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相裕亭
心里有事,总是睡不安生。感觉是天快亮了,可睁开眼睛看看,屋里面还是乌漆墨黑的。窗户那儿虽说透进来一束亮光,但乌蒙蒙的,仍然是夜的迹象呢。
不过,院子里的鸡已经叫了,应该离天亮不是太远了。胡昌想,反正是睡不着了,腿脚还麻酥酥的,别躺在床上“打饼子”了,索性起来吧。
胡昌的左腿骨是磕断了又接上的,平常走道时没啥大的影响,只是天气变化时他那地方会有反应——酸胀疼痛,还痒!有时,让他整夜睡不好觉。睡不好觉的胡昌想着,干脆就早点起来呗。
拉开房门时,院子还是一片黑乎乎的。石磨呀,猪圈呀,草垛呀,包括当院里的几棵椿树、桃树啥的,都被黑绰绰的夜幕笼罩着。唯有睡在石磨底下的大黄,听到主人开门了,显得很兴奋,它摇着尾巴偎到胡昌的身边,撒娇似的在胡昌的两腿间钻来蹭去。
胡昌手把着裤子,到墙角那边去撒尿。大黄跟过去,又跑回它的窝边,不知所措地摇着尾巴,似乎在猜测主人撒过尿以后是继续回房睡觉呢,还是要赶早去做别的什么事情。大黄猜测不到。但大黄直直地盯着胡昌,口中唔唔唔地发出声响,似乎在说,它的主人想去做什么,它都是乐意的。
回头,胡昌掖紧了裤子,带着大黄,或者说,是大黄引领着胡昌,沿着黑绰绰的街巷,朝着村子西面的方向走去。大黄一路跑在前头,走走停停,不时地回头张望它的主人。途中,遇到几只在黑暗中撩骚的公狗与母狗,大黄还跑过去,跟人家嗅了嗅,但它很快又跑回胡昌跟前。大黄似乎知道,今早它要跟着主人去做事情呢,不能跟那几只狗过多纠缠。
在村头,胡昌察觉到地上有些亮晶晶的麦草。他知道,有人家已经开镰了。
是的,岭上的麦子熟了。胡昌今天起个大早,就是要去领几个体格健壮的麦客来。
胡昌家岭上、湖道里都有田地,但胡昌在盐区这边算不上什么大财主。盐区这边真正有钱的人家都去跑船,或是倒腾盐的买卖了。像胡昌家这样,家有骡马,名下有几十亩田产的人家,在流金淌银的盐区,只能算是一般的富裕户。平常,胡昌本人也在赶牛耕田呢,只是到了麦收时,他必须找几个麦客来帮忙。一则是他的腿脚受过伤,干不动体力活;二则,麦收是赶时节的,前后就那半拉月的时间,家中没有几个帮手,只怕是要让麦子烂在地里的。
俗话说“麦熟三晌”,再青涩的麦子,只要是到了麦口(麦收季节),三天暖洋洋的西南风一吹,自然也就成熟了。麦子成熟以后,就要赶快收割,否则麦粒会在胞胎中自然炸裂开来。那样的话,就很难把落地的麦粒再收上来了。
胡昌算的就是这个账。他要赶在麦熟时,尽快把自家的麦子收上来。一旦成熟的麦子着了雨水,麦粒子就会发芽变质,到那时,原本香喷喷的麦子,喂猪只怕猪都嫌了。
晨曦中,胡昌远远地看到桥上有人捧火抽烟的星星点点亮光,他就猜到已经有麦客聚集在那儿。他甚至觉得,有人先他一步赶到那边挑选麦客了——
“你家要几把镰子?”这是麦客问东家的行话。
“要几把镰子”是指要几个麦客。即便是麦客身强力壮,腰间同时别着三五把镰刀,此刻也只能算是一把“镰子”。
回答若说“三五亩地”,打头的那麦客便会“点卯”:“大黑、小伍子,你们爷俩去吧。”好像三五亩麦田,去两个人,一天就能给收拾完了。
那些麦客,都是西乡山区那边过来的,他们像候鸟一样,总是会选在盐区这边的麦熟时节赶过来。他们中,或父子,或兄弟,或是一个村上的男人抱团一起来的。东家来挑选麦客,麦客们同时也在选择东家。
像胡昌家这样的富裕人家,岭上有麦地,湖道里还有水田,连收麦子带插秧,即便是三五个麦客白天带晚地干,少说也要十天半月才能完成。所以,胡昌今早赶来,就是要多挑几个力气大、肯吃苦的麦客。条件嘛,由对方提——
“你家出多少钱?”
这是麦客们问东家,割倒一亩麦子,能付给他们多少钱呢?类似的话题,往年都有先例,一般走不了大扯子。问题是,有个别嘴巴馋的麦客,还要追问一句:“中午什么饭食?”
答:“小鱼烧豆腐。”
挑剔的麦客往往会在这个时候把脸扭向一边,去问旁边的另一位东家:“你家呢?”
胡昌似乎是瞧准了时机,况且他已相中了眼前那位膀大腰圆的麦客,当即把话接过来,说:“俺家是白米饭,大脚馒头,外加猪肉炖粉条子。”
这是这个时期招待麦客的最好饭菜了。
麦客们一听,起身就跟着胡昌家的“猪肉炖粉条子”走了。可真到了胡昌家里,会不会真就像胡昌说的那样是大脚馒头外加猪肉炖粉条子呢?那就不好说了。
言行不一的事情,在东家与麦客当中,年年都会发生。
麦客间流传着一个笑话。说是有一年,一户财主招揽麦客时,答应给他们吃新面饅头。有兄弟去了,不但没有吃上新面馒头,反而被那鬼精的老财主指派到不同的地块去干活——他怕这兄弟俩在一起时会讲话,不出活。
没料想,一季麦子割下来,兄弟俩没吃上财主家的新面馒头不说,结账时,抠门的老财主还克扣他们的薪水。兄弟俩当场便背靠背地哭唤起来:“我们兄弟俩不容易呀,来几天了,都没有见个面!”
这里的“面”,表面上是说兄弟俩同在那户财主家干活,却一直没能见面;实质呢,也暗讽财主家承诺他们顿顿都吃白面馒头,却没有兑现。
尽管那是麦客们瞎编出来的笑话,来调侃挖苦抠门财主的,但从中透出了麦客与东家的关系确实是很微妙呢。
胡昌好像不是那样的财主。他向麦客们承诺的是大脚馒头外加猪肉炖粉条子,当天中午就兑现了。
午间吃饭的时候,胡昌没在饭厅里摆桌面,而是让麦客们一溜儿蹲在小街的檐口下。他与老伴,一个在前头给麦客碗里装肉菜,一个提着笼布兜子,往麦客手中递那大白萝卜一样长的白面馒头。满街的乡邻,还有邻居家的麦客们,都看到了。
其间,有新来的麦客问胡昌:“明天,我们也到你家来行不行?”
胡昌上下打量一下对方的身板,当即表态:“行呀,行呀,明天还是这个饭菜。”
馋得那麦客巴不得立马就到胡昌家来呢。
这样说来,胡昌家当年招来的麦客,自然是不少的。而胡昌家那样的饭菜,自然也招来同村财主们的忌恨与反感——
“那个胡昌,才穿了几天悠裆裤子?”
言下之意,他胡昌才过上几天好日子,就那样摆阔?盐区这边没处搁他了是不。
“就他胡昌那点家底,再这样吃下去,只怕是不用屯麦褶子了!”
“胡昌是不是疯掉了!他们家那样宠着麦客,往后我们的麦客可就不好找了!”
“这个胡昌,真是胡闹!”
大伙的言谈话语中,无不在指责胡昌带了个坏头,让大家以后的事情不好办了。
胡昌家女人听到外面的风言风语,回来说给胡昌听。
胡昌压根没当回事,反而跟女人说:“只要收成好,麻雀还能吃多少!”
胡昌所说的“麻雀”,自然是指到他家来大碗吃肉、鼓圆了腮帮子吃白面馒头的麦客们。
而那些吃了胡昌家猪肉炖粉条子的麦客,个个都铆足了劲地干活。胡昌家原本七八天才能收割完的麦子,三五天的工夫,就被那帮麦客给打理干净了。
胡昌心里乐呀。
其实,胡昌心中藏着一个秘密,一直没好意思对外人讲。麦收前的那几天,他那条残腿连夜疼得他睡不好觉,他很担心麦收时天气会有变化。
果然,就在胡昌家岭上的麦子收割完以后,一场暴雨又连着数日的阴雨天,将盐区这边许多人家的麦子都给浸泡在雨水里,烂在泥地里了。唯有胡昌家,麦子收齐了不说,那帮麦客还借助雨水,把他家麦茬地里的稻秧子也给插上了,并答应胡昌,秋天收水稻时,他们一准会及时赶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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