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周倩
摘要:乔叶的长篇小说《宝水》聚焦中国乡村在当下宏大时代背景下的转型历程与发展新变,力求实现自然、真实、包容的乡土中国现代化的文学书写。在主体身份设计、观照对象选取、结构布局与节奏把握等方面,采取多种富有新意巧思与个性风格的叙事策略,将个人情感体验实录、乡村日常生活记述与对现代化嬗变的观照统一糅合,描绘贴近现实、着眼当下的“乡村梦”,书写变革时期的新乡村想象,展望传统乡村在新时代下激发的崭新生命力与可能性。
关键词:乔叶;《宝水》;叙事策略;乡村书写
喬叶的长篇新作《宝水》以一种充满温情和包容的超越性视角,观照当下中国社会中一个寻常的豫北乡村,用细致平和的笔触描绘乡村风景、人情与日常生活。作品以贴近土地、还原日常的乡村叙事,由点及面,真实呈现出新时代背景下伴随着美丽乡村建设、乡村振兴战略的推进与实行,中国千千万万乡村在转型、建设、发展进程之中的新风景、新面貌、新样态,展示了当代中国乡村在延续源自传统的文化之根与接纳时代赋予的现代新变的过程中,激发出新的内生力,以发展取代消亡,再度实现精神家园的存在属性,构建了一幅面向未来之崭新可能性的生存图景。
乔叶所选取的书写对象“宝水村”具有能够映射中国广大乡村当下真实面貌的普泛性,而宝水村正处于传统与现代相碰撞交汇的转型变革期,生产方式、制度建设、观念意识的新旧交融与冲突以及乡土人情社会本身的含混性,又使其呈现出繁复驳杂的样态。为充分发掘与展现其中的复杂性与困难性,乔叶在叙事中采取多种策略,如主体身份的多重设计、一年四季的时间截取,超越性视角、移情式观照、循环式结构与舒缓型节奏等,生动自然、细致入微地书写宝水村连接过往与未来的当下发展与变化,深入乡村肌理,呈现乡土真实,并对乡村未来发展寄寓人文关怀与美好展望。
一、观察与介入:叙事主体的三重设计
对应叶小灵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城市梦”,乔叶认为在当下迅猛的现代化与城市化进程中,“城市梦”的不确定性逐渐消弭,言说、探讨与想象的空间逐渐缩小,因此她将关注的目光投向正在发生新变的中国广大乡村,以期描绘“乡村梦”。在经过“泡村”“跑村”纵横交织的采风活动与前期考察后,乔叶建构出“宝水村”这一新乡村想象,依据真实体验来“写当下乡村”[1]。
在叙事中,主体以何种视角、态度和距离观察与言说所观照的对象至关重要,不同的设计往往会导致截然不同的叙事效果。在《宝水》中,乔叶针对叙事主体的三重设计,显示出作家意识所特意选取的出场方式与介入路径,主体以更自然的方式介入“宝水村”这一空间,在更便于深入展现“宝水”真实全貌的同时,也更易于牵引读者的情感投入与认同。
身份背景的设置是对叙事主体的第一重基础设计。主人公地青萍是在省级报社工作多年的记者,在退休前还曾任职于专业学术委员会,拥有对外交流、社会考察、基层调研等履历经验,具备典型的城市中层知识分子背景。由于先在的知识储备、专业视野、职业素养和惯性思维,她在社会、人情、文化等方面必然具备敏锐的观察眼光、层层剥茧的调查意识和深入透辟的分析能力。身份的设定和交代,决定了主体介入“宝水村”这一叙事空间的基本视角与立场。
《宝水》中第二重较为独特和精巧的设计是关于主体观照对象的选取。乔叶并未选择让地青萍回归自己出生地与归属的福田庄,而是将宝水村作为一个代偿客体。宝水村与福田庄同属于怀川县,具备基本相同的文化根基、属性与语境,但在地理位置上又隔着一段真实的距离,且在具体分类上存在平原村庄与山区村庄的区别——“福田庄在县西南的大平原上,宝水村在县东北的大山坳里,隔着足有五六十公里。这段距离完全可以为我建立起一道厚实的心理屏障,让我有充分的理由认为,这是他的老家,不是我的”[2]。因此,宝水村对于地青萍而言熟悉而又陌生,既因与福田庄相似的文化氛围而使她产生情感体验上的熟稔,触发生成文化归属感,又排除了以往人情纠葛的干扰,让她不必过于直接地面对过往,产生过度的排斥感。在这一设定下,宝水村成为一个镜面性的观察对象,以宝水为镜,地青萍不仅能通过镜面反射成像,间隔安全的心理距离,安心回望始终深藏于内心与回忆中的福田庄,还能因折射的偏差望见中国广大乡村具备普泛性的存在状态。
小说《宝水》曾明确指出地青萍对宝水村的情感生发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对福田庄的弥补性移情”[3],她在排除情绪干扰之后,获得更加客观理性的视角。这一主体视角由此具备双重超越性:一方面是自城市返乡的生活经验赋予她的连接和对比城乡的超越性,另一方面是在移情式观照模式下理性与感性兼具的超脱姿态,这让主体意识能够以更加温和而包容的心态去观照与接纳宝水。
这一观照对象的替换与选取还顺势引出叙事主体的蜕变历程,让她前后时期的视角、思维与心态形成对照。地青萍曾抱持不成熟的青春期心态,产生对福田庄的厌恶与憎恨情绪,对于是非对错进行非黑即白的简单判决与审定,坚持持有冷峻的夹杂个人情绪的批判态度,以及拒绝认可、抵抗认同、逃离群体的逃避态度。当历经成长、人至中年的地青萍以成熟的心态重新面对一个新的乡村时,发现这一对象与福田庄相同又不同,并在现代化的发展中展露新变,于是她的体认与接受态度也随之发生转变。此时的地青萍更倾向于对乡村的自我伦理表示顺应、理解与认同,对乡村语境下特有的价值观念和行为处事产生包容、认可,不再进行单纯粗暴的道德审判和价值判断。
第三重设计则是女性视角的特写,这一设计体现出作者自身充满温情的目光与饱含谅解的态度,奠定了主体在叙事中一以贯之的情感立场。乔叶曾着重提及其近年来的小说创作在两个方向上的回归——“一是越来越乡土性,二是越来越女性化”,她特意指出:“《宝水》便是女性视角乡土题材的小说。”[4]邱其濛在分析20世纪末与新世纪初女性作家乡土小说创作时指出,她们往往“以不同的方式期待和倡导‘一种充满温厚、宽容与混沌的女性爱而自然流露的社会氛围”,“这种充满悲悯意识的温情书写,不仅仅表现在文本的片段描写上,而是作为一种叙事策略”,成为她们的共同选择[5]。乔叶在创作《宝水》时也延续了这种“充满温厚、宽容与混沌的”女性爱视角和温情书写,她对宝水村的村民抱有充分的共情意识,了解、理解并谅解他们的行为选择,尤其同情村里部分女性的不幸遭遇与生存困境。但不同的是,她的同情并未上升到悲悯的程度,她只是用温和包容的目光打量着宝水村的人与事,并非为现代性发展感到焦虑,或为传统乡土的衰落而哀叹。她所持有的心态是积极、乐观、向上的,她坚信处于现代化转型中的乡村蕴藏着化解矛盾、克服困难、向前发展的内生力,因而对宝水抱有尊重、谅解与期待,而绝非怜悯。
例如,当来到宝水村支教的大学生志愿者的教育理念与村民的传统观念发生冲突时,大学生以单纯的精英意识、高姿态的说教与批判眼光评判宝水:“到底还是小山村,觉悟低、眼界窄、格局小、目光短浅。”[6]当他们寻求身份特殊的地青萍站队支持时,地青萍劝解他们 :“你注意用词,不要随便说人家愚昧落后。”“既然知道这是谁的主场,那就放下身段客随主便呗。以我的理解,因材施教在这里的意思就是贴着风土人情来做事。哪怕你初衷再好,也不能硬着来。”[7]同时,她明确表示“不站队”。主人公拒绝站队的态度,既出于理性判断的明辨是非,又出于情感立场的不明朗,她不再仅凭表面的是非轻易论断对错。地青萍的话语中反复出现“村里的事,就是这”[8]“不能太理想化,这里就是这”[9]之类的表达,实则体现出叙事主体以及作家对乡村社会规则、人情世态的尊重与包容,也可看出乔叶对此前乡村叙事中,以现代性的眼光与乡村对立,站在冷峻的制高点,以过于清高的姿态和犀利无情的言说,批判乡村之落后这一状况的隐忧与反拨。
小说采取的女性视角设计还达成另一种特别的效果,那就是便于对丰富、多样且复杂的女性角色进行塑造。女性视角能够敏感体察女人的处境,《宝水》对不同代际乡村女性的命运统一观照,体察她们幽微隐秘的情感,发现她们个体欲望的诉求。例如,以地青萍视角为引导,对九奶和奶奶的情感世界进行探秘;树立大英这个能力与魄力胜过男性的典型正面形象,但同时揭示她遏制儿媳的个性发展、潜意识物化女性的“旧社会婆婆”一面;展现雪梅学习绘画的个性化发展的诉求;揭露娇娇的创伤与受害者境遇;述说香梅遵从和伸张本能欲求所进行的悖德与暴力的反抗;记述曹灿在重男轻女的单亲家庭环境中的艰难成长及其反抗与独立意识的萌生。
叙事主体的身份与视角设计,最终使得地青萍的身份呈现多重性与含混性。华莱士·马丁曾指出:“如果作者想使日常世界陌生化,那么这一世界就必须落入非同寻常的眼中:这就有了利用局外人、非常的或完全天真的人物、小丑、疯子(堂·吉诃德)或非西方文化中人作为观察者的倾向。这些人可以震惊我们,因为他们证明,我们认为是自然的东西实际上是惯例性的,或者是不合逻辑的。”[10]对于宝水村这一观照对象而言,地青萍正是一个渐渐融入其中的“局外人”,在“长客不是客”[11]的集体认同下,她既成为宝水村共同体的一员,又因走出乡村的经历和其他身份属性的复合,具备原生村民所不能拥有的特质,在心理认知上游离于乡村社群的边缘。正因如此,她才得到了同样外来的乡建专家孟胡子和大学生志愿者肖睿、周宁天然的信任,以及身处某种困境的本村人香梅和曹灿特别的信赖。香梅私会初恋情人时选择青萍作为幌子打掩护,正是看中她强大的共情能力,以及缺少传统道德约束的现代性视野和城市人身份。曹灿相信青萍会支持她求学,也是因为她与传统乡村人有不同之处,即作为现代城市人表现出的对女性独立意识的推崇。
乔叶对叙事视角的设计还远不止集中在主角地青萍身上。对宝水村而言,地青萍并非唯一的女性观察者,在大学生志愿者周宁和嫁入宝水村的女青年叶青蓝这两个同样具备一定“局外人”属性的角色身上,也可窥见作家主体意识的存在。周宁因为童年创伤对乡村女性产生共情,她更具激进的批判姿态和改变意识,与固守传统的思想碰撞得更加激烈,而叶青蓝在融入乡村的过程中,同样与宝水村村民发生观念冲突,产生虽能共情但无法认可的困惑。
作者在这两位女性身上倾注了现代意识与乡土传统的碰撞与交缠。她们具备与地青萍不同的身份立场、情感态度、生活背景,展现出与其存在分歧的生存体验、观点理念和接受态度。在试图融入宝水村的历程中,周宁从高姿态的精英意识、“学生”腔调的审视和说教,转变为采用迂回传达方式的柔和态度。叶青蓝从目睹香梅的暴力行为后坚持报警,不理解、不认同青萍、小曹的维护与包庇,质疑村里的共同认知和道德风尚,到入乡随俗,坦然面对与接受村里人为营造热闹气氛的言语调笑,“她的眼神仍欢悦着,和之前相比似乎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内容,不再那么简单,却也不复杂,在简单和复杂之间,刚刚好”[12]。这俩人前后所发生的转变,也与地青萍前后时期的变化形成镜像对照。
二、循环对照的叙事结构与乡村伦理书写
乔叶在创作谈中提及,她选取了一年的时间来结构这部小说,而“山村巨大的自然性决定了按照时序叙事”成为她架构《宝水》的“必由之路”[13]。在章节的划分与安排上,乔叶选择“遵循四季”,行文間四季流转、时令轮回。“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14]关注四时之变、阴阳交替历来是中国文艺理论的传统。《宝水》的四个章节对应四季,“从冬到春,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从秋到冬”,从正月十七的过年尾声到第二年大年三十的新年伊始,从第一节“落花灯、吃落灯面”的“落灯”到最后一节“上坟请祖宗回家过年”的“点灯”,过年时节的结束与开始,一年四季的开端与终结,相互对照、相互接应,形成一个前后照应、首尾接续的圆环式的完整循环。
在《宝水》之前,叶炜的《后土》、付秀莹的《野望》都曾采取以二十四节气的时序串联小说结构的叙事方式,前者以节气变更推进叙事时空的转换,加深叙事之真实性与历史感,传承“乡土中国”的百年乡愁;后者以节气推移聚焦一户农家的岁时纪事,以线性叙事折射一个村庄在新时代的沧桑巨变。乔叶坦言曾考虑依据十二月份或二十四节气架构小说结构,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四季结构,“冬—春”“春—夏”“夏—秋”“秋—冬”,不仅在时间尺度上显现出四季更替、时令流转,也更凸显其中循环、过渡的过程,每个季节首尾相续、重复衔接,连接成一个圆融的轮回结构。相较于《野望》严整契合于时令的线性叙事,《宝水》在按时节布局推进讲述的同时,穿插主角的回忆与人物曾经的遭遇,将过去与现在的叙事时空打通,使叙事更具有前后贯通、对照、映衬的丰富性与多层次性。当代作家在乡土叙事中不约而同地选取依照传统乡土观念与知识资源来结构故事,建立一种有别于现代性追求下的非线性叙事的新的叙事结构与秩序,亦可窥见本土性、地方性写作对现代化潮流的反拨与对抗[15]。
关于章节的安排和叙事的架构,乔叶认为:“其间每个季节的重复衔接也是必然,小说里的树木庄稼也都需对应季节,因为大自然它就是如此啊。”[16]生长于山水之间、由自然孕育的乡村,其生存经验、内在逻辑和文化底蕴的生成也是自然而然的。结合小说中对“万物启蒙”式教学方式的描写,也不难看出乔叶贴近自然、贴近真实的创作意图。因此,自然轮回的循环式结构将人物命运的回转、去而复返的循环和恩怨生死的轮回统摄到一起,自然引出最后大团圆式的结局。这一叙事结构也引出和照应着贯穿整部小说的叙事主题——从离乡到回乡,落叶归根。
小说是由地青萍的“返乡”来展开的,而这里的“返乡”与以往乡土文学中反映的返回自己出生的故园和家乡有所不同。由于作者选取宝水村作为福田庄的代偿对象,地青萍的“返乡”之旅便具有更广泛意义上的由城市回归乡土的意蕴。因此,在更宽泛的视野下,小说中的返乡者不只有叙述者地青萍,还有因过往的恩怨纠葛决意远离乡村的原家父子、携妻儿下山做生意的大曹、去大城市投奔儿子的老安夫妇等人。最后老原带去世的父亲归葬,自己也继承了早已废弃的祖宅经营民宿;大曹遭遇丧妻的重大变故,只得带儿子回村,靠祖传的手艺维持生计;老安夫妇也因在大城市讨生活不易而返乡。人物的离去与归来形成一种轮回,揭示了乡村伦理中落叶归根这一主题。青萍从抵触、排斥、逃离乡村群体,到最终抵达“人在人里,水在水里”的圆融之境,也渐渐自觉融入乡村伦理环境之中。奶奶去世前说的那句以“好”为终结的话,与九奶最后的话“回来就好”相重叠与对应,地青萍的姓、老原的小名“根儿”以及“暖土”“大地色”等细节设定也在一再深化这种土地情结、家园情怀、落叶归根的文化寓意和伦理意识的表达。
九奶离世、小曹结婚与赵家盖房,构成对村里婚丧嫁娶、乔迁新居等人生常态的展示,老人的离世与孩子的成长形成生命的回环,村民返乡过年与送别九奶入葬的重合再次点出“回”的主题。人心回到乡村寻求归属,原家与豆家的和解,地青萍与福田庄恩怨的了结与释怀,以及“老家嘛……就是等你老了,自然会知道的那个家”[17]的回归意识,这些循环对照的叙事结构引出以“回归”为主题的伦理架构,自然揭示乡村伦理与生命意识。
乔叶在创作时以自然性与原生性为叙事准则,那么小说中所呈现的乡村伦理架构便自然呈现出一种含混性与真实性。她曾提及:“小说里有新时代乡村的新风尚和新特质,而这新也建立在旧的基础上。……而新旧的彼此映衬也让我觉得格外意味深长。我觉得写乡村一定会写到旧的部分,那才是乡村之所以为乡村的根本所在。正如中国之所以被称为乡土中国,那一定是因为乡土性如根一样。新时代的乡村固然有新,但旧也在,且新和旧是相依相偎、相辅相成的。新有新的可喜,也有焦虑和浮躁;旧有旧有的陈腐,也有绵长和厚重。我不崇拜新,也不崇拜旧。我在其中不会二元对立地站队。如果一定要站队,我只站其中精华的、美好的部分,无论新旧。”[18]在排除了对新与旧的崇拜或批判后,《宝水》所呈现的便是乡村伦理最本真自然的样态。
例如,女商人在与农民打交道的过程中得出经验,他们“不守合同,没有契约精神”[19],由此揭示乡村重人情、轻契约的约定俗成的伦理观。云里村租房做民宿的外客,与村民在送菜与摘树莓之间发生的龃龉和争执,表明商品价值与人情价值的不对等——商品价值有高低,但人情价值是平等的。小说进而引出城乡之间的分歧与摩擦,对城乡问题作出探讨,引导读者体认双方对价值观与边界感的不同认定,“城乡之间,就是有这么多难以厘清的东西,这一池浑水,有多少人或深或浅地蹚过?”[20]作为城乡之间的联结者与协调者,村干部为上传下达、推行政策、公正处事,在维护外客正当权益和维系本村村民情谊之间不断进行权衡。
以大英这一典型人物为例,虽然作家在创作中并未有意树立与区分正面与反面人物,但大英仍旧是作为带有理想色彩的正面人物出场的。她深谙乡村人情伦理,由此磨炼出完备的乡村治理之道,行事有主见能决断,显示出超越男性的执行力与魄力。但她的行事风格并非完全意义上符合现代制度标准,而是自觉顺应乡土民情,例如,为修建停车场,她以风水为借口诓骗大曹迁祖坟,让出地盘。恰恰是不死板、使巧劲,贴近乡土的乡村治理之道让新时代的政策得以在宝水村顺利推行,并逐步使传统乡村焕发出新面貌。
与此同时,大英自身的形象也存在复杂性,在她身上,聪慧独立、有勇有谋的女强人特点与封建守旧的“旧社会婆婆”形象并存。至于衣锦还乡的赵顺,他偷养情妇的行为并未受到道德谴责,甚至比起遥远都市中的那位富贵而陌生的原配,村里人更认同这位较为熟悉的情妇。九奶去世后,老原作為原家的孙辈,给来自张家的九奶送终,村里人却自然而然地接受这一有悖常理的行为,这印证了原家的隐情早已成为村里人共同保守的秘密与留存的集体记忆,在充满善意、感恩与包容的集体情感面前,任何源自道德常理的理性规约都只能做出让步。正因如此,香梅以暴制暴的反抗行为得到了青萍和小曹的支持和默许,在法律与伦理产生分歧时,“不是啥事都得靠法律”,香梅利用看似野蛮原始的方式达到“履险如夷的微妙平衡”,从而维护自己的权益。这种“小环境的自净功能”[21]正表征着乡村伦理中自我化解、自我调和、自我平衡的内生力。
“官方规则和民间道德向来是两个系统。”[22]乡村伦理之所以体现出含混性、模糊性与复杂性,正是由于在乡村中,认同的达成、规则的建立往往是由情感生发的。在相对封闭的小环境里,聚居于此的人们大都具备血缘、亲缘的牵连,他们在观念意识上本就最为重视人情关系,缺乏对既定规则的理性恪守。这种长期留存、根深蒂固的境况,既导致乡村传统意识与现代化理念的难以兼容,同时又因其灵活性而具备自我调节的功能,这对乡村的现代化转型既可能形成阻碍,又可能提供突破口。例如,宝水村在大学生志愿者的倡导与组织下,向村里的少年儿童推行生命意识教育与性教育,在因传统与现代的观念矛盾引发冲突与龃龉时,一向受人敬重的九奶主动站出来,在观念上表示支持,增强说服力,在劝说村民的过程中,她又以娇娇曾经遭受侵害的惨痛教训为例,从情感角度出发使人产生共情,从而赢得道义上的认同,使性教育课程最终被村民默许。这便反映出在乡村中普泛存在的,由情感的孕育和激发为起点,推衍至文化、上升至道德,塑造并建构乡村意识共同体的这一运作机制的本质。
小说对乡村伦理的含混性、模糊性的展现,描绘出具有自在性、本真性的真实乡村生活。对福田庄的童年回忆与对宝水村的发展观察,这两条叙事线穿插进行、互为对照。奶奶的“维人”的处世原则与方法,“人情似锯,你来我去”[23]的生存智慧,与九奶的“人在人里,水在水里。活这一辈子,哪能只顾自己”[24]的人生哲学形成对照。奶奶的“维人”与九奶的助人两相照应、殊途同归,揭示出乡村伦理中最本真的互相帮助、扶持、依赖的生存实境与传统道德。
“传统乡村共同体是以人伦关系为依托,以‘近距离为特征建构起来的礼治社会,以亲仁善邻为道德态度,以相邻和睦为价值目标,以相容相让为基本原则,以相扶相助为伦理义务,既有‘天人合一的自然主义情结,也有‘趋福避祸的传统民间信仰,既有‘乌鸦反哺,羔羊跪乳的慈孝道德观,也有‘出入为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的良善交往原则。”[25]遵循这一乡村共同体的原则,奶奶依靠“维人”,让自己这个拖着两个孩子的寡妇,依旧能在村里的社群中拥有劝人的话语权,不仅做到了支撑门户,保住体面,还为自己的儿子谋得好前程。九奶依靠助人,为十里八乡的乡亲无偿接生,让自己这个丧夫丧子的苦命人与“扫帚星”成为广受敬爱的福星,离世后配享巡山。九奶在特殊时期保护原家,为原家延续子嗣,即便这一悖德的秘辛被全村人知晓,他们也因九奶的恩情而自发保守这个秘密。
奶奶“维人”的生存智慧,九奶助人的人生信条,大英顺应民情的乡村治理之道,都属于依据乡村伦理、民风民情而自然内生的民间智慧。地青萍从曾经的不理解、不认同,否定、厌恶、逃离乡村,到以成熟的心态自发融入这种乡村伦理环境之中,真正认识与理解其功能与价值,由此从对“人情似锯”的恐惧、厌恶、抵触、背弃,到最终抵达“人在人里,水在水里”的圆融之境,让自己成为在情感、精神与文化层面架构起来的这一乡村共同体中的一份子。
三、细水长流的叙事节奏与乡村现代化观照
不论是客观条件还是主观意图使然,不可否认的是,《宝水》的创作是被置于新时代、新山乡、美丽乡村、乡村振兴等宏大的时代背景主题之下的,乔叶认为评论员李国平的理解是精准的:“《宝水》不是命题作文,如果说有领命和受命的意思,也是领生活之命、文学之命、寻找文学新资源之命,作者面对文學、面对生活,反映现实、表现生命的理解的自觉之命。”乔叶认为《宝水》的写作正是“个人的自觉性邂逅了宏阔时代的文学命题,如同山间溪流汇入江河”[26]。
或许正是因为“个人的自觉性”与“宏阔时代的文学命题”的邂逅,个人的生活经验、情感体认自觉而自然地融入时代主题书写,因而即便是展现新时代乡村新变的长篇著作,乔叶在书写时仍选取一种平和舒缓的叙事节奏,并延续了此前创作中关注个人、关注情感的风格倾向。于是宏大的时代背景与平缓的日常叙事完美结合,在半封闭半开放的小山村中,当地人依据时令、节气自然轮回的循环平常的生活节奏,主人公渐渐生发递进的情感节奏,以及宝水村作为新时代的美丽乡村,展现的滴水成河、转型变革的发展节奏,相互穿插贴合,对应个体情感叙事与乡土叙事,总体营造出细水长流般的叙事节奏,给读者以近乎静态且缓慢流转的时间体验。
乔叶经由三种路径来营造这种平和舒缓的日常叙事节奏。其一是“极小事”的交互穿插、串联与糅合。小说中每一章都有一节内容以“极小事”来命名与构成,统观整部小说,也基本是由“极小事”连缀而成,经由“极小事”以小见大,反映大变革,由此日常生活叙事与乡村现代化嬗变书写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小说在叙述的推进上并未刻意追求一波三折、紧张刺激的戏剧性情节设计,而是如细水长流一般,平淡地从地青萍的视角出发,细细讲述宝水村这一年来乡村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以及“美丽乡村”建设与文旅发展事业的林林总总,没有出现主要人物的个人生活发生重大变故,乡村发展事业遭受严重挫折,最终众人齐心协力、合力解困的程式化叙事。地青萍与老原结合的个人情感归属,返乡者回归并融入乡土的释怀与转变,九奶的离世以及最终促成原家与豆家的和解,在吊唁与巡山中呈现全村人的情感与记忆共同体,这些重要的线索与情节点都融于日常生活叙事中,情节推移如水到渠成一般,自然而然地引出最后大团圆式的、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结局。叙事模式不显老套、陈旧,而舒缓的叙事节奏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跟随叙述主体的视角,如鱼入水,自然融入故事情景之中,未有生硬、牵强、格格不入之感。
其二是碎片化的对话与口语记录。小说通过大量基于当地风俗习惯、具有浓厚地方色彩的“扯云话”的对话形式及内容,以及对方言俚语的记述与阐释,推进情节发展,铺展人物故事的讲述,表达人物情感的变化,展开对生活体验的纪实并进而推动主线叙事,时时穿插主体意识影响下主人公碎片化的所思所感以及内在的心灵对话。这种多声部的对话形式充分贴近于日常生活体验与真实乡村生活情境,方言的熟练运用更使读者身临其境地感知与体认豫北乡村的风土人情与文化语境,地青萍内心的无声言说与自我对话,进一步发掘并呈现出她幽微的内心世界、摇摆的情感立场与渐趋明朗的自我意识和身份认同。《宝水》以主人公地青萍的心灵疗愈之旅为线索,而其叙事风格本身也营造出轻松、和谐、自然的充满疗愈意味的氛围,缺少文化批判的冷峻和道德审视的重负,在对集体生活的观照中,也同样关注个人、关注情感。
其三是主干故事叙事与地方性知识交错互构,这也使得《宝水》具有一种内在的地方文化属性。小说中随处穿插对与各种节气相关的民俗活动的描写,如正月十九小天仓,喝油茶敬仓神,正月挖茵陈,惊蛰吃懒龙,“立秋风,山楂红。白露到,打核桃”[27],“霜降摘柿子,立冬打软枣”[28]。在主体记录与讲述之外,依据时令和节气的推移插入对地方风俗、景观、植物、吃食的详细描述与介绍,使得小说叙事日常而不琐碎、平淡而不无聊,充满贴近乡土气息的真实性和生动性。如上文所述,《宝水》并未如《野望》的严整结构一般,严格按照节气的对应划分叙事,而是将节气融于叙事的自然推进中,仿若随意地在乡村日常生活记叙中引入二十四节气的习俗,在对吃穿住行的细节描写中不经意显现时节的更替与推进,少了形式安排的精巧与刻意,但多了贴近生活的朴素与真实。
正是这种平和舒缓的日常生活叙事,在点滴之间自然而真切地描绘出一个新旧参半、接续传统与面向未来并行的当代村庄,深入肌理地观察、剖析、呈现出宝水村在这一年时间中,由构想发端到步入正轨的现代化嬗变历程,展现出这一处于现代化转型中的普通乡村,在生产与生活方式、乡村治理和制度文化、精神文化等方方面面的新变。
宝水村选择以发展旅游文化产业作为现代化转型的路径,其发展正是根植于当地的风土人情、地方色彩,小说通过民宿的起名——“山明水秀”“小村如画”“我家院子”“老原家”等,暗含寄情山水的情怀,以及回归自然、淳朴、本真的乡村生活的返乡意识。大曹回村后重拾祖传的编荆手艺,在工业化冲击下失去实用价值的传统器具,通过在村史馆展出后,得到县长乃至副市长的赞赏与肯定,转而依托艺术价值重新顺应市场需求,由此可管窥乔叶对民间手艺传承问题的关切与思考。对依据时节而行的传统民俗、口耳相传的民谚民谣和民间故事的融入,盖房乔迁、婚丧嫁娶、节日祈福等仪式活动与地方风俗的嵌入,大量“百科全书”式的地方性知识的注入,显现出乡村连接过往与当下的本土性、传统性。
《宝水》忠实地还原了一个普通豫北山村的原貌,如实反映村庄根植于传统的一面,与此同时,乔叶也通过细致的笔触书写宝水村一年之中的变化,耐心地讲述乡村的现代化发展与革新。老宅改建民宿、土特产制作与贩卖方式的推陈出新、网络视频的营销手段,揭示乡村产业结构调整与生产方式变革。村干部依靠与乡民的亲缘关系来开展工作,灵活借助“村官”乃至上级领导的影响力,经由新闻传播发挥名人效应,对内向村民进行政策宣讲,对外向整个社会进行广泛宣传,引发舆论关注,传播乡村名气,展现乡村治理模式的现代化转换。宝水村依托乡贤文化与乡土情怀建立城乡链接,吸引精英人才返乡,助力乡村活力复苏。在文教方面,宝水村吸收大学生志愿者入村开展支教活动,在他们的倡导与组织下,向村里的少年儿童普及生命意识教育、性教育和“万物启蒙”的新型教育理念模式。这都体现了新旧调和、交融的乡村精神文明建设发展。
结 语
《宝水》将个人情感故事、传统的乡土故事、新时代下的乡村振兴故事相糅合,从而兼具情感、现实、时代与政治的叙事意义。重识自我的个体叙事、互助群像的群体叙事与普泛存在的时代叙事结合在一起,由一个人、一群人上升到一代人,使小说的乡土书写具备普遍的社会意义和指导价值。过去乡土叙事中“离乡—还乡—又离乡”的经验模式与心路历程,转变为“离乡—还乡—留乡/建乡”的新体验、新方向、新出路,由曾经加剧失望、决意舍弃的悲剧性体验记叙,转向心灵疗愈、精神激励的充满希望与可能的开放式展望,在对新乡村的想象与书写中,凸显乡村补足、疗愈城市的精神力量和文化渊源,发掘新乡村在新时代背景下所焕发的原生力量。小说以由城市返乡的疗愈之旅作为发端,也更贴近当代都市人的心理症候,更契合他们的精神困境、情感诉求和生存体验,更具有针对性、具体性、实践性的启示意义。
在《宝水》的第一章第十五节里,青萍跟随大英去挖茵陈,一开始“别说是茵陈,连别的一丝绿影儿都没看见”,大英叮嘱 :“走慢些,仔细看,啥都有。”“蹲下去贴地去瞧。”随后青萍真的看见了茵陳、山韭和榆树的小花。“回去的路上,再看周边,满眼里已经处处都是点滴的绿,许多干枝也渗出了隐隐绿意……当视觉的焦点和重心发生变化时,看到的东西居然能和之前如此不同。”[29]乔叶在创作谈中特意提及这段描写,“我把自认为的深意都埋在这些叙述中,希望读者能够读到,也相信一定有人能够读到。”[30]
寻找茵陈这一件小事中所体现的因视角变化,体验、认知与心态也都随之而变的心路历程,似作为小说的文眼,照应并指代着青萍在丧夫后会找到新的人生伴侣和情感归属。她在融入宝水之后理解并认同曾经排斥的乡村伦理准则与生存经验,与失去父亲的痛苦、对奶奶和福田庄的埋怨与愤怒、诅咒奶奶的愧疚和解,最终得以疗愈心病,揭示出离乡的人在回归乡土后,不仅得到心灵疗愈与归属,还拥有了安身立命之本,如获新生这一主题。小说充分展现宝水村在现代化转型中的向好发展,呈现新山乡的新面貌,同时建立对乡土、乡村、乡民、乡风的重新认知。中国传统乡村正如“经冬不死,春时因陈根而生”[31]的茵陈一样,依靠文化与情感的根基,凭借内在的精神力量与文化积淀,经受住现代化潮流的冲击,在新时代乡村现代化的驱动下进行社会转型,萌发新的内生力,焕发新的生机与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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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兰州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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