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孙希娟
《身体课》讲述的是一个颇有意味的故事。中年女子康美丽虽年届五十,但依然美丽性感,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丈夫林解放事业有成,是一家公司的老总,女儿林荫在报社当记者,一家人过着富足安康又平静的生活。但是,在一个周末的家庭聚餐中,报上的一则消息却彻底打破了这种平静。那是一则建筑工地上发掘出女性裸体雕塑的报道,面对报上刊登的雕塑照片,康美丽的记忆被带回到三十多年前的少女时代。
那是1967年的夏季,康美丽随同学们去揪斗雕塑家陶纯,由于无意间独自闯入了陶纯的工作室,特别是看过了那些令她惊诧的裸体作品后,竟对陶纯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心理感受并因此获得了人生中唯一的一次身体高潮。陶纯则在看过康美丽当年梦游时的身体后,被其异常完美的酮体激发出创作灵感,完成了这尊裸体雕塑。
如今,面对这个以自己为原型的雕塑,康美丽心中那段尘封的往事被再次唤醒,种种细节历历在目,感受真切强烈,她竟再一次体验到了三十年前的那次绝无仅有的身体感受,并决定买下这尊雕塑。但其后被意外发现的真相更令其震惊——陶纯竟是林解放的亲生父亲,最终,康美丽再也无法面对自己内心的隐秘,坚决和林解放离了婚。
如果说,康美丽的离家出走是因为雕塑所唤起的自我身体的觉醒,自我意识的回归;那么她的离婚选择,还源于两次梦中与陶纯做爱所带来的乱伦的耻感。无论是离家出走还是选择离婚,都是康美丽作为一个生命个体忠实于内心声音的必然之选,在这个意义上,康美丽获得了一个人所应该拥有的真正的自由。现实生活中的康美丽虽然衣食无忧,家庭和睦,但其遭遇的中年危机也是显然的。丈夫林解放尽管对她关爱有加,但在外也不免拈花惹草。他们的婚姻关系实质上更多的是一种惯性和责任,维持着表面的恩爱平静,康美丽甚至对于丈夫的不忠都懒于追究。正是雕塑作为“另一个自己”的存在和完美,让康美丽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生活的残缺,直面自己以往的回避和惯性。而最为致命的是,从身体的角度,“在她的一生中,最强烈的的两次身体快感,第一次是在批斗陶纯的时候,而第二次是在见到自己塑像的时候,都不是从和林解放的身体交合中获得的。”此外,康美丽还有两次特殊的梦境,竟也都是和陶纯在做爱,从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解释,梦境是人在现实中被压抑的情感与意识的释放和呈现,那他的两次梦境,就可以看做是她精神深处最原初的欲望。作为“生活在禁忌中的老派女人”,精神上的出轨可以隐藏,乱伦的谴责却是万难面对的。所以,两次高潮两场梦境就注定了康美丽的宿命,既是华章,也是魔咒。
小说在描写康美丽与林解放的家庭,婚姻与性关系的同时,也通过其他人物揭示了当下社会人们对待爱情与性的不同态度。从女性来看,康美丽,林荫,刘苗苗和郝媛构成了四个不同的人物谱系。康美丽的少女时代,正值文革,也是爱情与性最为禁锢的时期,正是这种禁锢,让她面对裸体雕塑会产生异乎寻常的反应,乃至对于雕塑的作者陶纯竟会引发强烈的身体冲动。作为传统道德观念的坚守者,她一生忠于丈夫,没有和其它男人有过私情,正是她的保守才让她有最终的选择。林荫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青春期正赶上八十年代社会环境相对宽松和思想最为解放的时期,林荫的性观念要远比母亲一代开放,她对于诗人冯六六的纠结态度就是明证。林荫一方面欣赏他的才华,一方面又洞悉对方身上的缺点,冯的已婚身份也让林荫屡次想放手,可是,身体上的强烈欲望又让她常常无法拒绝对方的召唤,因此只能时时挣扎在理性与欲望之间。林解放的情人刘苗苗和郝媛则又不同。刘苗苗是大学教师,聪明豁达,善解人意,对待婚外情的态度宽容又理性,她既能享受这种感情带来的两情相悦,又不沉溺其中,该放手时能放手,甚至在这种关系中处于主导地位,因此少受伤害。郝媛身为年轻漂亮的模特,吃的是青春饭,她与林解放的关系中更多的是利益,所以当林需要为家庭断绝与其来往时,她除了获得金钱的补偿,本就不该有太多的伤感。
小说中的四位男性也构成了耐人寻味的群像,他们被打上了不同时代的符号,也因此折射出对待女性的不同态度。陶纯作为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始终处于不在场的位置,作者让其承担的是艺术创造者的职能,但也对其历史有过简单的交待——青年时期拒绝过包办婚姻,作为进步艺术青年曾投奔延安。身为雕塑家,对于女性,他更多的是从审美的角度去审视去表现,因此当遭遇青春美少女康美丽时,把她视为灵与肉的完美统一,倾其才情创造出自己艺术生命中最完美的作品。林解放是经历过上山下乡的一代人,身为成功的企业家,他对于家庭和妻子称得上负责,他的婚外情既是一种解压,也是表现自身拥有金钱与权利的佐证。冯六六身为诗人,经历过上世纪八十年代思想文化的洗礼,在他身上带有鲜明的才气、不羁与偏狭,同为艺术家,如果说陶纯对康美丽有着强烈的艺术创造欲,那么冯六六对林荫则有着强烈的身体占有欲。林荫的男友陈青在小说中的形象稍显模糊,其软弱的个性注定了在与林荫的关系中处于弱势一方,他也颇能代表当下爱情婚姻关系中女强男弱的部分现状,他最后和林荫的分手也是必然。
相信读者对于《身体课》阅读的很大收获来自于小说中相关的随笔内容。全书将人体分成九个部位——眼睛、鼻子、嘴巴、耳朵、乳房、手、阴户、脚和整个身体来组织结构,在铺陈故事的同时,每章都用大量的篇幅从科学的角度讲述身体器官的知识,并以随笔的形式从历史、社会、政治、文化等角度涉入引申,既有知识性的传播,也有思想性的启发,更有身体与心理、情感、精神的关系探究。这部分随笔内容的展开,既有助于揭示人物的行为动因,又与小说的故事一起,构成了一种和谐的对应关系。
在这些随笔部分,作者使用了叙述、说明、议论等多种文体,引用的材料涉及古今中外的历史、文化、人物、社会现象等,涉猎的艺术领域则包括诗歌、雕塑、音乐、绘画、电影等,均能信手拈来,涉笔成趣,其知识性、科学性的特点,令人获益匪浅。而其中有关政治、女权、白日梦、潜意识、乱伦等话题的议论,又能娓娓道来,分析入理,散发着睿智与理性。比如,关于红嫂的故事,就进行了重新解读,超越了革命时代军民鱼水情的单一政治命题,从身体与生命的角度进一步分析,指出“这是在纯洁的生命之爱、母性之爱、同志之爱与异性的嘴唇之间交错着的复杂快感”。而对于《阴道对白》这一文化事件的引入,则通过林荫与冯六六的观念交锋,揭示了在中国当下的语境中,由于历史、文化、政治等因素的影响,女性身体与精神的真正解放还远没有完成。作者既是诗人,又写过大量的随笔,加之阅读庞杂,兴趣广泛,因而在小说中能旁征博引,既洋溢着诗人的才情与敏锐,也散发着随笔作家的智性与幽默,读来酣畅淋漓,充满愉悦。
此外,作者还借由小说中的重要线索——雕塑,探讨了艺术美的创造过程,以及艺术与读者(观者)之间的关系。在《身体课》小说的扉页,作者放了一首叫《雕塑家》的诗:
他创造过许多神圣的躯体/伟人、野兽和美女。现在/面对这块上好的石料/他有些犹豫——/太阳下山之前/他照着自己的样子/凿出嘴,但紧闭着/生活就像石头保持着沉默的本性/他不想多说什么。接着/造出圆睁的眼睛/得好好看看自己,他想/他凿出耳朵,但他怀疑/这世界/还会有什么惊人的消息/——于是,照着每天出门的样子/凿出腿,让雕像离去。
把这首诗放置在全书的目录之前,很能说明作者的意图,当然也可以看做是小说的题旨。《身体课》可以称作是“一尊雕塑引出的故事”或“关于一尊雕塑的故事”。从“面对石料”到“让雕像离去”,作者完整呈现了陶纯以康美丽为原型创作雕塑的过程,也同时探究了康美丽面对雕塑时的各种感受。从创作者来说,陶纯作为雕塑艺术家,当他面对少女时代康美丽的完美酮体时,就像看到一块上好的石料(创作材料),把她视为难得的灵肉一体的人,甚至完美到幻觉的地步。正是如此,才触发了强烈的创作冲动,并在激情与灵感的强烈驱动下,凝聚全部心力与才情,创作出了这件生平最为完美的爱与美的雕塑(作品)。作者详尽描述了(或想象了)陶纯在创作时的“通灵”状态,也揭示了艺术精品的神髓与得来不易。而当作品完成后,陶纯的使命也就结束了,之后雕塑的命运,不管是被埋地下还是被重新发掘也都不再和他相关,而只与接受者相关。
从康美丽的角度,作为雕塑的观者、接受者,则有过两次特殊的审美经历。一次是少女时代误入陶纯创作室,那些散落在架子上的裸体雕塑作品带给她的感受,那并非精神上的审美愉悦,而是由于审美教育的缺失所带来的纯然反应,好奇,羞涩,天真。正是由于这种天然的反应,才引发了陶纯绝无仅有近乎癫狂的创作状态。第二次是康美丽与自己的雕塑遭遇,当时的感受与过程则更为复杂。当初次看到时,是巨大的震惊,回忆与羞怯,无法面对。而当接受并拥有了雕塑,则是巨大的欣慰,一种精神与肉体,作品与自我合二为一的强烈共鸣。但当与雕塑日夜相伴,完全熟稔后,最终又无法面对雕塑的孤独。这或可说明,艺术是需要高于生活的,雕塑最后被放入书房也喻示着重新成为艺术品,而非等同生活中的某个人。此外,康美丽对陶纯的感情也颇可玩味,她因由那些雕塑作品而对作者陶纯产生感情,又或可理解为作者、作品、读者(接受者)的一种特殊关系,有些移情作用的意思。
因此,小说《身体课》不仅是对生活中爱情婚姻、两性关系的探究,是对人的身体与社会、心理关系的探究,也是一次对于艺术美的真谛的探究。
正是由于小说的随笔部分,让《身体课》具有了一种特别的品质,或者说,作者成功尝试了一种将随笔与传统意义上的小说(指仅以环境人物故事为主的)结构组织在一起的具有现代小说品质的文本。有评者认为小说的这一特点与韩少功的《马桥词典》相类似,其实,二者之间有很大的不同。《马桥词典》是以词条为结构组织小说的,是由不同的词条展开一个个人物和故事的,并没有贯穿始终的情节线索,《身体课》则有着完整的故事情节与人物塑造。二者的特点在于前者由词条(语言)结构一个个故事,后者则由身体部位结构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阅读《身体课》时,甚至可以将小说的随笔部分与故事部分分开来看,它们既各自相对独立,合起来又互相完善。分开来读时,随笔部分既是一本有关身体科学的教科书——《身体手册》,又是一本有关身体的随笔集,故事部分读起来则是传统意义上的小说。但正是作者将随笔与故事巧妙地结合,才构成了本书特有的魅力。
在接受访谈时,作者曾对小说的结构有过独特的解释,称其为“轴承式的结构”:
“轴承从侧面看,是由内圈、外圈和夹在内外圈之间的钢球构成的,它们之间相互紧密结合构成可以转动和支承的钢性结构。具体到这部小说,轴承式结构中,外圈完成了大的故事讲述:康美丽及其一家人、塑像和感情变迁的故事;内圈则是对身体的理性阐释;以身体的不同部位命名的每一章都相当于轴承中的一个球体,九个章节分别集中讲述身体的一个部位,每一部位都是对小说故事的重述,也就是说从不同的角度,把一个故事的不同部分几乎讲了九遍。每一章都是一个独特的饱满圆润的独立体,构成轴承的九个滚珠,它们不是糖葫芦式地串联,也不是珠链式的简单的圆环式连接,而是被紧箍在外圈和内圈之间,三个层面的轴承式有机构成,形成了严谨的叙事链,完成了对小说内在的真正主人公——人的身体——的感性描写与理性阐释。这个结构还有另外一个好处,就是让小说叙事避免了许多传统小说中无法摆脱的过程交待,最大限度地削减掉不必要的臃肿和绵长而又缺少力量
在小说中,这种“轴承式结构”主要体现在两条线索上,一条是围绕康美丽当下现实生活展开的情节推进线,一条是以还原1967年的历史情境展开的回忆线索。在情节线索中,小说在9个章节的篇幅中完成了叙事——雕塑的见报与康美丽的离家;在回忆线索中,则在9章中不断重述各自记忆中的场景——康美丽、陶纯与雕塑的故事,每章都回忆1967年的夏天,重点是身体那个部位在那次遭遇中的感受。重复叙事,从节奏上造成一种美感,从情绪上也强调那次遭遇所带来的强大的记忆。
在《身体课》中,作者不止一次地表明作为小说作者的身份,并暴露和呈现小说的虚构过程,充分显示出元小说的特质。通读全书,在1章16页,2章46页和67页,6章177页和188页,8章262页,9章277页和281页等处,都先后在小说整体第三人称叙事的基础上出现过“我”的第一人称。如在“鼻子”一章中:“现在关于鼻子的这一章,原本不在我的计划中,他的出现,完全是因为听从了小说家黄建国的强烈建议——”,而在叙事角度上,同一件事情,作者分别从主人公角度,他者角度,作者角度,读者角度,不断解读又不断解构,这种元叙事所产生的间离效果,让虚构这一技巧也获得了本体的意义。
此外,小说在人物、时间、环境等的设定上也都颇有意味。作者在几位人物的身份及其所属时代背景的设定上颇有含义,并试图因此涵括更广阔的社会与历史容量。如小说中的四位男性,就分别设定在四个不同的历史时期。陶纯出生在封建大家庭,有过包办婚姻,追求进步思想,投奔延安,是一位颇有成就的雕塑艺术家。但其文革后下落不明,小说虽然没有指明原因,但熟悉历史的人们当可推断。(当然,因为小说的情节需要,作者让陶纯再次出现已是新千年后,与现实相比有些稍晚)。林解放显然是“红旗下的蛋”一代,中学时赶上“文革”,之后上山下乡,回城高考,下海经商,是成功的50年代生人的缩影。冯六六也是深受80年代思想解放启蒙洗礼的一代青年的投影。陈青则被打上了当下一类城市青年的烙印,看去各方面条件优越,但却男性荷尔蒙缺失,文雅有余,野性不足。正是作者的用意所在,因此小说中不多的四个男性形象却呈现出新中国历史的很多重要事件和节点,关键词如延安,革命,解放,文革,上山下乡,高考,下海等,具有很强的历史感。同样,作者让四位女性不仅有着生活年代的不同,也让她们有着因此带来的性观念的差异。康美丽传统,林荫执着,刘苗苗豁达,郝媛功利。
在时间设置上,小说让1967年成为叙述的原点,一切由此展开。时间的节点放在几个重要的历史时刻——1967年夏天,1989年6月,1999年等,增加了小说的时代感与历史感。在环境设定上,将故事背景放在西京城,故事发生的地点——小雁塔,和平门,机场烤肉,长安路,八个半酒吧,唐华宾馆,大雁塔广场,“离岛酒吧”等,都是西安真实的地名,这样既增加了真实感与情境感,又使小说获得了社会学与民俗学的意义。
因此,作为一部有野心的作品,《身体课》也实现了其探索与创新,并为中国当下的小说创作提供了一个新的文本。
注释:
①疏延祥:《身体的感性描写和理性阐释》,作家出版社网,作家在线书评,2011年6月17日。
②秦巴子 田爽:《秦巴子身体课访谈录》,文艺报,2011年5月6日第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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