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沈嘉禄
今年的教师节与以往几届鲜花掌声载歌载舞的盛况略有不同,报纸与新媒体多了一些体制与改革方面的检讨,暴露了些许不正之风。正视现实,检讨失误,这是社会的进步。
在中国的纲常秩序中,老师的地位很高,超过父母兄弟,仅次于国君(编者按:原文如此,未知其本。“三纲”无涉师徒;依“天地君亲师”之序,此说不确)。老师对学生也亲如己出,悉心栽培,授业传道,严加管束,塑造人格,卓有成就者即招至麾下,列为同党,在晚清社会大变局的背景下尤其如此,六君子或武昌首义,都看得到师生并肩赴难的身影。更有无数纯真而崇高的师生关系,作为中国传统道德的情节支撑,一直温暖着被一具具羸弱躯体包裹着的赤子之心。事情从哪天开始悄悄起变化的?
今天我愿贡献自己的记忆,请读者朋友分享。在我的学生时代,师生关系的亲疏好恶,与狂飙突起的政治运动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但即便如此,仍有温情让我感动。
读小学一两年级时,班主任是个老太太,姓祁,教语文。我因为有点美术方面的天资,图画课不得五角星也难,结果被她发现,遂令我指挥几个同学布置墙报,花花绿绿很是扎眼。还有出黑板报,这事得一人包圆,无需七手八脚。通常是放学后,我留校,在办公室里支一两块黑板,几个老师闷头批改作业,办公室里只听得到粉笔在黑板上走过的吱吱声。每遇此,我的作业都能得到满分,若有差错,祁老师会叫我过去,让我订正,如此,焉能不得五角星?天色将暗,黑板报既成,祁老师摸出五分钱,嘱我去买一包五香豆。去附近南货店一个来回,她分我十几粒,再拍去我身上的粉笔灰,送我出校门,她要等作业批改完毕才回家,而且她有嚼五香豆的嗜好。
祁老师家访时得知我二哥将去新疆建设兵团,妈妈正在为他准备简陋的行装,而祁老师的儿子也是农一师的,两人说着说着就相对而泣,叫我不知所措。后来两个兵团战士的母亲来往勤了,互通信息,交换布鞋与肩垫的式样等。二哥去了新疆,凡寄来的家书,第二天妈妈必让我带去让祁老师看,她儿子的家书也常让我们分享。从这层意义上说,我也成了她的小儿子。有时妈妈买菜回来会跟我说:我正在买豆腐,祁老师来插队,哈哈。
但是“文革”一来,一切就乱了,祁老师家庭出身不好,学校里贴出了她的大字报。我们家也被抄了,双方不再来往,而且她也不再担任我们的班主任了。不过祁老师人缘好,不像另一个老师,平时管束学生极严,现在轮到她倒霉了,我亲眼看到有人从煤球店抢来手臂粗的毛竹杠猛击跪在领袖像前的她,直至口喷鲜血。最后她实在挡不住了,结绳自裁。
进了中学,有一英语老师也因为出身不好,在作业本里偷偷夹张小钞票笼络几个学生干部,当然被小将告发,工宣队和军代表将她一顿狠嗑,好一段日子灰头土脸。不久,某机关干部下放,来了几位老师,本是李代桃僵,但他们将运动思路带到学校,煽风点火,大闹派性,老师队伍分作好几个山头,许多学生也因此分成好几派。甚至有个别女同学甘愿放倒钩去陷害某个老师,结局就像人肉炸弹,两败俱伤。
还有一位政治老师最逗,也是家庭妇女式的慈祥温柔,但打起派仗战斗性极强,经常请我去她班级里及学工的车间里布置墙报,并买点心给我吃。她知道我最烦政治课,考试前就将考试题目告诉我,并关照:“小鬼,不要考得太快啊!”
但我在中学的最后一年碰到一个有政治偏见又惯于积极表现的老师,有一次我的一篇配合工农兵学哲学的作文被《文汇报》记者发现,准备选登,后因为她的搅局就黄了。影响更大的是后面,当时毕业分配按相关政策实行,但班主任的意见也有相当分量,所以我毕业分配的单位就很差。
我们这一代人做学生时,环境老是不太平,甚至是很糟很乱的,所以我模仿马尔克斯的书名,戏称为“霍乱时期”。这样的环境下,能让学生记住老师的种种好,真是不容易。
(摘自《新民周刊》2012年第37期)
责编:戴利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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