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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

时间:2024-05-07

侯德云

村里人哪有不羡慕老钱的?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还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是全村共识,谁都没有异议。他唯一让人看不惯的,是五冬六夏一身黑,瞅着有点像乌鸦。

老钱不光是要吃有吃要喝有喝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还傲气得很。组织上原打算安排他当个生产小队长,他不干,怎么劝都不行。他说自己跛着一条腿呢,当领导影响组织形象。让他当会计,他没法推辞,整个卡屯,确切地说是整个生产小队,实在找不出比他更有文化的人了。他早年在皮镇的一所小学里当过勤杂工,会写张王李赵,会背乘法口诀,他不当会计,谁还敢当呢。

大家说老钱有吃有喝,指的不是棒子面饼子和稀粥,也不是咸菜疙瘩和凉白开,而是吃香的喝辣的。谁不知道炒花生吃着香、白酒喝着辣呢?老钱对白酒要求不高,一块钱一斤的瓶装酒,或者七八毛钱一斤的散装酒,都行。

老钱能吃香能喝辣,全是倚仗老朱。老钱跟老朱,有过命的交情。很多年前,一支队伍跟另外一支队伍在皮镇附近打拉锯战,老钱和老朱都是支前民工,在拉锯过程中老钱救过老朱的命,那条受过伤的腿便是铁证。后来老朱在皮镇的国营单位里一路高升,当了个一把手。老朱不忘老钱的救命之恩,每月开了工资,都要来卡屯看望老钱一次,伴手礼永远是二斤花生米和二斤瓶装白酒,临走再留下五块钱。五块钱的正面,是戴前进帽的钢铁工人,如果不是老朱,老钱哪能月月都跟钢铁工人打上个照面呢?那是不可能的。老钱站着不比别人高,躺着不比别人长,别人一天挣五毛,他也是五毛,挨到年底才分红,扣下口粮钱不剩个啥,哪有票子吃香喝辣呢?

老钱每天除了记记账、算算账,再就是一颠一颠地四处溜达,等于说是半个闲人。闲有闲的好处,但也有闲的坏处。老钱一闲下来,就想吃点香的喝点辣的,不知不觉就喝高了。

老钱酒量不大,一过二两就醉,有时醉得一塌糊涂。要是醉在家里也就罢了,他不,他是随时随地,有时醉在海防林里,有时醉在海滩上,更多的时候是醉在皮镇。老钱进了皮镇供销社,来到卖散装白酒的柜台前,说,来一提。一提一两,倒在一只小搪瓷缸里。老钱从兜里抠出两粒花生米,扔嘴里,嚼,嚼得满嘴喷香,用力一咽,迅速端起搪瓷缸,一仰脖,一两酒就下去了。说,再来一提。再抠出两粒花生米,再嚼,再一仰脖,又一两酒也下去了。到此为止,啥事没有,关键是他逛完街,回家路上走到供销社门前,又管不住自己的腿了。钻进去,再来一提,喝完出门,一见风人就不行了,晃晃悠悠,没走出三步就倒在路边。消息传回卡屯,小队长便打发人,用粪筐把他抬回去,有时扔在饲养员的小屋里,有时就扔在场院上,供全体社员围观。

老钱的形象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被自己弄得猥琐起来,他的身体也这么一天天一年年地委顿下去,直到某年的大年三十,他永远地醉了过去。

老钱小时候是孤儿,死前是光棍。死后不久,老朱就搬到他生前居住的小院套里,直到退休后,仍然住在那里。对老朱的到来,卡屯说什么的都有,但都是背后嘀咕,没人敢上前去质问老朱,就连生产队队长也不敢。

老钱住在卡屯最东边,独门独院,紧挨着海防林,离老五家大约四五十米的距离。老五读初中和高中那几年,经常在老钱家门前走动,那是老五去海边的必经之地。

老钱家已经不是老钱家了,是老朱家,老五在心里头对自己说。

老朱搬过来没几天,就在院子里立起一个索伦杆。起初老五不知道那东西叫索伦杆,是听屯中老人们说的。老人们还说,索伦杆是用来喂乌鸦的,满族人有乌鸦崇拜的习俗。

老朱的索伦杆离房檐很近,高出房顶不到两米。老五亲眼看见老朱踩着梯子登上房顶,往索伦杆顶部的方斗里撒高粱和玉米,逢年过节还要撒点花生倒点白酒。

老朱很快就跟乌鸦交上了朋友,老五也很快跟老朱交上了朋友。老五不记得他是以什么借口走进老朱家的,或者是老朱主动招呼他进去也说不定。老五吃过老朱的炒花生,看过他的《红岩》和《暴风骤雨》,就对乌鸦也有了别样的了解。

老朱说他在海湾里钓鱼时,中午去树林里睡了一觉,醒来发现一只乌鸦把钓线从水中拽上来,正在偷吃他钓到的胖头鱼;老朱说他看见两只乌鸦合作,从水獭口中夺食,一只先去啄水獭的尾巴,另一只乘水獭分神,迅速把鱼夺走;老朱说乌鸦可以模仿其他鳥类的叫声,比如猫头鹰;老朱说乌鸦是最早识别稻草人的鸟,它们喜欢站在稻草人的肩膀上嘲笑农民;老朱说乌鸦爱做游戏,衔一根小树枝飞上天,一张嘴,紧接着一个俯冲,再把树枝叼住,如此循环往复……

哇,乌鸦这么厉害!老五都有点仰视它们了。

某日黄昏,老朱脸色凝重地对老五说,一大早,他家的房顶上,有一大群乌鸦在盘旋,呱呱地叫,像开会一般,随后由一只硕大的乌鸦带队,扑棱棱向长山岛的方向飞去,只见飞去不见飞回。

老朱说,老钱活着的时候念叨过多次,说死后要变作一只乌鸦。

老朱说他立索伦杆就是为了祭奠老钱。

老朱说三十年前的今天,老钱站在海边迎接来自长山岛的新娘,到天黑也不见人影,后来得知,新娘搭乘的渔船,遭遇了一场龙卷风。

老钱就是从那天开始酗酒的。说这话的时候,老朱眼睛直勾勾地,往天上瞅。

天上空荡荡,几丝云,一缕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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