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盗之名

龚天羽

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一个黑影飘飘然翻上了屋脊，在暮色中急速地移动着，此人便是近几年名动江湖的大盗陆霜飞。他的轻功已达上乘，放眼整个武林，几乎无人可以匹敌。几个起落之间，他便来到了周家威严气派的府邸前。周半城是姑苏城赫赫有名的大户，他富可敌国，经常捐资铺路、接济穷人，是街坊口中的周善人，在当地颇有些声望。不过这些都不在陆霜飞的考虑范围之内，他是夜盗千户的飞贼，只要能够找到价值连城的宝物，其他都可以置之不理。

只见他双脚发力，施展起了武当的梯云纵身法，三四丈的院墙对他而言就如同小石块一般，身形一闪便越了过去。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工夫，陆霜飞进去时还空空荡荡的包袱就已经变得鼓鼓囊囊，金银珠翠的宝光透过包袱缝隙在月夜下熠熠生辉。

陆霜飞年纪不大，“盗龄”却不短，刚出江湖便立志成为青史留名的古今第一侠盗。他初出茅庐“第一偷”就选择了中华第一仙山昆仑山，凭借着凌云赶月的轻功轻而易举地盗走了梅花派的镇派至宝“灵犀宝剑”，正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一个念头闪过了他的头脑：“如果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没人知道是我陆霜飞偷的，那不是白忙活一场吗？”于是抽出宝剑在石壁上写下了七个大字“侠盗陆霜飞借用”;刚下昆仑，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嵩山，他凭着出神入化的轻功瞒过了少林寺功力深厚的藏经阁看守者智信和尚，拿到了少林八绝之首的《易筋经》，这一次他又在墙上赫然刻下“侠盗陆霜飞借阅”七个大字。这两番举动让陆霜飞在江湖上声名大噪，每天都有许多心术不正之人到他的无踪山庄来拜师学艺，他也颇为自得。

第二天一早，周家被盗的消息就传遍了苏州城。陆霜飞若无其事地走上了大街，欣赏自己的“杰作”。周府门口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许多街坊受过周家的恩惠，都来表达关心。

“唉，这贼真是作恶，周家向来惜老憐贫的，居然也遭此横祸，真希望官府能够早点儿抓到这盗贼。”说话的是城西的瞎婆婆，她寡居多年，膝下无儿无女，每逢初一十五，周家都会派人送去十几斤大米。

陆霜飞听大家议论纷纷，也凑上前去：“要我说，这贼本事真不小，这么高的围墙都拦不住他，那么多的家丁都没有察觉，肯定是一个武林高手，要抓他可不容易。”

“哼！这贼要是真有本事，去皇帝老儿家走上一遭，欺负平头百姓算什么本事？”

这句话让陆霜飞心里一亮，是啊，自古以来多少神偷名盗享誉一时，但进过皇宫的倒真没几个。听说不久前暹罗国进贡了一颗拳头大小的稀世夜明珠，如果能够偷来，不光是一举成名天下知，恐怕史书上也要记上一笔啊！想到这里，陆霜飞不禁嘴角微微上扬。可是皇宫内戒备森严，陆霜飞的轻功虽然举世无双，但论拳脚功夫在江湖上只能算是三流水平，只怕大内高手几招之内便能将他捉拿归案了，看来这个念头只得暂且搁下了。

从人群中走出来，他的心情略有些失落，“怎样才能成为古今第一侠盗”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心头，挥之不去，回到无踪山庄里也是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

陆霜飞的徒弟几乎都要比他大上几岁，其中有一个人十分机灵，看到师父郁郁寡欢的样子，便猜到了几分，道：“师父，姑苏虎丘山上有一个撰写江湖志的名家，唤作司马润。听说天下英雄无数，尽在他的笔下，即使是名侠沈浪、熊猫儿也以入他册中为傲，以师父如今的威名，理应占有一席。”

陆霜风笑吟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嘴里却故作谦虚道：“他们都是成名已久的老前辈了，我哪里能和他们相提并论。”

天色渐晚，陆霜飞骑着快马来到了虎丘山下。月光似水，倾泻在这座小山丘上，远远望见山顶上有一间小草屋：“果然是世外高人，在此处结庐而居，待我去看看他写的江湖志。”

说罢便施展起了三步赶蝉的绝妙轻功，身影一闪就来到了茅屋的屋脊之上。陆霜飞悄悄地用手掰开几根茅草，只见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正在伏案疾书，不时举起身边的酒壶啜饮几口，直等到月过中天才长身而起，伸着懒腰吹灭了灯，径直走到床上和衣而眠，不一会儿便响起了轻轻的鼾声。

陆霜飞从梁上纵身跳下，竟无一点儿声响，他蹑足走到书桌旁，用火折子点亮了油灯。原来司马润写的正是名动天下的《江湖志》，他轻轻翻开，在前面几章的豪侠、道侠一系列传记中，郭靖、杨过、乔峰等如雷贯耳的名字一一浮现在眼前，他自忖也不能与这几位大侠相提并论。当翻到侠盗列传的时候，他蓦然觉得自己也应该榜上有名，空空儿、一枝梅、楚留香等人的名字一一从眼前掠过，他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陆霜飞气得将《江湖志》掷在地上，拂袖而去。刚上房梁，便听得司马润翻身呓语道：“好好一本书，扔它做什么？要名满天下，还需早日回头啊！”陆霜飞心中一阵惊恐，赶忙从天窗掠出。

哼，这老儿自称名家，如何连我的大名也不曾听过。他所写的那些人，却也不是泛泛之辈，看来偷盗之术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胡思乱想间，陆霜飞忽然想起司马润的书上写到了庄持重有一种隔空取物的神功，五六丈外催动内力，随心取物，这心法乃逍遥派的不传之秘，不知哪里可以找到。正当他准备翻身上马之际，发现马身上多了一个包裹。这是什么，难道是江湖同道的恶作剧？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本薄薄的古书，轻轻取出，封面上竟然写了四个大字“隔空取物”。陆霜飞喜不自胜，但不知此书从何而来，心中狐疑，又不舍得丢弃秘籍，便带回无踪山庄。

为了防止走火入魔，他试探着先练习了前两个章节，发现心中果然出现了一股浮力，可以随着意念延伸到身体以外，仿佛自己的手脚都加长了一般，又往后练了几章，身边半米以内的东西不需伸手就可以随心取放。陆霜飞的戒心渐渐消去，勤加练习，加上天资聪颖，功力上升得极快，很快便像传说中一样，能隔空取来五六丈外的东西了。

眼看自己神功大成，陆霜飞决意要做两三件震惊武林的大事，来为自己的第一侠盗正名。想了半天，居然想到把各大门派的至宝偷来展览的主意。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他便往返于洛阳、平凉、巴蜀等地，将武当派的真武剑、少林寺的拳谱、崆峒派的铸铁判官笔、峨眉派的玄铁戒指等几百件奇珍异宝一股脑地偷了过来，并向各大门派发去英雄帖：

晚辈陆霜飞，闻得贵派宝物众多，无幸一览，实为憾事。今日借来一睹圣物，以遂平生之愿，绝计不敢损伤。请贵派于中秋月圆之时，在姑苏城山塘街参加还宝大会，届时必将法宝原样奉还。

中秋节那天的山塘街自然是热闹非凡。陆霜飞将各大门派的宝物悉数展出，不少街坊邻居驻足观赏，只见几个少林僧人恨恨地撞开人群，开始寻找自家的宝贝。

陆霜飞还在一旁道谢：“感谢大师傅把如此重宝借我一看，不敢损伤。”那几个和尚冷笑一声，取了拳经便走。七十二绝技从藏经阁里被人偷走，对少林这座千年古刹而言，绝对是奇耻大辱。没半天的工夫，各大门派纷纷派人迎回了各自的镇派之宝，陆霜飞原以为各大门派必定会对自己完璧归赵的壮举感动不已，没想到每个人都是一副对他恨之入骨的神情。但他也不以为意，自以为今日之举一定能让江湖各门派对自己忌惮三分，如此惊天动地、轰动武林的大事，司马润焉能不写上几笔？

江湖上稍有名望的门派都已经被偷了个遍，陆霜飞仍觉意犹未尽，暗自想道：以我今日的本事，大内皇宫的暹罗夜明珠也应是囊中之物，等招捕榜文遍贴九州，我就是举世无双的侠盗。为了证明自己，陆霜飞马不停蹄地赶往京城，趁着月黑风高之夜，找到了皇宫内库。他取出铁丝，轻巧地打开了三重门锁，就在门打开的一刹那，五六支箭从门内当胸射来。陆霜飞轻功绝妙，反应机敏，猛地往上腾起，那箭从胯下堪堪飞过，险些受伤。谁知那射出的箭射中了门对面的靶心，触动警报，整个皇宫之内铃声大作，所有的大内侍卫都往内库方向赶来。

陆霜飞赶忙使出了流星赶月的盖世轻功，刚离地三四丈，就被一阵箭雨射回。他轻功不俗，利用身法躲闪尚还有余，但手上功夫实在不佳，若要杀开一条血路又明显不足，一时之间脱不开身，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踌躇间侍卫中杀出了一个武官模样的中年人，大喝一声：“退下我来！”

他两三掌就逼得陆霜飞没了退路，只能险中求胜，硬接他一掌，借着掌力加上自己的轻功向后飞去，一下子便飞过了两三进房子。

“谢谢兄台了！”临走他还不忘调侃对手，不料侍卫首领却哈哈大笑道：“你中了我的散功神掌，还来谢我？”

翻出皇宫没走几步，陆霜飞便晕倒在了一条小巷子里。约莫过了五六个时辰，他才渐渐醒来，却发现胸口疼痛异常，低头一看发现胸口果然留下了一个黑色的掌印，看来对方所言不虚。据说中了此掌者三天之内不光自己的功夫会散去，最终连骨骼肌肉也会变得绵软无力，真真叫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是一种极阴狠的武功。

正当他自怨自艾之际，旁边传来了一个孩子的声音：“奶奶，奶奶，您救回来的那个人醒了。”

一个老妇人应声走了进来：“孩子，你伤得不轻啊！要好好养养才行，若你不嫌弃，可以在我这里多住上几天。”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像一束光一样射进了陆霜飞的心里。原来陆霜飞年幼时也和奶奶相依为命，自奶奶过世以后，再没人喊过他一声“孩子”，更没有人这么温柔地与他说话。只可惜自己只剩下这两三天的生命了，此刻自己不光被朝廷搜捕，还得罪了江湖上的各大门派，想不到一心想名震江湖的自己，最后却落得这番下场，一阵酸楚涌上心头。

第二天一早，陆霜飞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到底年轻，睡了一夜外伤已无大碍，看到老太太和孩子挑着担子准备出门卖饼，陆霜飞赶忙上前从老人手里把擔子接了过来：“奶奶，我来挑吧！”

三个人来到街角，刚刚坐定，就看见几个身穿官服的大汉，指着老妇人和孩子喝道：“你们在此地做生意，交过税钱了么？”

老太太赶忙说：“官爷，我们刚刚开张，还没挣钱，拿什么孝敬您呢？”

话音刚落，几个官差伸腿就把担子踢翻，烧饼散落了一地：“没交钱也敢在这里做生意？还不快滚！”

陆霜飞看得怒从心起，他挨近官兵，假装作揖讨饶：“官人息怒，我们这就走，等有了钱再来孝敬您。”一面却施展妙手空空，眨眼的时间，把几位官差的钱袋子都偷了过来。

等官差走远了，陆霜飞扶起痛哭流涕的祖孙俩，从怀里取出来一锭银子，笑道：“奶奶莫急，您看这是什么？叫他们仗势欺人，让他们长长记性。”

老妇人吓得魂不附体：“孩子，这可使不得呀！我们平头百姓，不敢得罪官府！”

“拿着，这就算是他们赔给您的烧饼钱，剩下的这些民脂民膏，待我来分给大家。”说罢便催动真气，将几锭银子揉成许多小块，准备散给街头的穷苦人。不料因为用力过猛，一口鲜血从口中涌出，陆霜飞感觉浑身的气力都已用尽了一般。

长安街上有人散钱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开来，那几个官差发现自己的钱财不翼而飞，怒气冲冲地回头来找陆霜飞算账，恰巧看到他拿着自己的钱袋子在发钱，二话不说，举刀就砍。陆霜飞双脚猛蹬，稍稍离地又落了下来。轻功已经无法施展，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拔腿就跑，长安城毕竟不是他熟悉的地盘，没跑几里路就进了一个死胡同，在千钧一发之际，从墙角的边门里伸出了一双布满皱纹的手，把他拉了进去。

“司马先生，您怎么在这里？”陆霜飞刚要高呼，嘴巴就被司马润捂了起来。

“少年人莫要高声，老夫写天下豪杰，四处游历搜集素材，恰巧路过长安街，看你偷了官差，将钱财散于众人，我觉得是绝好的故事，已经记录在册了。”说罢将书囊中的《江湖志》取出，打开来递给陆霜飞。

陆霜飞看罢喟然长叹：“我偷遍江湖各大名门正派至宝，还夜闯皇宫，堪称是惊天动地的伟业，你只字不提。却将我挑担卖饼，散钱于百姓的事记录在此，你这《江湖志》也是浪得虚名，早知如此，不上也罢。”

司马润见他仍未领悟，只得点化道：“我的先祖司马迁曾写了‘刺客列传‘游侠列传，专门为了江湖上的侠义人士立传著作。我自小便立下志愿，要为今日江湖中的侠客们写一本书，让后世子弟将江湖上的好儿女铭记在心。‘侠盗‘侠盗，‘侠字当先，你之前的所作所为虽然轰轰烈烈，但终究不过是为了一己私利，难当‘侠字。这件事情虽然微不足道，却足见你良心未泯，在这江湖之中殊为不易，这才是侠之所在，‘侠不分大小，而在于你的心，一念向善便是侠。

陆霜飞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心念一动，又吐了一口鲜血：“先生所言极是，可惜我明白得太晚。”

“夫子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你正当少年，何晚之有？”说罢扔下两颗红色的药丸便大步走出门去。只两三招，便将门口那几个为非作歹的官差打翻在地，口中大声说道：“这是

‘散功神掌的解药，你服下之后两个时辰便会痊愈。孩子，希望以后能够在《江湖志》里写下更多关于你的故事。”

“爷爷，这个故事可真好听，江湖上都说您义薄云天，仗义疏财，是当今的及时雨，没想到您年轻的时候也犯过错误啊！”

如今的陆霜飞早已不再偷盗，他改过自新，凭借自己的真本事做正经事。他把自己挣的钱尽力给予穷人，帮助他们。

陆霜飞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孙儿，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是啊，好在司马润先生及时点醒了我，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侠义道。孩子，你千万记住，偷盗之事不可做，也不要把虚名看得太重，当你心里装着别人，哪怕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有人记在心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