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脆弱的芦苇

时间:2024-05-07

孙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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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的女性,有些在艺术领域达到的成就,不比男子们差。茅盾就曾惊叹冰心、庐隐的作品,以为写出了国人的真魂。这些在文学史里都很重要,研究她们的人渐渐多了。女性作家的特点是,游离在一些沙龙之外,许多是单兵写作,不太热衷于党派文学。即如丁玲、萧红,也是在政治中出出进进,不是她们寻找政治,而是政治在寻找她们。

但,文学史家在选择她们时,是有政治的考虑的。

张爱玲的存在,就曾使左翼的文学史家感到为难。许多年间,没有什么教材谈及到她。后来夏志清的小说史的观点陆续传来,人们才开始意识到其存在的特别。

八十年代的时候,我的老师高擎州在辽宁大学讲张爱玲,我却因故没有去听。许多年间对张氏的作品毫无所知,对她与她所在的海派文人,多有隔膜。后来在博物馆的藏书库看到台湾的出版物,上有张爱玲的照片和手迹,便有了好奇之心。她原来还能绘画,笔下的线条灵动起来,那么传神的样子,想来文章一定不错的。九十年代中期的一个夏日,我去北戴河,白天在一家书铺里看到张爱玲的散文集,便买下来一气读过,竟有未料的惊异。这是我第一次系统读到她的文字。待到接触她的小说,每每有快意所在。文学史的另一种味道出来,以致感到无从点评。心想,张爱玲的存在,让我们后来的许多文人感到文字的尴尬。虽然对其价值走向亦有不适的感觉,但她却使我们看到了民国女性的另一种风范。

关于张爱玲,已成了文学史必谈的人物,她死后在大陆持续的走红,连她自己生前也未必料到。批评她的文章说其老朽与刻薄,欣赏者则捧之如星月。我看过许多关于他的描述,印象深的还是胡兰成的文字,胡氏曾这样描述张爱玲的样子:

我一见张爱玲的人,只觉与我所想的全不对。她进来客厅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怜相,待说她是个女学生,又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我甚至怕她生活贫寒,心里想战时文化人原来苦,但她又不能使我当她是个作家。

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是我的客厅今天变得不合适了。她原极讲究衣裳,但她是个新来到世上的人,世人各种身份有各种值钱的衣料,而对于她则世上的东西都还未有品级。她又像十七八岁正在成长中,身体与衣裳彼此叛逆。她的神情,是小女孩放学回家,路上一人独行,肚里在想什么心事,遇见小同学叫她,她亦不理,她脸上的那种正经样子。

许多熟悉她的人,对其行踪有一种类似的感觉,那其实也是把她本人和小说的气味一体化的看法。由于胡兰成在日伪时期的不良表现,也波及到人们对张爱玲的看法。这也增加了其另类的色彩。加之她个性里的冷色过多,同代对其有兴趣的批评家,一直甚少。而后来大学的女生对其文本的痴迷,则让老一代的学人有些不知所措。

在新小说家中,她是一个意外的存在。当知识界泾渭分明地述说自己的梦想的时候,张爱玲却把灰色与无望展示给了我们。不那么革命,不那么遗老气,是另类的姿态。我们用俄苏的理论似乎不好去描述她,而以旧式文学的模式套她的思想,也难得其趣的。

她的家族显赫,祖父张伯伦、外祖父李鸿章都是近代史的大人物。到了她的父母这一辈,灰色的东西多了,先前的显赫也与其无关,倒是有了另外的沉重。她的父母关系不和,加之曾受过父亲的虐待,早期的精神就缠上了忧戚之调。她后来的写作,与其说是为人,还不如说为己更为合适。印象里是,她一个人把其家族的几代不幸都承受了。

从她自己的自述里,能够感受到她政治的隔膜。她的前辈的政治选择,对她不过记忆里的影子,自己并无兴趣。至于胡兰成的为人之道,也并非没有被省察到。她的孤独感,和丰富的内觉,造成一种远离社会政治话语的语序。那些敏感的文字,比冰心、庐隐丝毫不差。五四的女性,当写到己身的不幸和环境的险恶时,笔锋的背后有启蒙的或个性解放的呼唤。在悲哀之后有一种出走的希望,这是一代女子的梦想。但是我们在张爱玲的世界,感受到的是无望之苦。精神缠绕在无爱的寒夜,而趣味又非象牙塔里的,市井的气味也流动其间。也就是说,她绕过了政治,而直接进入到市井的世界,而气质里残留着贵族的东西。

民国小说家,有一部分是为了消遣才到文坛上的。鸳鸯蝴蝶派的作品就有大众的意味,是民众审美的代言,读者之众,已从发行量里可以看到。张爱玲走进文坛,就在这个舞台上,她在《紫罗兰》上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就有一点旧小说气,口味是市民的,但那是大户人家的闭锁的门内的恩恩怨怨,乃没落的家族的一丝残照,夹着苍凉的意味。高贵的叙述口吻里的不高贵的故事,读者在此生出好奇,扑面的是华贵之影,吸进的是丝丝凉气。

周瘦鹃第一次看到她的小说,忽觉眼亮,那是久违的感觉,似乎只有曹雪芹的小说才有几分这样的味道,那作品的底色好像从曹氏那里飘来,又多了几许现代的洋味。光是这洋味,就有古人不及的地方,自然成了现代大众的宠儿。周氏写道:

我们长谈了一点多钟,方始作别。当夜我就在灯下读起她的《沉香屑》来,一壁读,一壁击节,觉得它的风格很像英国名作家SomersetWaughm的作品,又受一些《红楼梦》的影响,不管别人读了以为如何,而我却是“深喜之”了。

张爱玲小说,多是上海、香港两地凡人的琐事,没有什么大的叙事,家常的记录,生死之迹,且写得阴风习习,彻骨的凄凉。她的文字极为敏感,刻刀般切入我们的肌体里,不免有被割痛的感觉。较之上海滩上的小报里的作品,张氏有着不可接近的孤傲,以及那远离凡俗的美丽。

这一点,翻译家傅雷很快就发现了。他对张氏文本的精到的读解,代表了相当的读者的看法。海派的文学,不都是小报里的趣味,也有人生哲学的另一类书写。人不都是上帝的使者,我们内在的不可理喻性与残忍性,可能更含有人的本质。张爱玲是这样的残酷生活的拷问者,在天才的闪光之后,也把阴郁、刻毒的残影刻在了词语之间。她身后的毁誉不同的评价,已证明了其生命体悟里所隐含的挑战性。

2

至今在大陆还没有出全她的文集,那原因是她涉及到敏感的话题。无意间也有了政治性。张爱玲的小说不多,却足以和同代人抗衡。这个天赋颇好的女子,所写的文字多是家长里短的存在,无聊的生活的无聊人与事,而主旨却是正经的。她的许多作品唤出了神秘的家族内可怖的魔影,告诉我们社会空气里的元素。读她的书,才知道老中国的不可救药,人性的不可救药。一面也留下值得珍视的遗存。那些与人相关的色彩、旋律,还有飘忽不定的气味,才可以看到没有利害的存在的好玩之处。割舍不了的人间,仿佛就在此处。她犹如一个社会的诊脉者,只冷冷地告诉我们躯体里的病灶,却没有开出药方。于是我们感到她的残忍。但细细一看,她对自己的疾苦,也从未有过出离的办法。这时候方为之释然,在路消失的地方,睁着眼睛看出盲点的人,比筑路者的价值也不差吧。

她的早期作品幽暗而寂寞,也差不多成了一生的艺术实践的高峰。《第一炉香》到《倾城之恋》,映现的都是爱情的悲剧。这些悲剧,不是左翼作家式的抱怨,似乎都是社会之恶。张爱玲看到的多是人性的弱点,道德判断与价值判断是稀少的。作者对人性的描摹,十分耐心,很有东方的意蕴,但却渲染出东方文明中可怕的一幕。美诞生于斯,恶也流溢其间,我们由此感受到所置身的复杂的历史与现实。

《第一炉香》写一个上海的女孩葛薇龙到香港读书,春假时借住在姑母家。姑母早年嫁给比自己大几十岁的阔人,家境颇好。薇龙在其处参加了大量晚会、茶会、音乐会、牌局。姑母梁太太喜欢弄人,在香港富人中寻求虚荣心的满足。薇龙在梁家认识了混血青年乔琪,这青年有些花花公子气,劣态多多,但还是与其结为百年之好。小说写青年的爱情,一波三折,对香港殖民地气的生活有入木三分的把握,人的空幻之感与精神的无趣,都木刻般印在纸上。主人公很敏感、自私,且颇有个性。当遇到醋意的时候,天性里的怨恨流露无余,显得异常真实。在这里,家庭生活被一种豪华下的阴险所罩,人的无聊和无趣的一面触目可叹。我们阅读这个故事,感受到了作者的冷意的眼光下的审美态度。

张爱玲写爱情,多是悲剧,她对女性内心的理解是在一般人的感觉之外的天意的投影。《第二炉香》一开篇,就是出奇的情节,新婚的愫细和丈夫罗杰一开始就在一种情感的错位里。愫细一家人不幸的婚姻与她自己的脆弱的感情,导致了生活的畸形之状。《茉莉香片》的朱丹与传庆的感情的错位,也给人一种荒诞的感受。人要理解他人,真的不易,生命中可如意者,也十分有限。在香港这个奇怪的地方,生命的天地实在太狭窄了。张爱玲作品对男女之情的把握,是本然的剖示,绝不停留在幻象之中,在《琉璃瓦》《连环套》诸作品里,都市人的婚恋,可笑而可怕,小说所涉猎的人情世故,把老中国儿女的魂魄,活生生点染出来。

殖民地社会的豪华、典雅之后,是无量的悲苦的人生,张爱玲觉得这个人生的可怜。而上海这个地方,照例是死气沉沉的王国,在现代的繁华里,孤寂、无聊的人生又何其之多。她在面对上海的人与事时所显示的美学精神,与五四文人的热情不同,和海派的喧嚷不同,另一种镜头下的生生死死,同样有认知王国里的隐秘。

在早期的写作里,《倾城之恋》与《金锁记》可谓代表之作。这里可以看出她的读人之深,以及视角的独特。这两篇作品都在写婚姻大事,却没有任何光量,气氛是压抑的,即使有诸多豪华的现代生活的点缀,却无法让人兴奋起来,好像被抛入黑暗之所,只能于苦海里聊度残日。无光的世界,要求得一丝暖意,也是不容易的事情。

《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本是有过失意的婚姻的人,在上海的家里过着一种压抑的生活。后来去香港认识了从英国归来的范柳原,两人便相爱起来。白流苏的父亲是个赌徒,搞得倾家荡产,她小时候就在一种不快的环境长大,自然有许多创伤。范柳原是个花花公子式的人物,见到白流苏时已经颇有沧桑之感了。这个在外浪荡多年的青年,在女人面前是一个老手,说话里暗含着余音。流苏对他也是复杂的感受,爱的背后,还有自己的私利。张爱玲描绘男女间的情感,多以对话为之,彼此的心绪都在语调与词组中流出来。比如挑逗,比如吃醋,比如暗算,都栩栩如生,连彼此的脉息都被传递出来。情感一旦有了世俗意识进来,就有游戏的地方,甚至彼此的博弈。他们知道对方的心意,也知道各自的背景,就有惺惺相惜的味道。范柳原与白流苏有一段对话:

柳原静了半晌,叹了口气。流苏道:“你有什么不称心的事?”柳原道:“多着呢。”流苏叹道:“若是像你这样自由自在的人,也要怨命,像我这样,早就该上吊了。”柳原道:“我知道你是不快乐的。我们四周的那些坏事、坏人,你一定是看够了。可是,如果你这是第一次看见他们,你一定更看不惯,更难受。我就是这样,我回中国来的时候,已经二十四了。关于我的家乡,我做了好些梦。你可以想象到我是多么的失望。我受不了这个打击,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你……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

灰色体验多了的人,对人情世故不免敏感。张爱玲写人的爱情,不是童话式的,早就经历了沧海桑田,故一切都不过演戏,只是演的真与假不同而已。《倾城之恋》的好处是写了两个俗人的真心的博弈和感情发展的逻辑。作者写道:

流苏勾搭上了范柳原,无非图他的钱。真弄到了钱,也不会无声无臭的回家来了,显然是没有得到他什么好处。本来,一个女人上了男人的当,就该死;女人给当给男人上,那更是淫妇;如果一个女人想给当给男人上而失败了,反而上了人家的当,那是双料的淫恶,杀了她也还污了刀。

流苏选择了范柳原,有感情的因素,自然也有家庭矛盾的压力,不过是找一块避风港口。如果不是战乱,范柳原是要远走高飞到外国,他们的爱情还真的不知如何是好。恰因为路已堵死,便有了婚姻的可能。“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张爱玲对命运的偶然性的安排,倒出了内心的苦水。人的可怜与可笑,世间发生的太多,而记录的少而又少。这是巨变时代的小人物的爱情故事,没有什么值得夸赞的内容。作者写它,略抒己意,在人间的地图上多了一幅黯淡的图卷,其中的情趣,也可聊搏一笑的。

3

可以说,张爱玲看人看事,眼光冷冷的,绝不施舍光明,廉价的情感是不谈的。她熟悉都市大家族的生活,知道他们怎样内斗,怎样弄权,怎样害人,人性阴暗处无所不在。她在文字里构建的人生图景,没有神异的灵光,人像是传染了疾病,都在悲剧里出出进进。最有代表性的,是《金锁记》,全篇的人物都是畸形的,可怕的人心,缠绕身体的疾苦,都在命运里交织,苦楚之气,遍布公馆,连一点活人的快慰也没有。小说的主人公七巧嫁给患骨痨的二少爷,过着死人般的生活,她因此成了公馆里的有功之人。因为性情暴躁,爱情的空白,性情与常人大异、刻度、多疑、刚愎自用都有。在公馆里,七巧爱上了丈夫的三弟姜季泽,可三弟的为人与做事,都不堪入目。也是不争气的男人,他们的爱除了收获罪过,结果是一无所有。

民国人写家庭生活的不幸,对母亲是有所疼爱的,觉得女性是家族制的牺牲品,很少鞭笞她们的自私与贪婪。张爱玲写《金锁记》,完全颠覆了一般作家的感受,把人性最不可思议的一面暴露给世人。七巧可以说是在恶的环境里滋生出的怪人,她对两个子女的态度,已非母爱可以解释,完全是阴狠的长者。她的儿子长白的婚姻,被其搅得不得安宁,而女儿长安的爱情,也被其破坏。因为自己生活的变态,她无法忍受子女的正常的生活,以奴役的方式无情地折磨自己的孩子,使他们不得以喘息。七巧在魔窟般的姜公馆传染了自私、自大、敌视他人的习惯,也把这些推及至世人。她怀疑别人,总以最坏的心推算他人的选择,结果与周围格格不入,不仅自己毫无友情,也无情地摧残了自己的下一代。

夏志清说张爱玲的作品时说:“她深深知道人总是人,一切虚张声势的姿态总归无用。她所记录下来的小人物,不可避免地做些有失高贵的事情;这些小故事读来叫人悲哀,不由得使人对于道德问题加以思索。张爱玲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可是同时又是一个活泼的讽刺作家,记录近代中国都市生活的一个忠实而又宽厚的历史家。她同珍·奥斯汀一样,态度诚恳,可是又能冷眼旁观;随意嘲弄,都成妙文。这种成就恐怕得归功于她们严肃而悲剧式的人生观。(《中国现代小说史》)夏氏这个观点,能够看出与左翼文化不同的思路,张爱玲在左翼之外,另辟蹊径,对现代小说的贡献不可小视。在她那里,古典小说的传统与西洋的技巧很自然地汇于一处,没有丝毫的做作。因为对人生的绝望,故以超俗之笔寻一自己的园地,又能于空幻之处得以自制的彩笔,绘各类人生,赋予无趣之生活之趣事,那就多了大作家的气象。她的超时空的漫笔,直通人类的宿命之域,千百年风水轮转,不变的是人性的有限性。张爱玲对此的体悟,与晚清的思想家比,也不逊色。

许多人说,张爱玲的悲剧意识来自自己家庭的记忆。她早期的不快的生活,都影响了后来的创作。在她眼里,父辈的不幸婚姻,大约要影响到后代,人总要背负着前人的罪过在颠簸的路上。上辈的鬼气,也要传染到青年那里,如此反复,轮回不已。《金锁记》如此,《茉莉香片》也这样。在《茉莉香片》那里,好像有曹禺剧本的影子,人在家庭的宿命里苟活而无价值。小说写了一个失败感很强的青年学子传庆,他父辈的婚姻不幸,导致他与继母及父亲的不和。而自己的老师曾是生母当年的恋人,现在又和老师的女儿丹朱同班,且自己爱上了丹朱。传庆是个没有男子汉气的弱男子,女性化的倾向和内倾的性格,使其与环境难以适应。喜爱的女孩原来并不爱自己,那打击是沉重的。家庭的环境的失调,读书的失败,爱情的受挫,使传庆陷于绝境。这苦楚的命运,有作者的生命观的影子,比郁达夫的压抑的爱情小说更为忧郁和沉重。她说:“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其实就是看到了那无所不在的宿命。

也许,在面对这些悲剧的时候,她更带几分自己记忆的投影。这也限制了她的作品的格局。总在公馆与校园里往返回旋,在狭窄之中逼人难以喘息。但是我们在此能够耐心咀嚼词语的片断,又觉得那文字之好,乃因为作者的文本外的功夫。她在不幸里还拥有无数深切的幽思,那是使作品不再僵气的原因。

《张看》里的诸多小说,远远地看着世人的生活,写他们的曲曲折折、起起落落的经历,真是一幅人间风俗图。但那图多是畸形的存在,看了不仅气闷。这有作者的毒眼,把凡俗里的污浊写尽。《连环套》写一个嫁过三次的女子霓喜的人生,毫无诗意的婚恋与日子,和无数可怜时光纠葛在一起。霓喜14岁被养母送到印度人雅赫雅绸缎店里,不久为老板生了两个孩子。她起初在家中没有地位,却争得了身份。因为性情刚烈,又蛮不讲理,劣汰渐渐生出。后来与雅赫雅大打出手,离家而去。不久嫁给同春堂老板窦尧芳,又生了两个孩子。此间与同春堂的伙计崔玉茗关系暧昧,可却未得到真的感情。窦尧芳死后,她又嫁给了汤姆生。三次婚姻,伴随的都是暗斗、争爱、利益之争。霓喜脾气暴烈,善与人斗,且心狠毒辣。她觉得这个世界一片黑暗,“老头子骗了她,年轻的骗了她,她没有钱,也没有爱”。在香港这个五族杂陈的地方,人间之道险恶,她也成了这险恶的连环中的一环。

我们的作家写人间的那些闲事、琐事,竟吝啬自己的爱怜的笔墨,却以无温度的笔把玩他们的存在。显得老到从容,远远地看着那些生死之间的人生,同情与悲悯是淡淡的,多的是大的暗影。人间的恐惧四伏,几无爱意,写那些小人物的烦琐的人生,倒觉得世间没有什么希望。人在黑夜里,只能以黑色包围他人,也包围自己。太阳的热度是无的。

4

但张爱玲在绝望的边上,也点化了诸多诗趣,惊恐的镜头里,也有美丽的影子飘来,给我们诸多的惊喜。虽然厌恶人性的阴暗之所,但却对日常性的存在颇感兴趣,色彩、音响、民风、习俗,都被其收入笔下,有着自己的趣味。那些悲剧的故事所以值得久久咀嚼,乃因为作者对人性相关的器物、服饰、饮食、乐曲的描绘滋滋有味。她对那些物的存在的趣味,含有爱意,不像对人那样挑剔和失望。作者写上海的繁华之景,香港的山与海,都有画家的笔意,霎那间的美,被惊艳之笔所录,给人刻骨的感受。即使描写那些自己不喜欢的人与事,每每涉及现代意味的存在,不免多几许闲笔,去留意那些刺眼的什物。这大约可以带来感官的享受,刺激自己从乏味之处解脱片刻。她自己介绍说:“我学写文章,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如‘珠灰’、‘黄昏’、‘婉妙’、‘splendour’、‘melancholy’,因此常犯了堆砌的毛病。直到现在,我仍然爱看《聊斋志异》与俗气的巴黎时装报告,便是为了这种有吸引力的字眼”。

张爱玲是个出色的文体家。她写小说,还在曹雪芹的影子里,散文则完全放开来了。我们看他写的《谈女人》《诗与胡说》《谈画》《谈音乐》《忆胡适之》,乃文章中的极品,完全可以和周作人、废名媲美。她的文章,有画家的感觉,素描的本领高于别人,仅仅几笔,人物便跃然纸上。涉猎人间往事的时候,历史学家的冷峻和小说家的聪慧都有。那些不温不火的表达,背后有幽深的东西,轻描淡写之间,意外的哲思飘然而至,悟道的玄机均在,是有深意的。张爱玲的文章不是做文的那类,而像似谈天,一切仿佛在不经意之间。但古典的静谧和现代的忧伤都含在词语之中,我们读出一种解释的悟性,仿佛庙宇里飘出的香烟,缭绕着一个旧梦。她的叙述,有点无所谓的样子,却还原了我们周围的空气,好像把我们人间的本然的一面拖出,我们因此念之、怀之,略带一丝哀矜。她不是怨怼什么,而是可怜我们大家,当然也有她自己。我们就在这个世上,在转瞬即逝的时光里,人类能做到的还有什么呢?

白话文到了四十年代,大多是讲究一点套路的,后来产生了各种“腔”。张爱玲没有这些,她没有什么派别,亦未加入什么团体,自己写的,就是心灵深处的东西。我看她的书,觉得这个人是宁静的、傲视天下的独行者,她也有悲悯,但没有底层人的寒伧感,那就有几分顾影自怜的样子了。她读人的时候,很是刻毒,连灵魂后的影子也不放过,将阴暗的东西一并钩出,也够得上是灵魂的审判者了。让人难忘的是,作者写身边的人物,就那么从容,不冷不热,而深意在焉。看作者笔下的世界,都平静得很,没有感情的燃烧。张爱玲将己身之苦,都隐到了人物与霓虹灯的后面,以致抓不到她的思绪。作家做到此点,便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了罢。

在张爱玲的诸多文章,也偶能见到其内心柔和、暖意的文字,比如《我看苏青》《姑姑语录》《忆胡适之》是不可多的佳作。她对苏青的理解里,是温情的,而谈及姑姑的思想,暗中佩服的时候又多了亲情。这些和她的小说里的凄凉、绝望全不相同,能够窥见出体贴他人的爱意。在众多谈人的文章里,《忆胡适之》写得颇为感人。张爱玲对人的温和的素描的文章不多,独对胡适有一种特别的感受,也许都是飘泊者的原因。她的文章的冷气在这里隐去,趣味在此再次显示出魅力来。我们知道,她的作品遇到人性里的问题,讽刺的地方居多,轻松的文字却在日常生活的一些细节上。谈吃,讲风俗,就颇多味道。这个笔法,也用到此文中。作者对文人批评的时候居多,尤其对新文人,有不少微词。比如对京派文人的谈吃的文字,就有不满,以为有点炒冷饭多了,未免乏味。对京派的追随者,亦多讽刺之语,言外是有自恋之处吧。但作者对胡适的勾勒,近乎圣人,笔法多了神圣的感觉。这在张爱玲那里是罕见的现象。她内心柔和的部分,亦在此间。

胡适晚年在美国的日子,可以用凄苦来形容。张爱玲的文字记录了这一页。她写胡适,都是不关紧要的闲笔,似乎都是枝枝叶叶。但这些碎片,都是他们彼时内心最为重要的一隅。坦率说,胡适的文字很难唤起她的审美的美感,但其学术牵涉的精神逻辑,以及人格的力量还是打动她的。这让人想起萧红对鲁迅的回忆文字,都传神有趣,苍凉的人生背后的苦味,以及那苦味背后的美,真切地流动着。

5

胡兰成写张爱玲,多有精彩之处,一些看法,至今被人所认。他说:“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看她的文章,只觉得她什么都晓得,其实她却世事经历得少,但是这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有交涉,好像‘花来衫里,影落池中’”。那是深解其味的感叹,至今依然被认引用。但他们熟悉之后的陌生感,也不是没有。就境界而言,张爱玲高于前者,她在审美思考与日常生活里的表现不同,真切的地方很多,有文坛少见的妙意。胡兰成对自己有点欣赏,那是自恋的可笑。张爱玲不是这样,她一直存在着失败感,与这个世界有些格格不入。“生活的艺术,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领略。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bagpipe,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夜雨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巅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她的一切感受,尽在此言之中。张爱玲死后被人念之又念,与其现代人的复杂体验有关,也与其自省的坦诚有关。

除了小说外,张爱玲还写过电影剧本《不了情》《太太万岁》。新中国后不久,即赴香港,后去美国。出版过《秧歌》《赤地之恋》等。不过她最有名的作品集是《倾城之恋》《第一炉香》《流言》《半生缘》《张看》《红楼梦魇》《海上花落》《惘然集》《对照集》等。质量不一,而精神的力度是不差的。

细看她的一生,留下的文字都有可念之处,争论也时有发生。张迷很多,也已经成了一种可驻足细究的现象。有许多作家受到了她的影响,比如王安忆,比如贾平凹,都能借鉴其过去的笔力。我们对比王安忆和张爱玲的文字,会发现某种血脉的贯通,只是前者对世俗还有些眷恋,不像那么决绝。现代以来的作家,面对不幸的生活时,写尽了苦楚之后,对现实还隐隐地有所依恋。但张爱玲似乎没有,这一点,比前人还要冷酷。新中国的作家,许多欣赏其笔致,却学不来其气质,那是天然的区别吧。贾平凹说:

张的天才是发展得最好者之一,洛水上的神女回眸一望,再看则是水波浩淼,鹤在云中就是鹤在云中,沈三白如何在烟烟雾里看蚊飞,那神气毕竟不同。我往往读她的一部书,读完了如逛大的园子,弄不清从哪儿进门的,又如何穿径过桥走到这里?又像是醒来回忆梦,一部分清楚,一部分无法理会,恍恍惚惚。她明显地有曹沾的才情,又有现今人的思考,就和曹氏有了距离,她没有曹氏的气势,浑淳也不及沈从文,但她的作品切入角度,行文的诡谲以及弥漫的一层神气,又是旁人无以类比。

贾平凹是真懂张爱玲的人,故所说切中要害。中国好的作家,对张爱玲各有心得,贾平凹所云,乃透彻者的内心独白。民国小说家没有今天的套路,可以自行于生命之途。我们于中可知得失,能鉴古今,会悟曲直。新中国的前三十年,民国的文学的基本精神丧失殆尽,几无生气。只是到了八十年代,旧的精神才得以焕发。重返鲁迅,发现沈从文与张爱玲,都打破了文坛的平衡,真的文学家,渐渐有了自己的位置。

大凡好的作家,是没有思想的界限的。他们常常突破惯性表达的底线。劳伦斯、卡尔维诺、大江健三郎都是如此,而争议也就来了。张爱玲《色·戒》,就是道德上的尴尬,但一面也显示了人性的丰富。《秧歌》《赤地之恋》乃意识形态的文本,至今也有批评的声音,可以看出作者的不合时宜。张爱玲谈政治的文字都不高明,她后来不去台湾定居,也证明了其内心的复杂的考虑。在党争的时代,她不过一只脆弱的芦苇,摇曳的身姿很美,但断折也是随时可能的。

民国是个战乱的年代,兵匪互动,党派恶斗,民不聊生。但唯有文人,在独立思考里,自抒胸臆,写了无数感人的文章。张爱玲的作品乃民国文人生活的另一种表达。我们看了那些文字,知道一些新旧之间的文人,并不都买革命文学的账,他们于冷色里看到的人生,总要比那些狂热者要多几许深思。他们不是改革社会的先进分子,却以看客的眼光,说出人间的冷暖。文学有时候是个体的自言自语,那声音里,自然有民众的合唱所没有的真切的调子。而我们扪心自问的时候,谁没有类似的感受呢?只是这些自我的内觉,渐渐被户外嘈杂之声所掩,没有细细审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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