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安学斌
二爷是爷爷捡回来的。
那年冬天傍晚时分,爷爷走亲戚回家时,看见家门口躺着个男人,穿着一身破烂的衣服,脸瘦得脱了相。爷爷用手一探这人的鼻孔,还有点气,就立刻把他抱进屋里。这人就是二爷。
奶奶端来加了盐粒的热水,一勺一勺地给二爷喂水。二爷醒了,却说不出话,俩手比画着问爷爷要吃的。爷爷端来用窝窝头泡水做成的玉米粥喂他,二爷喝了一大碗粥,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养好了身体,二爷就跟着爷爷到木帮挣钱了。
伐树的时候,爷爷和二爷同使一把大肚子锯。那一天,两人把一棵黄花松的锯口拉完了,眼看树头晃动了一下,黄花松却没倒,这是非常危险的事,俗称“坐殿”。木帮最忌惮大树“坐殿”,弄不好会死人。
这时,二爷示意爺爷躲开,自个扛起一根数米长的柞树杈子顶在了黄花松上段,挥动大斧子使劲砸柞树杈子的底部,一点一点推动黄花松反向倾斜。当黄花松传出啪、啪、啪的劈裂声,二爷摘下冒着热气的狗皮帽子向前一扔,喊一声,顺山倒喽!黄花松顺着山势倒了下去。
凶险关头,二爷让爷爷躲开,宁愿自己去冒险。爷爷觉着二爷可交,哥俩就拜为把兄弟。
爷爷惦念二爷,常让他来家里吃点热乎的饭菜。二爷来家里时,总要买点鱼、肉、花生米、点心啥的,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顿好的。奶奶把二爷当亲小叔子待,帮二爷洗洗涮涮、缝缝补补,邋遢的二爷穿戴利整起来。
抬小杠的人俗称“蘑菇”。爷爷和二爷的后脖颈子上都有块紫色肉瘤,比茧子韧、比筋包硬,针扎不出血、火烫不起泡,那是经年累月生生被木杠子压出来的。
在楞场干活,爷爷的号子喊得好,抬杠子也是头一号。爷爷是敦敦实实的矮脚虎,抬起木头来,能一条腿独立支撑,另一条腿抬起来抖落鞋里的沙子。
那年,经营木帮的钱大巴掌在楞场监工的时候,一个“蘑菇”小心翼翼地爬到木头垛上,刚撬下一根木头,突然,木头垛稀里哗啦就塌了。那个“蘑菇”妈呀一声栽了下去,眨眼工夫就被压在了原木底下。
那个“蘑菇”是个光棍。钱大巴掌见死者没亲没故,就想挖个坑埋上了事。二爷看着心寒,对爷爷说,哥,你出头替死人说句话吧,没有棺材,总得有件新衣服。人死为大,怎么也得给死的人买点纸钱,烧几炷香啊!
爷爷见钱大巴掌这么对待死者,心里憋着一股火。他领着大家伙去找钱大巴掌,提出要给死去的“蘑菇”安葬。钱大巴掌见来人多,满口答应了。
没想到,楞场上的活忙完了,用不着这伙人了,钱大巴掌露出了本相,报复爷爷多管闲事,偷偷派人把爷爷害死了。
爷爷扔下一大家子,光指着二爷干活挣钱,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奶奶就把自个打扮成男人,随二爷上山在木帮当起了厨子。奶奶将近百天不脱衣裳睡觉,折腾得简直没了人样。
木帮的活结束了,发了工钱,奶奶才回家。奶奶进门,太奶奶一时没认出来,听奶奶叫娘,太奶奶心疼得泪一下子忍不住了。太奶奶把六个孙子撵了出去,烧了一锅热水给奶奶洗澡,把奶奶的衣裳全都扔到锅里煮了起来,烫死的虱子虮子在锅里漂了白花花一层。
太奶奶对奶奶说,孩儿他娘哎,别守着啦。我看老二有情有义,不会坑咱害咱。娘给你们做主,两家合一家,好歹也让你有个肩膀头靠一靠。
这天,奶奶给二爷送饭时,带了一壶高粱酒。喝得晕乎乎了,奶奶以酒盖脸,说,老二哎,八张嘴吃饭,都指望着你,这个家你是顶梁柱。娘有话,回家住吧,以后让孩子们管你叫爹。
二爷听了,眼睛红了,对奶奶说,嫂子,这事不能听咱娘的,我和哥哥是磕过头的兄弟,挣钱养家是应该的。啥是兄弟?躺下是过河的桥,站着是登山的梯,就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告诉娘,我干活浑身是劲,哥还在我心里,嫂子就是嫂子,弟弟就是弟弟。
奶奶听了,端着酒碗,眼泪噼里啪啦往碗里掉。奶奶一字一句地说,兄弟,嫂子替你哥敬你一碗。你哥出了一辈子力,受了一辈子穷,他有你这么个兄弟,值了。
一晃七年过去了,大伯十九岁那年第一次抬木头,是和二爷搭档的,大伯觉着没费多大劲。
有一天,大伯和二爷一起抬起木头来,大伯感到二爷浑身颤抖起来,脚步沉重得像在打夯。当他们把木头放下来时,二爷捂住嘴,猛地蹲下了身子。二爷呼哧呼哧地喘息着,鲜血从手指缝里一股一股涌出来。二爷对大伯惨然一笑,就歪倒在原木上咽了气。
后来,大伯再抬木头时,觉得死沉死沉的。他去问其他抬小杠的叔辈,这件事就引起了“蘑菇”们的好奇。他们拿着大伯的抓钩和别的抓钩比对,发现尺寸不对劲,又拿着抓钩去和二爷的抓钩比对,大伙明白了,抬起木头来,二爷出了七分力,大伯只需出三分力。二爷是怕大伯累着啊……
现在,那副抓钩珍藏在大伯那里,是我们家的传家宝。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