门框和椅子都遭了殃。
这一天,活该吴家村的玉和倒霉了。刚过大年初五,老邱召集村干部们学习。这正是大抓马克思主义哲学下农村的时代,物质、精神、内因、外因、质变、量变、辩证法、形而上学……这一类小册子上的古怪名词折腾得大家冒虚汗、翻白眼以及舌头抽筋。但哲学是明白学、鼓劲学、斗争学、粮食增产学和肉猪长膘学,哪个敢不捧着小册子出汗?哪个敢逃脱这种哲学大刑?
玉和来迟了,拍拍身上的雪花,笼着袖子往墙角里蛇行鼠窜。
“嘿!站住!”书记铁青着脸,“你小子怎么又迟到?”
“我……刚才看见对面山上牛吃菜……”
“哄鬼啊?今天是牛吃菜,明天是鸡吃谷,每次迟到都有理。妈那个×,我看你小子就是目无领导对抗学习!”
“确实是断了牛绳,真的,不信你自己去看看,西坡的油菜秧子少了好大一片。我要是说假话,就把舌头割在这里。”
“油菜重要还是哲学重要?你就不能叫别的人去赶牛?你猪娘养的啊?不会动动脑子啊?要是在战场上,迟到半分钟也不行。妈那个×,贻误战机,军法从事,老子一枪崩了你!”
书记今天火气特别大,主要是发现下属的学习一塌糊涂,不是把“黑格尔”记成了“黑木耳”,就是把“辩证法”记成了“变戏法”,甚至把“巴黎公社”理解成“篱笆公社”,将来遇到上级派人来检查,肯定烂他的场子和大丢他的脸面嘛。他已经拍了三次桌子,疯狗一样逮谁骂谁。据玉和后来清算,那骂娘骂爷的粪团子至少砸下了一筐。
说起来,玉和虽是尖嘴猴腮苦瓜脸,但在同姓宗亲中辈分居高,被好几位白发老人前一个“叔”后一个“伯”地叫着,一直享受着破格的尊荣。因为读过两三年私塾,他能够办文书,写对联,唱丧歌,算是知书识礼之士,有时候还被尊为“吴先生”,吃酒席总是入上座,祭先人总是跪前排,遇到左邻右舍有事便得出头拿个主意。想一想吧,这样的堂堂君子为何今天成了茅厕板子说踩就踩?成了床下夜壶说尿就尿?不就是迟到吗?不就是赶了一回牛并且在水沟里摔了一跤吗?他姓邱的凭什么狼心狗肺当众打脸?
玉和抹了把脸,端坐着一声不吭,只是休会时在门口拦住了书记,说,你慢点走,我有事要说。
书记斜瞅了他一眼,说,你迟到这么久,还有什么屁事?说完向另一个人交代运化肥和挖塘泥的任务,发出哈哈大笑。几个人额对额地借火点烟,亲热出抹脑袋和捅腰身一类动作。
玉和嘟哝一句:“我要辞职。”
“你说什么?”
“我要辞职!”玉和只得高声。
对方这才扫来胡乱的一瞥:“想叫板?你今天迟到,我骂你有什么不对吗?”
“骂得对,都对。”
“那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骂我对,骂我娘不对。我娘没有要我迟到,还特别怕我迟到,今天一大早就起床给我煮饭,三番五次催我出门,说山上有雪不好走。你如何左一句‘猪娘养的,右一句‘妈的×?这事与我娘到底有什么关系?你同我说清楚。”
邱书记一怔,翻了个白眼,“我这是……这是……教训你。”
“你明明是罵我娘,哪是教训我?这大家都听到了,人人可以作证。”
书记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说不出话来,最后憋出了一个大红脸,呼啦啦甩下烟头拂袖而去。
副书记见玉和跟上去纠缠,只好插上来紧急救驾。“玉和同志,你辞什么职?给人剃了半个脑袋就丢下不管?有话好好说,好好说。你看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你来迟了,与你娘确实没关系。书记也不是要骂你的娘,只是他当过几年兵,习惯了行伍里骂人的一些口白。你不能太认真啊。”
“怪事,对娘不认真,他姓邱的是树上结的?是土里长的?是螺蛳壳里蹦出来的?莫非只有他的娘金贵,别人的娘就是狗屎?”
“你消消气,骂娘确实,确实这个么……”
“今天才初六,照规矩元宵节之前都是过年,得讲个喜庆和睦。他这个时候当着上下百多号人来指着鼻子骂娘,是不是欺人太甚?”
“人家老邱可能根本没掐这个日子……”
“我比他整整大一轮,多吃了十二年的饭,他也没掐一掐?出门要尊贤,入门要敬长,他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这样吧,你抽烟,你抽烟,我把你的意见转告他……”
“你告诉他:去年他来我们队蹲点,我娘为他煮过饭,烧过茶,洗过衣,做过鞋垫,亏了他吗?他不记恩也就算了,为何一转脸恩将仇报?我娘快七十的人了,一辈子没做过恶事,连蚂蚁都不踩,连蚊子都不打,脑壳痛了十年,腿痛了二十年,眼下只剩下几粒牙齿喝稀饭……”
玉和不愧是吴先生,一较真果然有板有眼,条理分明,证据确凿,情理并茂,大义凛然,气壮山河,铁齿铜牙足以逼得对手一截截出屎。副书记知道今天遇到大麻烦了,再递烟也无济于事,再拍肩再赔笑也阵脚难守。眼看着幸灾乐祸挤眉弄眼的闲人越聚越多,他只好适度背叛一下:“老邱怎么搞的?确实不该这样说。这样吧,我给你道歉行不行?我代他向你道歉行不行?杀人也不过头点地,我们认错了,不行吗?”
“你不用道歉,这不关你的事。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找他,要他到我家去坐一下,同我娘说清楚,就可以了。”
“好好好,会去的,你放心,肯定要去的。”
下午开会,邱书记成了霜打的秋茅,不时用袖口在额头抹汗,嘴里干净了许多,在造林一类问题上还无端称赞了吴玉和几次,散会时又主动前来招呼,说天在下雨,玉和同志你要不要借把伞?
玉和戴上自己的斗笠扬长而去。
“雨太太太大了吧?……”书记的结巴和巴结都留在远处。
几天过去了,玉和一心一意等着,等着老邱上门来的那一刻。其实他嘴硬心软,没准备下毒手和动大刑,甚至不打算说重话。他平日里对待牛马猪羊都和颜悦色从无恶语,如何会为难一个人?一个长官?他只要对方来坐一坐而已。坐一坐就是坐一坐么,喝杯茶,抽根烟,天南地北说几句,事情点到而止就行。玉和还准备了酒肉,说不定到时候还要贴上一顿呢。老邱最爱吃的小腌笋,他一直小心地留着。他知道老邱的行伍脾气,知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问题的严重性在于,那家伙不该在不当的时间、不当的场合、以不当的方式、向不当的对象撒泼发癫,这一悖天理,二败习俗,岂能听之任之?士可杀不可侮也。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也。老话就是这么说的。
门外总算有了脚踏车的铃声,玉和清清嗓子出门迎候,发现来人不是老邱,是一个走门串户的蛇贩子。
屋前的老黄狗大吠,玉和拍拍身上的灰屑钻出厨房,发现来人仍然不是老邱,是一个挑着空箩筐的亲戚,大概是来借粮。
不是说了他会来的吗?
玉和等得心里越来越虚。直到家里的小腌笋霉得只能沤肥了,还不见姓邱的影子和声气。后来听人说,邱天保来什么来?这家伙刚接到调令,脚板下抹了油,已经去其他地方上任,你八抬大轿也接他不来了。吴玉和顿时两眼发直,全身抽搐,像重重挨了一枪,胸口有撕裂的剧痛,差一点口喷万丈鲜血,然后直挺挺地倒下去一命呜呼。天啊天,那家伙肇事逃逸,欠債不还,杀人不偿命,拉完臭屎屁股一撅就溜了?他吴玉和老娘头上的这一泡臭屎只能没完没了地顶下去?
他大病了一场,额头上贴膏药,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整个人瘦下来一圈,不再兴冲冲地办文书、写对联、唱丧歌,也不再吹嘘祖上那些翰林、都督、御医的故事。他不知乡亲们会如何议论此事,甚至不敢出门见人,但相信自己已斯文扫地可笑如猴,他婆娘就是猴子的婆娘,他儿子就是猴子的儿子,他孙子将来就是猴子的孙子。一只飞鸟此时刚好把两滴稀粪拉在他的茶碗里,更让他看到了形势的严重。他拿定主意,忙去打听邱某人的去向,然后给所有去那个地方的人捎口信,拜托各位开车的司机、走娘家的女人、卖竹席的小贩、补锅或者修伞的师傅,去找到那个王八蛋,就说这里有个姓吴名玉和的人在等他,要找他,永远跟着他。他得听好了:躲得了初一但躲不过十五,他就是躲进了蛇洞,吴玉和也要挖洞灌水凿洞灌烟;他就是逃到了台湾,中国人民也一定要解放台湾!
不知这些口信捎到了没有。到最后,他气呼呼把儿子叫到面前,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给我带上一双草鞋和两斤米,明天就到河口乡去。记住:你到了那里,找到那个姓邱的货,一不要讲理,二不要打架,三不能毁坏东西,只是咒他邱天保不得好死。记住:你要咒九九八十一遍,嗯啦,八十一遍。你回来以后,老子付你口水费,让你吃三天肉!
儿子一听说吃肉,乐得摩拳擦掌,“要不要咒他绝代根?”这是一种村里人最恶毒的命运预告。
“不可,他娃娃与此事无关。你不能乱来。”
“要不要咒他癞头猪在粪坑里的?”这是一种乡下的下流描绘。
“不可,他爹娘与此事无关。你也不能乱来。”
“要不要往他窗户里砸牛屎?”
“不可,不可。你砸了牛屎还不是他婆娘来清洗?他婆娘又没骂我,不关她的事。你休得连累无辜。”
儿子把老爹交代的政策和纪律记住了,顶着一个草帽,提一根打狗棍,斗志昂扬上路而去。不料他这一次毫无战果,原因是他寻到河口时,姓邱的不在那里,据说他不久前违法犯罪,闯下大祸,一头栽进了公安局。
玉和先是一惊:公安局?他姓邱的能犯什么罪?接着是一喜:老天总算开了眼啊?走多了夜路要碰鬼啊?这个贼坯子也有栽跟头的时候?再下来却有点左右为难:因为他听人说,天保那家伙吃官司,一不是拿错了钱,二不是上错了床,三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不过是擅自下令砍了公路两旁的行道树。事情的起因,是河口遭受水灾,上面迟迟拨不下救灾款。眼看着几百灾民没房住,他一冒火,“妈那个×”,就带人去给干线公路猖狂地操刀剃头,把护路的樟树、杉树、梓树统统砍了,然后分给灾民盖房子——这种毁林毁路之罪,在抗美援越的特殊时期尤其罪不可赦。
但不破坏又怎么办?不擅自不猖狂又如何?吴玉和大张着嘴,有点想不通:那些树反正没运出国,不都是给中国人享用了?又没烧成灰,没化成水,不也是派上了正当用场?这算什么违法犯罪呢?未必有了“黑木耳”“变戏法”,有了“篱笆公社”的革命哲学,灾民就可以不住房子了?或者房子就可以用纸片来糊?……邱天保居然为此获刑两年,丢了饭碗,一栽到底,实在匪夷所思。玉和由此想到小人暗算、权奸作乱、昏君恶法、国运不兴一类大事,想着想着就把一段私仇暂时放下。这一天,去县城卖猪鬃和拉酒糟,他还忍不住去看一眼邱犯天保,想送上一碗牢饭。
在送完牢饭以后再啐他一口,这样做可能比较合适。
后来他知道,天保没蹲看守所,算是刑期监外执行。那家伙在县城也没住房,只是眼下靠老婆当临时工养家,就在城郊租了一间库房,方便老婆去大米厂上班。这样,玉和顶着烈日打听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在大米厂围墙外找到一排库房,找到了邱家一张歪门。库房是以前用来囤放石灰和水泥的,已经破旧,还阴湿,还窄狭,墙壁不过是篱笆上糊了些黄泥,炉灶不过是墙角里几块砖上架一口锅。有一张木椅因为少了一条腿,只能斜斜地靠着墙。一线蚂蚁从墙上爬到了椅子上,聚叮着几颗剩饭。
往日的大书记眼下又黑又瘦,胡子又乱又长,在黑暗中瞅了好半天才认出来人。但他没法站起来——右腿据说是不久前在一次批斗会上被踹伤。他只能捉住来客的手,禁不住浊泪一涌而出:“我在三个地方任职为官,前后干了十多年啊,没想到……没想到只有你今天来看我。”
“你不要动,不要动,就这样好。”玉和让对方坐稳。
“上茶!”老邱凶猛地表示客气。
一个小女孩赶忙来招待客人,但揭开热水瓶的盖,发现里面没有水;从井边提来半壶水,发现火柴盒又空了;好容易从邻家引来火,又发现小铁桶里已无茶叶。看到这场忙乱,玉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喝着一碗白水,见小女孩靠两张凳子相叠,爬到小阁楼上去写作业。“这么爬上爬下好危险,你不给她打一张楼梯?”
“早就拜托了人,都一个多月了,人家也没个回音。”
“怕是木匠没空吧?”
“没空?我算是明白了,世态炎凉啊,墙倒众人推啊。如今我成了王八蛋,还有什么人情面子?”
“这事好说,包在我身上。”
“麻烦你?不用,不用,我自己会想办法。”
“你啰嗦什么?五天之内,保你有楼梯用。”
“哎呀呀……”天保眼里闪着泪花,“那也好吧,到时候我给你算钱。”
“钱?你要说钱?那这事就不能谈了。我吃饱了没事干啊?要赚你这几个臭钱啊?算了,你另求高明吧,我也没得空。”
鼻涕声更响亮,天保再一次紧握来客的手,嘴巴张开了两三次,像一再慎重挑选词句,要说出激动和重要的什么话来。
玉和等着,等着,等着啊等着,甚至等得自己怦怦心跳,一心等到对方最应该说出的那句话,等着云开雾散阳光灿烂的美好。但不巧的是,小女娃偏在这要命的时候问父亲一个字,又问一个题。这事刚消停,主人的老婆又下班回了家,于是天保的口舌胡乱支应离题万里,让玉和暗暗叫苦。
主妇见家里有客人,顾不上一身灰土,忙去买了一条鱼,打回一瓶酒,留客人吃晚饭。豆豉大蒜烩鱼的香味很快在窝棚里弥漫开来。天保揭开热气腾騰的汤盆,喜滋滋地说:“来来来,吃!”
“你吃。”
“你吃。”
“你先来。”
“你吃嘛吃嘛吃嘛。”
“你来嘛你来嘛。”
推让三番五次,天保嗓门越来越大,见客人还是怯怯地往后缩,竟急红了一张脸:“你到底吃不吃?”见客人呆呆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端起鱼盆往地上咣当一砸,“不吃就不吃,不吃了不吃了不吃了!”
他气呼呼地摸火柴抽烟,吓得玉和差一点翻下椅子,面色惨白,不知所措。好容易看清眼下的局面,玉和只得先安抚哇哇大哭的女娃,又与主妇争着去救地上的鱼,争着用扫把和抹布清理污秽。幸好装鱼的是铝盆,没砸破。主妇回头将鱼用清水漂一漂,略加油盐,还能上桌。
“你急什么急?人家这不是在吃吗?”主妇把筷子重新塞到丈夫手里。
一顿回锅鱼吃下来,邱犯天保还是喝醉了,脖子都红红的,哭出一把鼻涕一把泪,先是骂法院判决不公,接着骂自己脑子里长草,再骂某人落井下石,骂某人见风使舵,骂某人皮笑肉不笑,骂某人明明输了棋偏不认账……都是一些玉和不知头也不知尾的事,让他接不上话。只有妈那个×妈那个×妈那个×一类口白,“你小子”“我老子”一类前缀,玉和倒是听得耳熟。
玉和不再说话,只是一听对方说“吃”就赶紧操作筷子和嘴巴,全身紧张,一直持续到欠身告辞而去。
四天之后,一张小楼梯就由玉和求村里的木匠打好,托拖拉机手捎去县城。据说那楼梯又光洁又结实,长短恰到好处,还有防滑倒的挂钩,显然是来自一种用心的观测。邱家人见了喜不自禁。
但玉和再也没有去过那一家。有时捎去一包茶叶,有时捎去半袋豆子,这点人情倒是有的,但他不愿再进那扇门。日子久了,熟悉他的人才得知,他无非是嫌邱家缺文少墨,不遵礼数。做女儿的不会叫人,是个哑巴吗?当主妇的在客人面前穿短裤,白花花的肉晃来晃去,天气再热也不能如此不成体统吧?再说吃饭,主先客后,这是规矩,就算是吃碗老萝卜烂白菜也得讲究的,为何推让几下你就要瞪着眼睛砸碗?你拷问犯人啊?你痞子闹场啊?真是莫名其妙——人家客方一个肚子是来装饭的还是来装气的?一餐饭下来没长肉还要吓得掉肉啊?
最后一个捎豆子的人回来时说,邱天保已经搬家。相关的好消息是,因为不少群众一再上书,法院重审案件之后终于对邱天保改判。这家伙命好,八字硬,居然还得到某个大人物的赏识,虽写下一份深刻检讨,但最近被提拔为副县长了。
听到这事,吴先生点了点头。
“你不高兴吗?”传信人觉得对方还应该有更多表情。
吴先生提着牛鞭出门,“高兴什么?这家伙,落难惹人怜,得势遭人嫌。”走出地坪好远又在柳树林那边扔过来一句:“你们看吧,他那张嘴巴又会变成大屁眼,到处喷屎喷尿,哪个受得了?”
邱副县长是否到处喷屎喷尿,不得而知。不过他当然不会忘记玉和,据说很快就捎话来,邀他去县城走一走,请他去看什么大戏,接他去赏什么灯会,但玉和充耳不闻,就当没这回事。有一次,副县长在路上见到他,远远就要司机停车,热情万丈地迎上来,但玉和借口手上有泥水,没接住对方伸过来的手,自始至终也只是点点头,或者摇摇头,不咸不淡地支吾一下。
老伴事后埋怨他:“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你们这对冤家也结得不容易。照我说,冤仇宜解不宜结,得饶人处且饶人嘛,你呀……”
没料这句话引发玉和的勃然大怒:“我又不是个疯子,凭什么要握手?凭什么要应答?”
“他问问你有什么困难,怎么说也是好意吧?”
“困难?我最窝心的困难,他装模作样不知道?”
“他可能……真是忘记了?”
“这种事都能忘记?那他就更不是个人!”
老伴吓得舌头一伸,再也不敢接话。
一天,四五個乡干部一齐来到玉和的地头,见两口子栽瓜秧,就这个帮忙点粪,那个帮忙覆土,另有人大张旗鼓地砍树枝扎棚架,“吴伯”“吴爹”“吴先生”一类叫得特亲热,递烟点火一类动作也让人应接不暇。他们无事不登三宝殿,其实是想接先生去县城走一遭,帮他们去拉拉关系,解决乡政府旧楼改造的资金问题。照他们说,这四乡八里就吴伯面子最大——不然邱副县长为何三天两头就要问到他吴玉和?他雪中送炭青松傲雪慧眼识英雄的感人事迹谁个不晓?
玉和一直不吭声,最后冷冷一笑:“我是三岁娃娃吧?你们还要我去找那个王八蛋,不是偏偏要踩我的痛脚?”
众人吓了一跳,面面相觑。黄乡长怯怯地问:“你说哪个是王八蛋?”
“你们说哪个,我就是说哪个。”
“这就怪了。前……前……你与他不是来往最多么?在他最倒霉的时候……这可都是邱副县长自己说的。”
“那是我看在他落难。”
“吴伯,这我们就不懂了,一面破鼓,补它是你捶它也是你?”
“有什么不好懂呢?桥归桥,路归路,一码归一码。他蒙冤落难,我要行公道。他伤我太深,是亏了私德。懂不懂?公道与私德是两笔账。诸葛亮气死周瑜和哭吊周瑜也是两笔账。我吃了五十多年的干饭,连这个账都算不清?”
众人说不过他,甚至听不懂什么诸葛亮的账。另一个干部只好苦着脸另找话头:“吴伯,你就算是帮我们一个忙吧。你看我们那个办公楼,实在破得像个猪窝了。昨天一下雨,我在房里摆三个桶子接漏水呢。老鼠天天在我头顶上打架。你老人家菩萨心肠,大人大量,德高望重,对我们全乡的发展建设功勋卓著!这样吧,你老人家消消气。到时候我们在城里最好的酒馆摆上一桌,你与人家老邱相逢一笑泯恩仇,往事一笔勾销……”见玉和一张苦瓜脸正在转暗变黑,又赶忙顺着来:“哦,当然啦,都按你老人家的要求办,人家邱副县长肯定有个说法。是不是?我向你保证,事情一定圆满解决。今天我一个脑袋赌在你这里……”
“这关你们什么事?”玉和把来人的一张张脸盯过去。
“我们不就是要促进团结么……”
“在酒馆里搞团结,我娘听得到?我娘有这么长的耳朵?”玉和哼了一声,挑起粪桶径直下坡去了。
大家拍拍脑袋,这才想起一个重大疏失:玉和老娘的坟头在这里——既然事情因她而起,当然就得在这里了结,酒馆里再圆满再伟大的团结也是锣槌没打在锣上,不合吴伯的章法。
日子就这样过着,有晴有雨有暖有寒地过着。又一个冬天到来了。村里遭遇一次山火。那天风太大,烈焰横窜,火团远跳,几乎逢路过路逢溪过溪一往无前。离火舌还十几丈远的林子,哪怕隔着荷塘或地坪,一眨眼就由绿变黄和由黄变黑,然后噼噼啪啪自燃,把在场者都吓得差点尿裤子。谁也没见过这么疯魔的火,不知道如何对付。玉和的儿子就是在火场差点丢了小命,黑乎乎的一团送到医院时,冒出皮肉焦煳的气味。
听说儿子需要清创、消炎、植皮等费用两三万,母亲几天来以泪洗面。玉和赶到医院时,女人告诉他很多人都来看过了,其中包括乡干部和邱天保,都在着急钱的事。
玉和忙着倒水和打饭,又去上厕所,好像没听到。
女人吞吞吐吐地说,邱天保还批了一张条子,要县民政局特事特办,参照抢险抗灾英模待遇,给伤者家庭补助一万元。
玉和愣了一下,接过纸条看看,顺手撕成碎片,扔到地上还踩一脚。“无聊!无聊——”他冲着墙角瞪眼睛。
“你要死啊?”女人大惊,忙不迭地捡起碎片,“你挨千刀,你下油锅啊——这是什么时候?你还称什么大?赌什么气?耍什么横?”
“你也不看看,那么多错别字!”
“你抠什么错别字?你是比他会写字,但你的字不值钱,有什么用?”
“我的儿,我自己来管。”玉和气歪了脑袋,“没有钱,我去卖血、卖房子,沿街讨饭,总可以吧?”
“没见过你这号人,一条路要走到黑。”
“对,就是走到黑。”
“不就是一句话吗?那句话能吃?能穿?能生金子?”
“列祖列宗在上,儿孙后代在下,我没得到这一句话,还算个人?还算我娘的儿?”
“你娘是有儿了,我的儿……”女人嘴一歪,哭着夺门而去。
吴玉和翻了翻医院账单,果然出门去卖血。不过他年纪偏大,个头瘦小,面相还丑陋,被采血的护士皱着眉头瞥了两眼,当歪瓜裂枣打发出门。他想了想,只得坐车来到一个小镇医院,找到一个当医师的亲戚,算是走后门通融,偷偷卖出了红色液体——那里有个病危者正好需要这种血型。“你们肯定还有病人!是不是?肯定还会有难产的、中风的、撞车的、跳楼的、闹癫痫的……”他捏着钞票还不愿走,一个劲地纠缠这个或那个医生,恨不得这一刻有千万人大祸临头,都抬进急诊室,都气息奄奄,都急需他价廉物美的鲜血。不用说,他望眼欲穿也没有等到这种奇观,倒是自己几乎被亲戚轰出了院门。
他这才感觉自己有点头晕,两脚如同踩在波浪上,周围一切飘忽不定。扶墙歇一会儿以后,他喘口气再走,差一点撞到树。有位路过的熟人发现他脸色不好,问是不是要用脚踏车驮他一程。他缓缓地摇手,说自己不过是想赏一赏风景,不过是在等一个朋友哩,不急着走,不急的。
他其实很想叫住那个骑车人,请对方帮一把,但不知为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还是咬紧牙继续观赏美丽秋色。
儿子出院回家后,身上虽有几块疤,但行走什么的已无大碍,让全家人松了一口气。 “不吃嗟来之食,饿死了吗?饿死了吗?”玉和对这种结局兴高采烈,冲着儿子问一句,冲着老婆问一句,冲着邻家的鼻涕娃娃也问一句,问得他们都迷迷瞪瞪。然后面对门外的重叠山峰摆上一碗谷酒,好好地豪壮了一番。不过,治伤所欠下的债,以后得慢慢偿还了。从这一天起,这一家不开电灯,晚上能摸黑就摸黑。这一家也不用肥皂,洗衣时只用草灰或茶枯凑合。玉和豪壮地戒了酒,不买烟,胶鞋换成草鞋,皮带换成草绳,着装像个叫花子,在务农之外寻找一切挣钱的生计。他以前从来不去屠房的,总觉得那血淋淋的砍杀,嗷嗷嗷的惨叫,实是不仁,实在戳心,但现在也不能不硬着头皮去那里帮着操刀行凶。他以前从不挖坟砖的,即便是挖一些无主的野坟,死者为尊,虽殁犹存啊,后人岂能咣咣当当地打砸抢烧横加欺凌?但眼下的青砖值钱,卖一块就赚两角哩,他也不得不寡廉鲜耻地扛着锄头混入小人行列。最后,他还跟着后生们上山倒树。一个年过半百的老汉,还经过多次卖血,在根本没有路的陡坡上和密林里蹿上蹿下钻来钻去,被马蜂刺,被树刺扎,被毒草割,被风雨淋,一张沾有青苔和泥沙的脸经常像恶鬼,落在水潭里吓自己一大跳。
他手捧清水洗了几把,才在水面倒影中辨出自己的苦瓜脸,兴之所至,还随口吟出一联:“人面兽心方可恨,兽面人心又何妨?”
他那干瘦如钉的两条腿越来越哆嗦和晃荡了——终于有一天,他突然觉得肩头重量消失,膝盖和腰身忽然舒坦,阳光明亮耀眼,山风鼓荡爽身,整个身体有一种飘起来、浮起来、飞起来的感觉,有一种浮游在五彩天宫里的自在逍遥。
这才是人过的好日子啊——他差一點笑了起来。
其实他是在村民们的大声惊呼中,一失足便连人带树坠下山崖。几只鹧鸪在那个落点的周围大叫着绕飞不已。
落物惊起一大群金色蝴蝶,如一朵灿烂浪花升起来,然后缓缓地溅散。
村里人在谷底找到他的时候,发现他嘴巴、鼻孔、眼眶、耳穴里都流血,手腕已无脉跳,全身正在变冷。玉和、玉和伯、玉和爹……大家的喊声撕肝裂肺,然后在村里引发一阵阵炸响的鞭炮。家人们哭号着,发现他手冷如铁,只得赶紧给他洗身与换衣——据说尸体僵硬后就不方便这样做了。
遵照他以前有过的交代,丧事一切从简,比如道场和傩戏是断断不可。但有些规矩则不得马虎:儿孙晚辈一定要跪着守灵,白豆腐和白粉条一定要上丧席,香烛一定要买花桥镇刘家的——那一家的质量最好;祭文一定要出自桃子湾彭先生的手笔——那是死者生前最为知心的文友;出殡的队伍还一定要绕行以前的两个老屋旧址——死者在那里度过几十年,必须向熟悉的土地和各类生灵最后一别。
入殓前,儿子发现父亲大睁双眼,目注苍天,不论亲人如何揉,如何搓,如何抹,眼皮也只是半闭。他的牙关紧紧咬住,咬出了一个宽宽嘴形,咬得腮帮微微鼓起,整个一张脸有些扭曲和扩张,活生生一个怒不可遏上阵打架的模样,让身旁人无不想起佛庙门前的怒目金刚。
是不是人家欠了他的粮?是不是他欠了人家的钱?……人们悄悄议论。只有家人最明白他的心事。儿子凑在他耳边大声喊:“爹啊,爹啊,那个人已经来过了,已经给你赔不是了,你就放心去吧……”
金刚还是紧紧盯住屋梁,时刻准备出手。
“爹啊,爹啊,他实在是太忙了,但已经写来了条子,打来了电话,这事大家都知道的啊……”
死者依然严阵以待。
儿子拿一块白布盖住死者面孔,但仍然不解决问题。更麻烦的是,白布盖上去不久,有人听到嘎巴嘎巴的声响,若有若无,似在非在,来自左边又来自右边。待大家侧耳细听小心寻找,才发现越来越大的异声其实来自死者,来自他体内各个骨节的暗中发动。人们赶紧揭掉白布,消除这恐怖的声响,在临战者周围一个个吓得脸色发白。村主任急得直摇头,说不行不行,和爹是什么人?你们想拿一块布打发他?这件事再难也得帮他办实了,不然他如何死得透彻?如何走得顺心?
村主任赶忙到村部去打电话。这是一个通信不太方便的时代。邱天保在省城办事,从吱吱吱喳喳喳的电流声中知道事情原委,不免大吃一惊,依稀想起了十多年前。他连夜赶火车,换汽车,把慢腾腾的火车汽车骂了个狗血喷头,差点与无精打采的汽车司机打上一架,以至连跑带蹿赶到死者面前,已是天亮时分了。他跌跌撞撞扑向床前,一把抓住死者的手放声大叫:“玉和大哥,对不起对不起,我今天是让那辆狗屎汽车给耽误啦——”
随他推金山倒玉柱般扑通一声跪拜,死者的家人忍不住掩面放声大哭。门外更多的人也跟着抽泣或唏嘘不已。
“我就是邱天保,我在这里给你赔礼,给你娘赔礼——”
人们真真切切听清了这一句。这时,天上突然劈下一个惊雷,震得灵堂烛火慌慌地跳荡,在山谷里激起隆隆回声。顷刻之间大雨也狂泻而至,在门外拍过白花花的一浪浪雨雾,又把一团团雨雾送入门内。据说死者就是在这一刻牙关松弛,欣然闭目,隐隐呼出最后一丝气息,眼角还神奇地挂上了一滴泪。
有人偷偷地笑了,说这就好,这就好,生要晴日亡要雨日,老天也在陪着他放声一哭呢。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09年第11期
作者简介
韩少功,男,1953年1月出生于湖南省。1968年赴湖南省汨罗县插队务农;1974年调该县文化馆工作;1978年就读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先后任《主人翁》杂志编辑、副主编(1982);湖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1985);《海南纪实》杂志主编(1988)、《天涯》杂志社社长(1995)、海南省作协主席(1996)、海南省文联主席(2000)等职。主要文学作品有《韩少功系列作品》(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韩少功作品系列》(十二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含短篇小说《西望茅草地》《归去来》等,中篇小说《爸爸爸》《报告政府》等,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日夜书》《修改过程》等,长篇随笔《暗示》《革命后记》等,长篇散文《山南水北》。另有译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惶然录》等。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1980、1981)、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1997)、法国文艺骑士奖章(2002)、全国鲁迅文学奖(2007)、华语传媒文学大奖(2007)、美国纽曼华语文学奖(2010))等。作品有四十多种外文译本在境外出版。
责任编辑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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