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越安静我就越睡不好。”乔奇对他的朋友们说。
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乔奇特别喜欢生活在闹市区,他一直想找这么个地方,现在终于给他找到了。其实西街的旧房子比别处的新房都贵,但他还是买下了这里的一套旧房。旧房子临街,这条街本来就很窄,几乎白天晚上都挤满了人。这些人来自四面八方,像密密麻麻的蚂蚁,他们是来旅游的,由打着各种颜色小旗的年轻导游带领着到处乱窜。他们是看,到处看,看这地方都有些什么特产;然后就是吃,到处吃,像蝗虫;然后是住,这地方特别受欢迎的是那种价格很便宜的青年旅社。从乔奇住的楼下的那条街往北走就是那条著名的江——漓江,在这地方还没有哪条江能比这条江更著名,几乎是没有。到了晚上那条街边就更热闹,其实说街边不对,是江边,江边当然有栏杆,靠着栏杆就是桌子椅子,过去,还是桌子椅子,再过去,还是。那种老木头桌老木头椅子看上去都像是有许多年头了,其实都是新的。那些外地来的游客们就坐在江边又是喝,又是吃,又是说,又是笑,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一直会持续到凌晨三四点。背着音箱的年轻歌手会时不时停下来躬身向游客们致意,请游客点他们自己喜欢的歌,老歌新歌他们都来得了,他们的买卖不错,十块钱两首歌,一晚上能挣不少。白天他们一般都在睡大觉,他们不是音乐家,但他们都觉得自己还算是搞艺术的,白天他们总是没精打彩,一到晚上他们的精神就来了,乔奇的精神也就跟着来了。乔奇根本就不可能坐下来写作,下边的歌声和说话声会传到乔奇那里让他兴奋不已。夜里乔奇在做什么?他说他是在写作,他对他妻子说他买下这里的房子就是为了写作。而他自从搬到这里却连一个字都还没写,他想动员妻子也过来,可乔奇的妻子有她自己的事,她说她才不过来呢,她嫌下边太吵,上次过来住了两天几乎就没睡过觉。乔奇说他把家装饰得特别像个艺术家的家,这就不说了,这种事怎么说呢,艺术家的家里也不过是家具啊,床啊,窗帘啊,而乔奇实际上是个作家,但他和别的作家不同的地方是他还喜欢画画。其实来过乔奇家的朋友们都对那种种挤在大大小小的陶缸里的大叶子植物最感兴趣,那种大陶缸有酱色的,有红陶的,还有黑釉的,肚子都很大,就像它们都已经怀上了乔奇的孩子。乔奇把它们都种上了大叶子植物,而这种植物总是能长得蓬蓬勃勃。乔奇把它们摆在一进门的地方,摆在楼梯上,这你们就知道了吧,乔奇买下的这套老房子是二层,二层的南边和北边各有一个露台,乔奇在露台上也摆满了那种种在陶缸里的大叶子植物。乔奇还在南边和北边的露台上摆上了小圆桌和老木头椅子,朋友们来了会在这里喝茶或喝酒。有时候乔奇会请朋友们喝特别烈的酒,一边喝一边天南海北地聊,顺便还会看看乔奇收藏的东西,都是些比较古老的东西,虽然古老,但都是些砖啊瓦啊什么的。还有一块墓志,上边密密麻麻都是字。这块墓志放在一个很坚实的木头架子上,乔奇平时就用它当茶桌。没客人的时候乔奇会半靠半躺在椅子上抬头看星星。乔奇认识几个星座,比如大熊星座和仙后星座,还有猎户座,再多他就说不上来了。或者就是读那本诗集,那本诗集的作者是一位女诗人,她和乔奇,怎么说呢,还真不好说,他们好的时候就和两口子一样。乔奇看星星和读诗的时候两只脚就放在这块刻满了字的墓志上。到了晚上,下边可真是热闹,比白天都热闹,这种热闹给乔奇一种安全感。这是一个根本就没有夜晚的城市,乔奇怕的就是安静,多少年来,只要一安静下来他就会感到不安。乔奇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很惬意,要是乔奇饿了想吃什么,鞋都不用换,穿着拖鞋下楼去就行,茶叶蛋或者是萝卜丝饼,还有那种现炸现吃的霉豆腐。所以乔奇一般不怎么做饭。乔奇对这地方真是很满意。有时候乔奇会混到游客里去到处走走看看,其实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已经熟透了,但他从不感觉到烦,一点点都不烦。他会到那座很老的石桥上去坐一坐,那是座很小但看上去特别敦实的老石桥,乔奇第一次来这里就爱上了这座石桥而且还拍了照片。那时候的乔奇穿了一件很中看的浅颜色中式袄,为了不让这件中式袄的领子脏,他里边的黑色T恤衫的领子就总是竖着。他还戴着遮阳帽,当然还有墨镜,乔奇总是戴着墨镜,有人认识乔奇半年多都没看到过乔奇的眼睛。十多年前乔奇和那位女诗人在一起的时候,即使在床上,他也戴着墨镜。
“你要是摘了墨镜,就不是乔奇了。”女诗人对乔奇说。
“我要是摘了墨镜,就不敢看你了。”从那以后,乔奇的墨镜就更不摘了。
很多人都很羡慕乔奇,都说乔奇活得真是滋润,比神仙都好。
“乔老师。”人们都这么喊乔奇,虽然他不是老师,这很怪。
有时候,乔奇坐在那儿就睡着了,别人还正在说话。大家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也一样,他会忽然睡着,别人还以为他在听他们说话。“我那几年太累了,总是睡不够,现在是太悠闲了,又总是睡不着。”乔奇对朋友们说。
但乔奇的事来了,乔奇那天忽然给女诗人打去了电话。
乔奇说:“好家伙,想不到住在人多的地方真可怕,我碰到事了。”
“没事,多锻炼锻炼,别老是胡思乱想。”女诗人在电话里说她正在写诗。
乔奇说,你不在我为谁锻炼身体?两个人就都笑了起来。
“问题是有人从下面爬到我的露台上了。”乔奇说。
“一直爬到了床上是不是?”女诗人说。
“不开玩笑。”乔奇说可能是小偷。
女诗人不笑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弄不好要出大事。”
“还把露台上的东西挪了一下。”乔奇说。
“我看你还是没睡好在瞎想,你应该好好锻炼锻炼。”
“又说锻炼!哪个要锻炼!”乔奇有点不高兴了。
“睡不好觉就容易瞎想。”女诗人说,“有东西他不偷,他只挪一下干什么?这说不过去。”
“我不是瞎想,这跟锻炼身体也没什么关系。”乔奇说。
乔奇对很多朋友都说过锻炼身体其实就是破坏身体,所以乔奇从来都不会刻意去锻炼身体,比如跑步打太极什么的。朋友们劝乔奇锻炼身体,乔奇说身体还要锻炼吗?人身上有许多东西根本不需要锻炼就很好用,除非它老到不能用!并且说自己锻炼身体的方法就是收拾家。朋友们都知道乔奇是个爱整洁的男人,乔奇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收拾家,先收拾上边,扫地,再把地拖一下,然后会把楼梯捎带着擦一下,楼梯上总是会有很多猫毛,乔奇擦楼梯的时候,那些猫毛会在阳光照得到的地方飞飞扬扬,如果没有太阳,那些猫毛就好像一下子都消失了。乔奇很讨厌那两只猫,但他拿它们没有一点点办法。乔奇的楼梯上还放着一些书,乔奇的书太多了,多到没地方放就只好放在楼梯上。收拾完楼梯,乔奇会把下边的地扫一扫再擦一擦,然后再把一南一北两个露台收拾好,也就是浇浇花,把地扫扫。“我现在都快变成女人啦,一天到晚收拾家。”乔奇对朋友们说。乔奇的露台上真是很乱,但乔奇就知道他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这天收拾南边临街的露台时,乔奇忽然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但他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头。直到快中午的时候,乔奇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坐下来,想看看那本起码已经看了几十遍的诗集,想再看看其中的一首诗,想想那首诗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跟那次的事有关。但乔奇忽然叫了起来,那块一直被乔奇当作茶几用的墓志显然被什么人挪动过,那块墓志有些分量,一个人刚刚搬得动它。乔奇站起来,吃惊地看着,它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和下边的木头架子错开了。会不会是地震?但乔奇马上觉得这不可能,如果是地震,自己难道会没感觉?自己又不是头猪!乔奇又觉得会不会是猫干的?但猫不可能有这种本事,要是狗熊还差不多。
乔奇马上就给女诗人打了电话,有什么事,他总是先想到女诗人。
“问题是,那块墓志都给挪动了,那么重。”一说到这事,乔奇就有点紧张。
“那你可得小心。”女诗人说白天没什么,就怕晚上从下边上来人。
“晚上上来人?”乔奇开始害怕了。
“上来一个或者两个。”女诗人笑着说,“为了杀死你,一般会是两个。”
“我会把自己关在屋里,把门和窗子都关好。”乔奇说。
“他们会撬,护窗根本没一点用。”女诗人说。
“妈的。”乔奇掉过脸看那个护窗。
“你最好别睡那么死。”女诗人说,“小心别让他们一下子把你脖子掐住,人最脆弱的地方就是脖子,鸡脖子一拧就断了,人脖子也差不多。”
乔奇的手已经放在脖子上了,“别吓我好不好。”
然后,乔奇又给自己妻子打了电话。但妻子也没什么主意。
“多注意点儿,到了晚上把窗子关好,不行就报警。”妻子说。
“天这么热,我能不开窗子?”乔奇说。
“有护窗你怕什么?”乔奇的妻子说。
“问题是,”乔奇说,“我睡在北边的那间房,而从南边上来人怎么办?”
妻子没说话,她想这是个问题。
“问题是我要是睡在南边的那间房,从北边上来人怎么办?”
“你根本就不应该住在那边,好好的家你不住。”妻子说。
“我可得好好防备一下。”乔奇说。
“你那边也没什么贵重东西。”乔奇的妻子说。
乔奇想想也对,自己这里是没什么贵重的东西,要说贵重,那就是自己。
“我难道不贵重?”乔奇说。
乔奇的妻子没说话,她明白乔奇,也许他们会为此再吵一架。
“世界上最贵重的是什么?”乔奇开始生气了。
乔奇的妻子还是不说话,其实谁都明白世界上最贵重的就是自己,一旦自己不存在了,这个世界也就不存在了,黄金啊白银啊太阳啊月亮啊什么都不会存在。
“我要好好保护好我自己。”乔奇大声说。
“那你就回来住。”乔奇的妻子说。
“我还要写东西呢。”乔奇说。
“你那把藏刀呢?”乔奇的妻子说。
乔奇放下电话去找刀了,那是一把很锋利的刀,起码看上去是这样,因为乔奇从来没用过它,鸡也没杀过,羊也没杀过,他没那个机会。
“再跟我!再跟我!再跟我!”
乔奇找到那把刀了,比画着,威胁着对那两只猫说。
这时候,乔奇的妻子又来了电话:
“要不把小美抱过去吧,小美一叫,小偷就吓跑了。”乔奇的妻子还说,“猫一点用都没有,只知道吃好的,养它们除了花钱没别的,你上次光给它们做手术就花了一千块,有什么用!没一点用。”听口气乔奇的妻子已经生气了。
乔奇妻子打电话的时候那两只猫正蹲在那里看乔奇。
“可怜的猫,现在连性欲都没有了。”乔奇说。
“比我都可怜。”乔奇又说。
“你说什么?”乔奇的妻子在电话里说。
“我什么也没说,我没说话。”乔奇说。
这天晚上,乔奇几乎彻夜未眠,下边依然是歌声,依然是人群的走动声和一阵一阵的说笑声,还有另外一种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仔细听才能听出那是漓江缓缓流动的声音。这些声音从前乔奇是喜欢的,但这天晚上突然变了,乔奇希望从这些声音的缝隙里听到别的声音,比如,有人爬上露台的声音,比如,有人跳过露台栏杆的声音。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抓住这个人了。乔奇又失眠了,他躺在那里睡不着,只好又看了几行诗,但看诗的时候好像马上就要睡着了,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那些字跳来跳去。但一旦不再看那一行行印在白纸上的铅字,人马上又睡意全无,这实在是太糟糕了。乔奇把诗集一甩,跟自己生起气来,他想再听听有什么动静,但除了下边的那些夜猫子游客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乔奇根本就无法听到别的声音。乔奇又起来,他不放心,屋子里好像到处都有动静,他把屋子从下到上又看了一遍,轻手轻脚,从楼下的厨房,还有那两间屋子,还有卫生间,乔奇把灯打开看看再关上,轻手轻脚,一间屋一间屋巡视过来。乔奇还检查了一下窗子,然后又轻手轻脚上了楼,去南边的露台看了一下,然后又去了北边,然后又把楼上的屋子都看了一遍。天气很热,这让乔奇打消了把窗子都关上的想法,他把屋子检查完,在北边的屋里再次躺下来,但他想了想,又起来,又去把南边的窗子关上了,南边那间屋的窗子一关,屋里马上就闷热起来,结果他只能再过去把窗子打开。这期间,他手里一直拿着那把一尺多长的藏刀,藏刀的刀尖朝向前边,好像是已经有人从露台下边爬上来了,好像这个人已经站在乔奇的对面了,好像这个人已经要对乔奇动手了,这让乔奇既兴奋又紧张。乔奇忽然给吓了一跳,是那两只猫,在他后边跟着。
“去——”乔奇小声说。
“起什么哄!”乔奇又小声说。
“你们要是狗就好了。”乔奇用刀尖点着它们。
“你们为什么不是狗?”
后来,乔奇去卫生间找了一条毛巾,把它缠在脖子上,他准备要睡觉了。
“再不睡我就要死了。”乔奇对自己说。
天快亮的时候,乔奇好不容易才算睡了一小会儿,其实也是半睡半醒,那把藏刀就在枕头旁边放着,暗里是一道亮光。“要是真进来人怎么办?要是真进来人怎么办?要是真进来人怎么办?”乔奇一直听见自己不停地对自己说,这真是让人烦死了。乔奇想把耳朵用手堵住,但马上明白那声音是在自己心里,“妈的!”乔奇骂了自己一句,翻了一下身,爬了起来,不打算睡了。但天还没怎么亮,下边的夜生活才刚刚结束,有人在下边咳嗽、说话,是扫街的清洁工们开始工作了,乔奇只好又躺下,这次他把身子调了一个过儿,女诗人说得对,他决定以后不再头朝外边睡了,要头朝墙那边睡,这样安全点。要是头朝外边睡,半夜进来个人站在床头,一下子就会把自己的脖子给勒住。头朝墙就不会有这种可能。把身子调了一个过儿,乔奇想再睡一会儿,但他睡不着了,他不知道那个人上来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搬动那块墓志?那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个家里就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乔奇大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听见自己对自己说:
“要说贵重,就数老子贵重了。”
乔奇坐了起来,摸了一下脚,把脖子上缠着的那条毛巾取了下来,女诗人的提示可是太重要了,一个人,在睡梦中只要是被掐住脖子,十有八九完蛋。乔奇觉得自己应该好好想想,想想怎么样才能保护好自己。比如即使睡着,即使从外边进了人,也不会一下子就能把自己的脖子勒住,一个人,浑身上下,脖子是最容易受到攻击也是最重要的地方。这根本就不是看电影看到的,生活中有多少这种事情,一个人不明不白就被人从后边把脖子一勒就完了,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这真是太可怕了。乔奇简直不敢再想,他不想再睡了,从床上下了地。外边已经亮了,乔奇忽然又给吓了一跳,是那两只猫,悄悄跟在他身后。
“出去,都给我出去!”
乔奇大喝一声,打开了通向南边露台的门。
“你们要是狗就好了!要你们有什么用!”
猫从屋里惊慌失措地跑了出去,乔奇也跟着站到了露台上。
“滚——!”
早上外面很凉快,乔奇没穿鞋,光脚站在露台上。在家里,乔奇习惯光着脚走来走去。
新的一天来了,乔奇醒来了,其实也可以说他根本就没睡,起码是没怎么睡。乔奇把露台又检查了一下,那几把椅子、圆桌、那块放在架子上的墓志,都在原来的地方。乔奇想知道昨天晚上有没有什么事,他又去了北边看了一下,露台上的牵牛花都开了。乔奇打了个哈欠,又打了一个哈欠,一旦从床上爬起来,这会儿,乔奇又觉得自己困极了,乔奇连连打着哈欠,但还是把露台扫了一下。乔奇想,天亮后自己也许能好好睡一会儿,然后自己就要去办正经事了,去找他妈的那个老六,白天毕竟没人敢从下边爬上来。乔奇已经洗完脸刮过胡子,顺便还把脚也洗了一下。乔奇总是在早上洗脚,洗完脚,收拾完自己,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很香,他端着茶,穿好了拖鞋,从屋里出来,坐在南边露台的小圆桌边,就着这很香的茶吃了两块鲜花饼。饼也很香,他一手拿着饼,一手在下边接着,那样子有几分像猴子。鲜花饼是昨天刚买的,让人禁不住想一个接着一个地吃下去。乔奇一边吃一边看对过银行里的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正坐在窗口一边看报一边喝茶,后来这个年轻人还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乔奇喝完茶,吃完鲜花饼,也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抽起来。烟好像忽然有了催眠的作用,乔奇有些迷糊。后来,乔奇忽然就坐在露台上的桌边睡着了,他原本不想睡的,他准备要出去找那个老六办事,但他一下子就睡着了。对面靠南边一点的楼上有人在露台上浇花,他们也是刚刚起来,一天的生活刚刚开始。那边的楼是四层,所以站在那上边可以看到乔奇这边,那边的人浇花的时候发现了乔奇,乔奇的样子很古怪,瘫坐在椅子上,大叉着两条腿,头朝后仰,两只胳膊向后边耷拉着一动不动,从上往下看,他那一动不动的样子让人很是担心。对面楼的人探头朝这边看了看,后来又看了看,乔奇还那样一动不动。后来对面的人又很担心地探出头朝乔奇这边看了看,他们担心这个人是不是死了。大清早的,但愿不会有这样的事。乔奇的身子这时已经侧向了一边,这说明他没事,是在睡觉,但一大早就睡在露台上的人毕竟不多见。
乔奇大约睡到十点多的时候被下边的吵声弄醒了,乔奇决定不睡了。他昨天晚上已经想好了,要去订做那么一个金属的脖套,脖套的样子就像是一截铁皮烟筒,是活的,可以打开,晚上睡觉的时候可以把它戴在脖子上,只要保护好脖子,其他地方都好说。如果可以,乔奇还想做那么一个金属的半圆壳子,跟自己的身体差不多长,晚上可以把这个金属壳子放在床上,人就可以钻在里边睡觉,这么一来就更安全了。睡觉的时候还可以在金属壳子里放把刀,或那种可以往坏人眼里喷的辣椒水。
乔奇下楼,换鞋,出门了,戴着他的墨镜。
街上的游客还不多,但他们已经出现了,老头老太太,一挤一堆。
“重要的是脖子。”乔奇听见自己在对自己说,他一边走,一边把香烟掏了出来。这时候乔奇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乔奇看了一下,笑起来,但他没接,是乔奇妻子打来的。乔奇妻子对乔奇说,要把家里的小美马上送过来,小美是乔奇家的狗,“狗毕竟是狗,一有动静它就会叫,你就可以放心睡觉。”这已经是第二个电话了,乔奇知道怎么让妻子着急,几次电话不接,她肯定就会马上过来,也许她这会儿已经上路了。乔奇笑了一下。乔奇一边吸烟一边朝前走,上了桥,又往左一拐,再往前走,再往右一拐。桥栏上放着许多盆花,不知是什么人养的,摆在这里也不知道给谁看,红红紫紫都开得很好。虽然搬到这里还没有多长时间,乔奇在这地方已经交了不少朋友,他们大多数都是搞艺术的,其中有搞陶瓷和金属还有搞皮艺的。乔奇想好了,他要去找老六,老六的作坊专门做各种金属玩意儿,乔奇已经把脖套的尺寸什么的都想好了,金属的,不怕勒,套在脖子上即使用刀砍都不用怕。他让老六只不过是做个坯子,然后自己回去在金属外边加一层很柔软的布,这样,晚上戴着它,乔奇就可以安心睡大觉了。乔奇还想好了,不但是睡觉,就是晚上出去散步他也会把这个脖套戴在脖子上,谁也不知道坏人会在什么时候出现。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乔奇甚至连那个放在床上的半圆形长金属筒子都想好了。那个筒子可是太重要了,有那么一个筒子,人就可以钻在里边放心大睡。金属脖套,睡觉用的筒子,还有什么?还要有一根电警棍,乔奇都想好了,为了保护自己,想法再多都不为过。
这时有个人从街边一下子靠近了乔奇,“要不要黄碟?”
“我有很多。”乔奇说。
“这东西又不嫌多。”那个人说。
“你留着自己看吧。”乔奇说,已经一步上了台阶。
乔奇在老六的店里坐了下来,老六的店里真是够乱的,其实也不是乱,而是东西多,放得到处都是。老六说话有点结巴,老六其实也没多少事做,有朋友来了就喝茶,他做了许多的东西,但很少有人来买。但老六前几年开厂子挣了不少钱,他不在乎有人买没买他的东西,他说他玩儿的就是高兴,不同的是别人玩女人,他玩金属。乔奇坐下来了,把自己要做的东西对老六说了一下,但老六好像没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乔奇一开始还不准备把做这种东西的用处告诉老六,但乔奇不是那种能把话藏在肚子里的人,自己就先哈哈大笑了起来。乔奇把有人爬到露台上动了他的东西的事说了,而且把要做的东西是准备用来做什么也说了。
“金属脖套儿。”老六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懂了。
“做成活的。”乔奇站起身,在脖子上比画。
“可以把脖子护住我就能睡大觉了。”乔奇说。
乔奇又说那个筒子,还比了一下自己,“要这么高,一个人能钻进去就行。”
老六就笑得更厉害了,“你这东西好像是当年的防震棚。”
“哪有那么大。”乔奇说,“放在床上可以让一个人钻进去就行。”
“你要是和女朋友做爱呢?怎么办?”老六说。
乔奇和老六就笑得更厉害了。老六只要说话一快就不结巴了。老六说这点点小东西马上就会做好,不要那么小,可以做大些,你最好能在里边翻翻身。老六说用最薄的铁皮,窝边,取圆角,那个半圆筒两边加个带子就行。“重要的是你躺在里边可以朝外射辣椒水就行,射别的可就不行了。”
“还能射什么?”乔奇笑着说。
“谁知道你还能射什么,我相信你有枪有子弹!”老六也笑着说。
“一个人活着最重要的就是要为自己的生命安全作打算。”乔奇说。
老六说这还会有错吗,“活着就可以不停地勾引女孩子,死了呢?”
从老六那里回来,乔奇心里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这天晚上,乔奇不得不吃了一粒安眠药,要是不吃药,乔奇就怕自己坚持不下去了。吃了药,乔奇果真就睡着了,而且觉得自己睡得还不错,因为昨天晚上他实在是睡得太少了,实在是太困了。睡之前,乔奇又把所有的屋子都检查了一下,然后,还把南边和北边的露台也仔细看了一下。下边是嘈杂的人声,这些游人都是些不睡觉的蚂蚁,不停地走,不停地吃,不停地说。远处是江水流动的声音。乔奇觉得自己已经跟着这声音走到了江边,或者是坐在了江边,或者是坐在了船上。其实这会儿他已经睡着了。但是他觉得自己像是忽然又醒了,这种感觉真是奇怪,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又轻手轻脚下了楼,把楼下的屋子又都检查了一遍,还检查了一下窗子,然后是检查楼上的房间。他轻手轻脚在前边走,那两只猫在后边跟着,这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乔奇是半睡半醒,他又去了一下露台,天都快亮了。江水的声音只有在这时候才显得十分清晰。这时候有什么在露台栏杆上轻轻一跃,这可把乔奇吓了一大跳,是那只猫,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跟他跑了出来。“天还没亮你干什么去啊?你干什么去?”乔奇小声对猫说,乔奇的声音很小,他这时候还不敢大声说话,他怕把周围的人惊醒。猫一跳,已经上了房顶,蹲在那里不再动。乔奇招招手,那只猫不肯下来,蹲着,一动不动。猫就是这样,一旦跳到房上就什么人也不肯认,真是狗娘养的,直到它饿了,想吃东西了,才会下来给主人献媚。乔奇又朝那只猫招招手,然后也坐了下来,凌晨三点多是这个季节最舒服的时刻,一点点都不热,甚至有些凉爽。乔奇坐在那里,把两只脚放在了那块被当作茶几的墓志上,乔奇想让那只猫下来,又朝那只猫招招手,但猫还是蹲在那里一动不动,真他妈是狗娘养的,猫都是狗娘养的。乔奇两眼看着那只猫,看着看着,忽然就又睡着了,乔奇睡着之后,两只脚从被当作茶几的墓志上放了下来,直直地向前伸着,两条胳膊朝后耷拉着,这种姿势让乔奇感到很舒服。乔奇就一直那么睡着,直到天大亮。
后来乔奇被一个电话弄醒了,是乔奇妻子的兄弟打来的,乔奇妻子的兄弟,当然也就是乔奇的小舅子,在电话里嘻嘻哈哈说他已经在路上了,很快就要到了,他把小美送来了。“这下你就能睡好了。”
“你姐呢?”乔奇问。
“她明天去日本。”乔奇的小舅子在电话里说。
乔奇奇怪自己怎么就把妻子出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乔奇跳起来,把自己收拾了一下,乔奇每天都要刮胡子,刮完胡子,他开始吃早餐,一杯很香的花茶,两块鲜花月饼,这真是一种让人百吃不厌的点心,这地方除了火腿好,也就剩下这种饼了。乔奇又给自己冲了一杯牛奶,慢慢喝着。这时,乔奇的手机又响了,还是他小舅子的电话,乔奇的小舅子对乔奇说,他们这回是两个人。
“可以啊。”乔奇说,“再多一个也不怕。”
“我带了一个女朋友,晚上我们就住楼下好不好?”
“那还成问题。”乔奇说。
“可不是上回那个。”小舅子说。
“谁规定你非得带上回那个,再说我也不管这些事。”乔奇说,心想这是小舅子在胡说,如果他的女朋友在他旁边,他会不会这么说?
乔奇说话的时候听到了一声狗叫,是小美。
“开门吧,我们在下边呢。”手机里又传来了乔奇小舅子嘻嘻哈哈的笑声。
“你都到了?”乔奇吓了一跳。
“到了,开门吧。”乔奇的小舅子又说。
“不会吧?怎么回事?”乔奇说。
下边已经传来了敲门声,敲了两下,门铃也响起来。
“来了来了。”乔奇从上边下来了。
乔奇的小舅子身后果真跟着一个年轻的姑娘,一进门,那姑娘就马上去了卫生间。乔奇把小舅子拉到屋里,小声说:“怎么回事,真的另一个?告诉你我今天有事,就不陪你们,你们自己玩儿去吧。玩开心点,有我陪你也玩不好。” 小舅子看着乔奇,说,“是不是我带她来你不高兴?”
“谁说,你来了好,越安静我越睡不好。”乔奇说。
乔奇的小舅子巴不得这样,说,“我们先试试,说不定以后会是什么关系。”
“试吧,跟买东西一样,不合适再说。”乔奇说。
然后,乔奇就拉着小美去了楼上,乔奇准备把那块破毯子给小美用,毯子已经让猫抓得不成个样子,上面满是猫毛。乔奇把破毯子一放到南边露台地上,小美就马上打起嚏喷来,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每一声都很尖锐,像是吹口哨。
乔奇的小舅子已经带着那个姑娘站在了乔奇的身后。
“也太夸张了吧。”乔奇的小舅子嘻嘻哈哈。
“它可从来没这样过。”乔奇的小舅子说。
“我得下去走走,我有事约了朋友。”乔奇听见自己对小舅子说,实际上是对那个姑娘说。其实乔奇说下去走走也就是混在游客里到处走走看看散散心。老六那边的东西肯定还没有做好,做好会给他打电话。乔奇知道小舅子愿意和那个姑娘单独待着,这种事不用说,谁都清楚。
“这几天没下雨,床单不太潮。”乔奇对小舅子说。
到了天快黑的时候,乔奇还是改变了主意,他决定和小舅子还有小舅子的女朋友出去吃顿饭,再说自己也要吃饭,一起吃顿饭,也算是尽地主之谊。乔奇在老六的作坊里也坐烦了,老六给他做的东西也快做好了。乔奇给小舅子打电话,好半天手机才打通。原以为小舅子和他的女朋友在江上看风光,想不到小舅子说他和女朋友还在睡觉,上午出去了一下,从中午睡到现在。
“我们累了,你们吃吧。”小舅子说。
“外边太吵,要不晚上再好好睡?”乔奇说。
“我是越安静越睡不着。”小舅子在电话里说。
乔奇就笑了起来。这话真像是自己说的。
乔奇现在不喝白酒了,偶尔还会来点啤酒和葡萄酒,晚上他在外边吃了一碗米线。他拎着一个购物袋回来,里边是三明治、啤酒,还有鲜花饼和风干牛肉,这可是喝啤酒的好东西。乔奇发现屋里的灯黑着,所以他轻手轻脚地开门关门。进了家,他发现楼下那间屋的门关着,乔奇就打消了想把小舅子叫起来到露台上一起喝啤酒的念头。屋子里是静的,外边的声音却是嘈杂如故。到了睡觉的时候,乔奇又轻手轻脚把所有屋子都检查了一遍,楼下小舅子和他女朋友的屋里偶尔会发出一些响声,但这声音可实在是太微妙了,不仔细听就会被外边的声音淹没了。后来乔奇又去了露台,他还站在南边的露台上朝下看了看,下边的街上游人还很多,江边歌手还在唱。小美是条十多岁的老狗,来了就一直卧在那里,它已经不再打嚏喷。乔奇不知道一旦有了什么事它还会不会叫。后来,乔奇就去睡了,睡之前他喝了一瓶啤酒。乔奇睡着的时候有时候就和没睡着一样,整个人总像是悬浮在空中。乔奇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什么又在响动,迷迷糊糊好像看见自己在屋子里到处走。上来,下去,然后又去了露台,然后又躺下,然后再次起来,直到有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耳边说:
“姐夫你干什么呢?”
乔奇给吓了一跳,这一次绝对不是在梦里了,乔奇发现自己站在露台上。
“你半夜三更拉它做什么?”小舅子又说。
乔奇更吃惊了,那个放墓志的架子连同墓志已经被挪动了,挪到通向露台的门口这边。这时候,下边依然有歌声,依然有人群的走动声和一阵一阵的说笑声,还有另外一种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仔细听才能听出那是漓江缓缓流动的声音。
乔奇的小舅子忽然哈哈哈哈笑了起来,说:
“姐夫,你怎么现在还戴着墨镜!”
作者简介
王祥夫,男,1958年生,辽宁抚顺人,中共党员,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199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现为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作家协会副主席,云冈画院院长,当代画家。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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