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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和姥娘

时间:2024-04-24

吴振海

写完这篇文字,我掩卷而思:那到底是怎样一个年代?我的姥娘,一个一生都没有舍得穿上一件洋布衣裳的老人,因为贫穷,从而节俭,进而刻薄甚至自残。仅仅为了一把米面,一条破棉裤,就弄得母女相煎,亲情割裂。那时,还有多少姥娘们的心地被乱草蚕食,沦为荒原,滋生出许许多多至今都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它们依然摇曳在姥娘们的坟头前,让我们每每吃力地辨认,思索。

我娘和我姥娘心里不合,这从我记事起,就耳闻目睹。那时我们兄弟姊妹都小,当然都是替俺娘打抱不平,说俺姥娘太精明,太刻薄,太嫌穷爱富。如今,姥娘已经走了好多年了,我娘虽然康健如初,但也毕竟八十又三。趁娘这几年和我在一起生活,她的记忆力还相当的好,得空我都想问问我娘一些细节,看看她们母女俩之间到底有什么、或者是到底发生过什么。

娘在家里是老大,接着是妹妹、弟弟、弟弟。一个姐弟四人共六口人的家庭,在那个年代是不能算多的。我姥爷张老晕有一手磨油的好手艺,是那一片比较有名气的油匠。我姥娘生性精明过人,精打细算。因此,那时我姥娘家和一般庄户人家比起来,日子一直还算是比较殷实的。

问题是我娘十六岁就出嫁成家了。如果一个人四岁起能记事,那么她和姥娘总共才在一起生活了十二年。十二年,在家里还是老大,又是女儿身,娘儿时的记忆里除了看孩子,烧锅炒芝麻,还有就是姥娘整天雨点似的吵骂。因此我娘对于娘家的认识,尤其是对于我姥娘的认识,一直是一个比较模糊的概念。

娘嫁到我们老吴家时,老吴家正处在谷底的状态。一场流行性霍乱,一个月之间就夺走了我老奶奶,我奶奶、我二奶奶、还有我大伯四个壮年人的性命。从此,天天捧着一本线装书之乎者也的我老爷爷,一个晚清秀才,还当了多年的保长,身心元气大伤,他再也没有力气鼓起一个大家庭前行的风帆了。

我娘像二月里的一场雨,三月里的一阵风,很适时地来到了老吴家。在一个有着十来口人、又大多是男人的大家庭里,娘年轻漂亮,娘能拆会补,娘精明能干,娘爽朗利索。娘在老吴家这个几近破碎的大家庭里,马上树起了夺目的形象。有一次我和俺娘拌嘴,声音大了一些,娘说儿啊,别说你上了几天大学,娘不识字,当年就是你老爷爷那个老私学把子,你问问他高看我不高看我?

但我娘一回到娘家,一到了我姥娘的面前,就立马蔫了。后来我仔细地分析过这个问题: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娘从小就被我姥娘数落惯了,俗话说“打败的鹌鹑斗败的鸡。”更主要是因为我们老吴家刚刚分开家那阵子,我们这个小家除了三间土坯房一个烂铁锅,就是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一家老小得吃饭,清看着娘家还有多余的粮食,我娘的嘴巴就是钢铁打的,她也得张开啊!

偏偏我姥娘刀子嘴,偏偏我姥娘又不是啥豆腐心;偏偏我姥娘家也不是真正的富裕户;偏偏她们母女俩心里向来都没有恁些。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我拽着我娘的衣襟子去俺姥姥家,回来时我姥娘把我们娘儿俩个送到惠济河堤上。姥娘还没有转过去几步娘就哭了。我问娘你哭啥哩?娘不语。娘哭,我也跟着哭,哗啦啦的惠济河水也好像是在哭,树上的乌鸦我们走一步它跟着走一步,噶噶噶不停歇的好像也在哭。那树梢子也在哭,那小菊花也在哭,那田野四处好像都在哭啊哭。

多少年之后我问过我娘,那一回去俺姥娘家你到底为啥哭?娘说咱家里那时候除了有几块红薯还是几块红薯,想跟您姥娘要几斤豆杂面,到临走都没有张开口。您姥娘在河堤上和咱分手时,还掀了掀我胳膊上盖着篮子的花棉布手巾。

真正的焦点出现在俺姨生病之后。要说俺娘年轻时漂亮是真的,但我姨比我娘还要漂亮。姨夫是军官,在北京当连长,她们结婚好多年都没有孩子。就在姨刚刚怀孕不久,正在欢天喜地的时候,她却突然倒下了。去北京治了大半年,从肚子里取出来我表弟,病没有治好还是回来了。

姨一躺下就是两年。姨夫不在家,姨就住在我姥娘家,姥娘床前床后不停地忙活。娘不时地也往姥娘家跑,和我小小的大姐轮换着去照顾我姨。

最疼爱的小闺女一病不起,家里又时常多出几个人吃饭,姥娘身心不宁,姥娘身心憔悴,姥娘不住地唠叨,看啥啥不是,看谁都不顺眼,姥娘得找个出气的烟囱子。

我娘,恰恰就是最好的靶子。

我后来问过我大姐,咱姥娘心情不好,咱娘就不能让着咱姥娘吗?大姐说咋不让唉!不敢和咱姥娘吵,咱娘都快憋屈死了。去一趟回来哭一场,发誓再也不去了还得去。娘有时实在憋不住了,就去咱二姥娘家说说,咱二姥娘和咱姥娘不对劲,一去串门子回来更挨骂。别提了,那时候咱娘是一点法子都没有,甚至死的味都有。

再说,天都已经很冷了,咱娘伺候咱姨,还穿着一条单裤子。就那咱姨的一条旧棉裤,咱姥娘都不说让咱娘穿穿,你说是谁能不生气?咱娘还爱掉个脸子,啥事情越弄就越不得劲。

大姐是俺姊妹六个的老大,别看不识字,但最明理,我们弟兄几个都很尊敬她。

一九七八年,我以全公社第一名的分数考上了睢县高中,俺姥娘说给我买一条绒裤。两年高中上完了,期间我无数次地幻想过,能穿上一条新买的绒裤该是何等的气派!但我一直到考上大学也没有穿上。今天,我没有一点埋怨我姥娘的意思,一天都没有孝敬过她老人家,我哪有资格怨三埋四。当时一条绒裤八块钱,八块钱对于一个节省了一生的老人来说,又该是怎样的一个数字?

一九八零年夏天,我姥娘突然得了脑血栓。我大舅二舅还有我娘,从姥娘的箱子底下扒出来八百元钱。大舅二舅每家三百,俺娘二百。对于这样一个分配结果,我娘至今感恩不尽!时不时地念叨着说:你两个舅都是清亮人,咱啥时候都不能忘了你舅,是那二百元钱让你读完了四年大学。

一个老人,一个一生节俭,连自己的亲闺女都不舍得给花一分钱的老人,在那个普遍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年代,她能攒下来八百元钱,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奇迹?八百元,三个孩子瞬间就给她分光了。留下来一个长长的惊叹,也留下来很多今天我写作的素材。

又过了两年,也就是我考上大学后的第一个暑假,姥娘在公社医院里,吝啬地咽下了她最后一口气息。在我骑车带着我娘去医院的路上,我娘显得是那样的平静,就是到了姥娘的床前,娘也是象征性的干哭了几声。对于我娘那天的表现,我后来不止一次地追问过她。娘说真的没泪啊,泪能是挤出来的吗?

一个搁哪哪中,一生好强的老人,连她娘死都没有一滴眼泪可掉的老人,她的心里,该憋着多大多大的委屈甚至怨恨?但她最终都没敢和她的冤家吵过一回,这个老人,就是我最熟稔最陌生的娘。

我今天可以作证:我姥娘得病以后的最后两年里,我娘、我舅、我舅母,还有我三个姐姐,轮流照顾我姥娘,没有让她受一点点罪。娘还时不时地把俺姥娘接到俺家,给她割肉吃,给她炖鸡蛋吃,姥娘在俺家每一次都住好多天。

写完这篇文字,我掩卷而思:那到底是怎样一个年代?我的姥娘,一个一生都没有舍得穿上一件洋布衣裳的老人,因为贫穷,从而节俭,进而刻薄甚至自残。仅仅为了一把米面,一条破棉裤,就弄得母女相煎,亲情割裂。那时,还有多少姥娘们的心地被乱草蚕食,沦为荒原,滋生出许许多多至今都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它们依然摇曳在姥娘们的坟头前,让我们每每吃力地辨认,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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