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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与私:如影随形——评王清平长篇小说《如影随形》

时间:2024-05-07

王健

王清平被称为新官场小说的掌门人,其作品当然也刻画官场中的生存智慧,也不乏爱欲生死的情感波澜,所谓新主要体现在作品思想性达到的深度和广度,体现在对社会、政治甚至人生存在意义的哲理思索,其笔触已经逸出了单纯的官场,官场背后是对深邃人性之谜的不断掘进。其实一百多年前李宝嘉《官场现形记》也并非停留在官场揭幕上,而具有广阔的社会视野和人性视野。二十一世纪的新官场小说某种意义上继承了近代文学的这个传-统,在思索官场的同时也努力呈现崭新的时代精神。王清平近作《如影随形》(《钟山》长篇小说2013年A卷)即体现了新官场小说的这一特点。

作品主人公牛自力是一位年近四十的政治经济学博士生。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挂职清平市经贸局局长。牛自力是一个怪人,他的父亲是村里的粮食保管员,在那个饥饿的年代,愣是没有占公家的寸粟便宜,其父亲仿效岳母刺字在牛自力背上刺了一个“公”字,从此,这个“公”字不仅烙在他的背上,而且也灌注在心灵深处。上任第一天,牛自力就有“壮举”:骑着一辆老旧自行车跋涉几百里赶到经贸局上班。短短几天,牛自力就诊断出经贸局患有严重的机关病。关于官场弊病,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英国作家诺斯古德·帕金森《官场病》一书。针对英国政治生活制度的弊病,提出了著名的“帕金森定律”,这也成为官僚主义的代名词。帕金森罗列的官场病症之一是全身瘫痪,具体体现在:“那儿的上层领导闷头干活,无精打采,中层只顾勾心斗角,下层呢,心灰意懒,成天混日子。整个单位不图上进,一事无成。”帕金森以诙谐的笔触写道,治疗此病症有两条原则:一是患病的单位依靠自己是治不好的;其次,病在初期阶段可以打一点简单的针,二期有时可以做手术,三期到目前为止是治不了的。经贸局患的正是帕氏笔下的全身瘫痪症。牛自力开出了自己的“处方”:一是管住嘴,迈开腿。二是手莫伸,伸手必被捉。三是心不偷,凉嗖嗖。管住嘴,就是不吃公饭,不喝公酒。迈开腿,就是走路或骑自行车上下班。手莫伸,伸手必被捉,就是不该拿的别拿,拿了就是犯罪。心不偷,凉嗖嗖。牛自力所作所为的理论基础显然不是来自于政治经济学专业,而是来自于“家学渊源”的“公字诀”。他认为,“每个人心里都有公有私,就像每个人都是天使和魔鬼的统一那样。公心多一点,人就活得崇高一点。私心多一点,人就活得龌龊一点。满脑壳私心,人就活成了魔鬼。公字盛行,国家就太平一点。公字缺位,国家就浑沌一点。公字丧失,国家就四分五裂。”就经贸局而言,就是领导层损公肥私,假公济私,以权谋私,缺乏应有的官德。所谓私字不除,局无宁日。

关于公与私的思考是这部小说的贯穿性主题。从人性角度看,与此思考相关联的是人性之善恶的问题。这是一个聚讼千载永无答案的谜团。中国既有孟子的性善论,又有先秦杨朱著名的“不拔一毛而利天下”。近代以来的哲人则往往从文化角度把人性之私和国民性联系在一起。比如梁启超对国民“为我、乏公德”的评价,鲁迅把“自利”作为中国人典型的病态人格之一,值得一提的是保守主义的代表人物梁漱溟在论及中国人的国民性时,十个方面中的第一方面便是自私自利,包括身家念重,不讲公德,一盘散沙,不能合作,徇私靡公及贪私等等。把人性之私和国民性联系在一起的桥梁就是官场。有学者指出,官场的个人行为是命令与服从(或对抗)的结合(互补),有权者命令,无权者服从,权大者命令,权小者服从,官场是个大的权力阶梯。中国社会就是一个大官场,中国人的人格特征就富于这种浓烈的官场色彩。这种官场人格具有两面性,阳面的官场人格基本上是以儒家人格为框架的表象外形,而阴面的官场人格则大体为以道家人格为衬底的内里本质。一形一质,一表一里,成功者为表,失败者为里;得意者为表,失意者为里;在上时为表,在下时为里。其他如,君、父、男、大、强、有权等为表,臣、子、女、小、弱、无权等为里。任何一个中国人都具有表现这阴阳表里人格的潜质。这阴阳表里的两面,既是中国人传统的大学问、大智慧,也是中国人典型的官场人格,或者说是中国人坚硬而难变的内核。(具体参阅黎鸣《问人性》团结出版社1996年版)这也是数千年中国社会“官本位”思想阴魂不散的主要原因。

作为社会性的人类为什么需要官场?人类内在的自私基因导致人类纷争不已,甚至相互残杀,官场是保障人类安全的有组织的权力机构,其主要职责体现为遏制、消灭人性中的恶魔元素。换言之,官场本质上应该是“公”而不是“私”,官场与“私”应该是一组二元对立项。牛自力局长在经贸局扶“公”灭“私”,当然契合官场之位官场的本义,但在中国官场,却无异于捅了马蜂窝,其上任后的三把火也就很难烧下去了。透过官场,反思官场、人性、国民性甚至文化传统,是这部作品较一般官场小说更具深度的地方。我们可以从人类发展历史角度对公与私作进一步的思考。迄今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某种程度就是从公到私的演进过程。《礼记·礼运篇》把禹以前称为大同世,禹以后为小康世。前者所有制形式是“天下为公”,后者是“天下为家”。如何看待这种由公到私的演进呢?在大同世,氏族部落成员一律平等,互相关爱,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是一幅和谐的人伦生活图景。小康世中,家族财产制导致社会的不平等,君子贵族为了维护自己的特权和财产,发明了完整的宗法人伦制度,用礼仪来规范君臣、父子等关系。以家族私有制为基础的氏族贵族统治制度尽管在春秋战国之后瓦解,但它形成了中国文明轴心时代的辉煌,当时诸子百家学说成为后世数千年中国文化的基调。(此处参阅杨适:《中西人论的冲突》p184—194,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中国历史统治制度王霸杂用、儒法互补的特征也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种演进。法家提倡,其理论基础就是人性之恶,包括人的自私与贪婪,认为这是社会历史发展的动力。恩格斯针对西方近代以来历史,提出了真实的恶是历史前进的动力杠杆的著名论断。人类的历史进步与道德完善是悖反的。就官场而言,与人性之恶、人性的自私自利相涉的是权力与金钱。权利与金钱本人类的身外之物,它们一方面促进了人类社会的历史进程,另一方面却反客为主,成为主宰人类精神的沉重枷锁。官场异化与历史的二律背反的确引人深思。

作为一名读书人,牛自力给自己树立了“官场天使,流芳百世”的人生目标,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立德、立功、立言的儒家信条。笃信人性本善的儒家学说认为,古代官场道德的至高境界,就是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所谓清官是也。无情的历史昭示我们,儒家学说并没有成为官僚阶层的道德准绳,我们在历史上看到了层出不穷的贪官污吏、暴君暴吏;相反儒家学说成为统治者乐于见到的顺民标签,人们在天罗地网中,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一般来讲,清官和酷吏是连在一起的。过于要做官,且急于做大官,所以不惜闹出伤天害理之事,史不绝书,在古典小说中也不乏其例。《儒林外史》第四回就有这样一个清官兼酷吏的故事。张静斋和范进至汤知县处打秋风,其时朝廷禁宰耕牛,回民熬不过,送五十斤牛肉给汤知县,求其瞒上不瞒下,松宽些。此时“张静斋道:’依小侄愚见,世叔就在这事上出个大名;今晚叫他伺候。明日早堂,将这老师父拿进,打他几十个板子,取一面大枷枷了,把牛肉堆在枷上,出一张告示在傍,申明他大胆之处。上司访知,见世叔一丝不苟,升迁就在指日’”。果然第二天,汤知县“教将老师父带上来,大骂一顿:‘大胆狗奴才’重责三十板,取一面大枷,把那五十斤牛肉都堆在枷上,脸和颈子箍的紧紧的,只剩得两个眼睛,在县前示众。天气又热,枷到第二日,牛肉生蛆;第三日,呜呼死了。“刘鹗《老残游记》提出了“清官之恶”的观点。认为“赃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盖赃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为非,清官则自以为不要钱,何所不可?刚愎自用,小则杀人,大则误国,吾人亲目所见,不知凡几矣”。

牛自力这个人物形象其原型就是古代官场的清官。官场天使,流芳百世的人生目标其实也是牛自力“私”的一面的体现。为了实现这个“私”,牛自力必须有“酷”的一面。比如,为了节流,严谨公车上下班,所有人一律以自行车代步;比如切断办公室的网线……。一心为公,无私奉献,对芸芸众生而言,这是一个完人的标准。牛自力在实行“新政”时,显然没有分清正当的自利行为和不正当的自私行为。经贸局的主要职责是发展经济,牛局长既不招商引资,也不策应扶持,而是关起门进行道德重整,更加剧了经贸局的官场病。道德成为牛自力评价一切的唯一尺度,而且他的道德追求超越了日常生活的伦理准则,而指向了一种理想化的人格操守,这种道德优先的原则带有道德理想主义色彩。在现实中,道德理想主义往往会遮蔽一些急迫、紧要的问题,同时在对社会历史的价值判断上走进认识的误区。刘鹗在论及“清官之恶”时还指出了“清官之害”:“官愈大,害愈甚,守一府则一府伤,抚一省则一省残,宰天下则天下死!”这是一种巨大的“公”害。我们难道不应警惕公仆牛自力身上潜在的“公害”?

公仆与公害,一字之差,相距却不可以道里计。作品题记引用了昆德拉的一段话,可以视为这部新官场小说的主题阐述:当一种价值已失去它具体的内容,那还能剩下什么?除了一个空洞的形式,一个没有回应的命令,却带着更大的疯狂,要

求人们听到它,服从它。越不知道想要什么,就越是拼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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