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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恩乃重

时间:2024-05-07

山哈

8月末,回了次老家。

老家在龙泉。龙泉给别人的印象总是柔柔的,有如深山里流淌出来的泉水,清洌、纯净!再加上龙泉的青瓷宝剑天下双绝,更是无人不识,无人不晓。于是,聊起故乡,让我这个17岁离家的游子满是自豪。

离家久了,家乡再没多少人识得我,便是同学故交,因为容貌的改变,偶尔路遇也只是觉得面熟,不敢相认。于是,走在熟悉的大街上,却似个外乡人,常常被如蝗过天、如鲫过江的人流撞来撞去,弄得手足无措,惶恐不安。

但我是喝龙泉溪水长大的,龙泉有我的根,有我的本,有亲情也有师恩。说到师恩,总有说不出的愧疚。每次回家乡,总被这样那样的琐事牵绊着,拜访老师最后总成为一个念想。时间一久,越发不敢去拜见了,深怕老师当面责怪我不懂礼数。于是,常常在逢年过节的日子,躲在电话的背后,远远地和老师说些家长里短的话题。但无论怎样,一踏上故土,心里就长出些心虚和不安来。

从小到大,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总有几个记得住的老师。我也一样,岁数长了,许多老师被岁月研磨成了一个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只有小学的熊老师和初中的沈老师一直清晰无比。说来奇怪,她们都是我的语文老师,而我,从少年到青年,也只有语文略微出点彩儿。

小的时候,龙泉只有一条叫西街的街,街当心有一条清溪,水清,照得出人影儿。在溪里放一条纸折的船,能隔岸追出老远老远。长大了才知道,这条小溪穿城而过,出城的地方,西街就不叫西街了,成了东街。

熊老师是我小学的老师,永远剪着齐耳短发,胖胖的极可爱,长得有点像我娘,其实她与我娘不但岁数相仿,而且也与我娘是认识的。前些年,我回去找自己就读的小学——东方红小学,现在已经是西新小学了。而我童年就读的那个置身庙宇的小学,再也无处寻觅。

小时候,熊老师常抚摸着我的头,夸我作文写得好。其实,小学生能写出什么好作文呢?但无论我怎么写,熊老师总能发现我作文的好,久而久之,我也认可了自己作文比别人写得好,心里多多少少有点得意。

想起童年,便自觉不自觉摸起至今还留在额头正中和右嘴角的伤疤,那是小学留下的印痕。

记得是二年级,学校还没有电铃呢,老樟树上吊着一座大大的铁钟。那天,铁钟当当地敲得急,一个赶着去上课的高年级男生把我撞出了好几米远,衣服破了,鞋子掉了,牙也掉了一颗,嘴角和额头都流了血。我吓坏了,坐在地上不哭也不叫,不知道该怎么做。四周的同学都进了教室,就见我一人孤零零地坐在操场的石头地上很孤单。熊老师赶了来,一把抱起我就往医院跑。一路上,我头靠在她怀里,血沾了她一身。

我嘴角被缝了几针,赶来的母亲尽管心疼,嘴上并没说责怪谁,只当我自己不小心了。

受了伤,心里却是快乐的,可以几个星期不用上课,可以天天坐在太阳底下捉蚂蚁,逗蛐蛐儿。但熊老师每天都会来家访,每次都搬了椅子,坐在我对面。她眼睛很大,又黑又亮,说课文的时候,总让我想起两颗玻璃大弹珠,在我面前滚来滚去,令我出神。

熊老师来给我补当天的课。她不但给我补语文,也补算术,那时“文革”还没结束,无论语文还是算术,现在看来都比幼稚园的题目还浅显。每次来,熊老师都不空手,手心里总能变出个糖果、铅笔什么的,或者从书包里摸出个苹果、梨子来。从我妈和别人的聊天中知道,她作为班主任,对我的受伤一直很内疚。

后来,我经历了人生许多次的生生死死,再抚摸当初的那块伤疤,心里都觉得是一件美好的事。

初中,有了沈老师。沈老师叫沈宗英,有一头栗色自然卷的长发。那些年,龙泉开始流行化学烫,常能见龙泉女人当街坐在理发店里,满头涂了化学药剂,再被红的、蓝的、黄的卷筒夹着,几个妇女一边等时间,一边吐着瓜子壳儿说家长里短,说到兴头上,笑得花枝乱颤、前俯后仰。龙泉女人见了沈老师,都会追过去问:你这头发真好看,哪里烫的?进口药水?当得知这是天生的,她们总会流露出一脸的羡慕和遗憾。

沈老师皮肤白皙,有一头漂亮的栗色鬈发,眼睛大大的,是个美女老师。所以,她的课不但女生听得认真,连调皮的男生也都安安静静的。

沈老师也总夸我的作文写得好,常拿了我的作文在班上朗读。每当她读我作文的时候,我常常觉得脸上发烧,觉得心里有好多只小兔子撞来撞去,莫名的兴奋。写作多年后,我向好几个作家打听,他们是怎么走上写作道路的。很多人都说,这多少和青少年的经历有关,比如从小偏爱文科,作文经常被老师表扬。

父亲是读过私塾的,嘴里常念叨“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师训。年年过岁,他总要带上我去老师家,给老师拜年。一来二去,沈老师就成了经常走动的亲人。以至于后来,虽然我去苏州当兵,为工作到处奔波,我一直都是她嘴里的话题。山头小县,出了一个鲜蹦活跳的学生,老师心里多多少少是感到骄傲的。

大约有五六年没见沈老师了,我忐忑不安地按响了她家的门。开门的是顾老师——沈老师的先生,他热情地让我进了门。沈老师拉着我的手,不认识一样盯着我。我知道,老师是在寻找岁月在我脸上的留痕。这样看来看去,总有几分钟,我也看到了老师那一头漂亮的栗色长发稀疏了,花白了。岁月如一个漫不经心的艺人,左一刀,右一刀,把皱纹刻在了老师的额头上、脸上、手上……

我们都在老去,但绝不敢在老师面前说一个“老”字,深怕岁月无情,深怕岁月被唤醒,害我老得更快。

老师为我泡了茶,并没有想象中的数落,只是淡淡地说,经常打打电话啊,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就可以了。她说话的语气和声调与我母亲是一样的。环顾四周,沈老师的家透着浓浓的书香。她先生是画画的,擅长山水国画,曾经把钱塘江从源头一直画到出海口,几十米的国画长卷,创下了浙江画史一个纪录。那幅长卷摊开来我见过,画风细腻精致又不失大气磅礴,堪称现世的“富春山居图”。

沈老师说她岁数大了,腰椎出了毛病,走不了长路,现在基本不出城了。她说她本来很想退休后到外面看看风景,现在只能成为美好的心愿。她还不断讲述初中发生的那些故事,说到可乐处,老师眼睛都笑成了细缝。

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就聊到了熊老师。沈老师问我,知道熊老师的事吗?我说不知道。她便告诉我,熊老师前些年去世了,死得很惨,是被精神病发作的老公用斧头活活劈死的……我很惊讶,很多年没联系熊老师了,听到这样的不幸,心里便紧紧地抽着痛了一下。话说到这里,感觉空气都冷了许多。沈老师停了许久,叹了口长气说,人啊,都是命!

我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一个自己所爱的老师,以这样的情形离开了人世。但事实便是如此,而且这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只是我不知道罢了。时间走得快,相信已经没有多少人会再想起她来。如同这个山城里的许多事情,过去的和未来的、发生的和没有发生的、喜的和悲的,拦也拦不住,推也推不走。

聊了半日,我便要起身告辞,老师从内屋拎出一只精美的青瓷盘送我。

她说不留我了,也留不住。以后就常打打电话报报平安吧!

我应允。出楼的时候,抬头,见窗口探出一头栗色的鬈发,那长发,在风中散了开来,飘来飘去……

老师挥着手,从我车子的反光镜里渐渐远去。

(归雁生摘自2012年10月26日《文艺报》)

责编:向 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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