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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眼中的呼兰河

时间:2024-04-24

佚名

1937年8月,淞沪抗战爆发。9月下旬萧红和萧军离开上海抵达汉口,在蒋锡金位于武昌水陆前街小金龙巷21号的住处落下脚来。《呼兰河传》就是从这时开始创作的。到1940年9月《星岛日报·星座》(香港)开始连载(至当年12月底连载完毕),其间已经过了三年。这三年中,萧红经历了怀着萧军的孩子与萧军彻底分手,与端木蕻良结婚,被端木遗弃在武汉,大着肚子独自艰难抵达重庆,产子,子亡,与端木飞抵香港……个中有多焦思、伤心、劳身,自不必说。《呼兰河传》外,这三年中,她还创作了不少短篇小说、散文以及戏剧作品。《呼兰河传》无疑是写写停停的。.

茅盾先生为《呼兰河传》作序。五千来字的文,28个“寂寞”。他叹息复叹息萧红的种种寂寞:寂寞的幼年,寂寞的童年,寂寞的精神,寂寞的心境,寂寞的生活,寂寞的环境,寂寞的呼兰,寂寞的死亡,寂寞的坟墓……如此浓烈的“寂寞”之感触,是从《呼兰河传》里读出来的吗?他认为“寂寞”是萧红的人生写照。如果这一判断准确,倒是解释了《呼兰河传》创作时断时续的原因:深陷寂寞无法自拔时,便一头逃进梦魂萦绕的呼兰河城里去,为那座小城里她刻骨铭心的景、物、人、事描形画像,并发掘其中深藏的东西。我其实不能确认萧红是否是“寂寞”的,因为那样丰满、灵动的灵魂,那样坚韧、匆促的生命,那样困顿、颠沛的生活,像是都与“寂寞”无缘。寂寞,从某种意义上讲,是精神空虚与物质优渥的产物,它们却都不属于萧红。.

《呼兰河传》很难归类,自传,小说,散文,抒情诗,都像,又都不全是。我最愿意读那些像是自传的部分,特别是“我”和祖父的故事。因为那是《呼兰河传》中最柔软、最温暖、最动人的部分。萧红以生动的儿童化语言,描摹出触手可及、有声有色的画面。读之,像是能听到四五岁的她脆生生的笑语,以及祖父宽厚温暖的对答和不时响起的开怀大笑;也像是嗅得到满园的花香,看得到挂满各种瓜果的植株……“祖父一天都在后园里边,我也跟着祖父在后园里边。”依样学样,裁花、拔草、种菜、铲地、浇菜……捣乱比帮忙多。给祖父插了一草帽的玫瑰花,一家人见了笑疯了;浇水往天上泼,大叫下雨了、下雨了;踢飞了祖父刚播下的种子;除掉了韭菜留下了杂草……后园在小萧红眼里,天高地广,“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远,用手摸不到天空。而土地上所长的又是那么繁华,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觉得眼前鲜绿的一片。”一天又一天,祖父、后园、小萧红,三样是不可或缺的。可是一到冬天,后园就封门了。.

在大地都能冻得裂了口的漫长冬季里,小萧红只能转而进行室内探察。她琢磨祖母和母亲屋子里的各种物件,倒饬储藏室的陈年旧物,直至倾箱倒箧。祖母丧事期间家里来了好多人,包括四五个比她大一些的孩子。小萧红跟着他们出了院子,上了街。“不料除了后园之外,还有更大的地方,”她目瞪口呆!“是不是我将来一个人也可以走得很远?”后来跟祖父学古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听了祖父的讲解,想到自己以后离家,等到胡子白了回到家,祖父不认识她了,心生恐惧。.

还有一个十分值得玩味的细节是祖父与祖母的关系。从《生死场》中看,男人在家庭中是主导一切的,可是《呼兰河传》中说祖母从来不派任何工作给祖父,像是祖母说了算。又说祖父总是主动去擦祖母地榇上的一套锡器,不擦也罢,一擦祖母便骂他懒,骂他擦得不干净,而且“祖母一骂祖父的时候,就常常不知为什么连我也骂上”。祖父被骂“死脑瓜骨”,小萧红被骂“小死脑瓜骨”。看起来祖父倒是怕祖母的。有意思的是,正是这个挨祖母骂的祖父不仅对孙女,也对别的孩子,甚至家里的长工、租户都温厚有加。.

呼兰河让萧红心心念念,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因为那里曾经住着个子高高、身子骨硬朗、笑眼盈盈的祖父。在写“我”和祖父的第二章里,起首她便写道:“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住着我的祖父。”极短的“尾声”与之呼应,“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物事人非的痛恻已尽在其中,但她犹无法搁下,掰着指头算和祖父的年岁差:“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孩子似的喃喃自语中,深藏着无法自拔的痛切。在《祖父死了的时候》的散文中,她无比悲凉道:“我若死掉祖父,就死掉我一生最重要的一个人,好像他死了就把人间一切‘爱和‘温暖带得空空虚虚的。”祖父下葬那天,她用祖父的酒杯饮了酒,卧倒在后园的玫瑰树下。“世间死了祖父,就没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间死了祖父,剩下的尽是些凶残的人了。”.

《呼兰河传》一共七章,加上一个简单的“尾声”。除了“我”和祖父的故事明亮,甚至是明媚的外,其余的部分大多是灰黯、甚至残酷的。无论是呼兰河的风土人情、习俗文化,还是“我”家院落周围人们的日常生活。.

文中有许多对呼兰河“精神上的盛举”的记述: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萧红一样一样地写,且叙且议。那叙,如画笔,又如镜头,栩栩如生;那议,往往力透纸背。老爷庙和娘娘庙里的塑像,前者塑得很凶神恶煞,后者塑得很温顺,拜庙的善男信女一眼看去,会认为男人不好,女人值得尊敬。可她却认为把男人塑得凶狠,“那就是让你一见生畏,不但磕头,而且要心服。”把女人塑得温顺,等于告诉人们:“温顺的就是老实的,老实的就是好欺侮的,告诉人们快来欺侮她们。”.萧红将呼兰河的“精神盛举”一一写来,最后作结道:“这些盛举,都是为鬼而做的,并非为人而做的。至于人去看戏、逛庙,也不过是揩油借光的意思。”.

整部《呼兰河传》里份量最重的一家是老胡家。夏天里,老胡家坐火车从老远的辽阳接来了长得黑忽忽的,笑呵呵的12岁的二孙媳妇小团圆媳妇。左邻右舍争相去看。看罢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可是非议一大堆:见人一点也不知道害羞;头一天来就吃三碗饭;两个眼睛骨碌碌的转……婆婆也要给她来个下马威,没几天就开始打。小团圆媳妇一挨打就哭闹着要回家,婆婆听了打得更狠,还用烧红的烙铁烙脚心……老胡家开始夜夜跳大神,跳了一冬,原来是有说有笑,活蹦乱跳的小团圆媳妇病了。她刚挨打那会儿,左邻右舍都说该打;现在听说她病了,紧赶着跑去出点子,贡献各种偏方。最终,老胡家要用大缸给小团圆媳妇当众洗澡了。小团圆媳妇被当众脱了衣服,放进装满滚水的大缸里,就这样,一夜里,小团圆媳妇被烫了三次,抬出来三次。烫一次、昏一次。.不久以后,“那黑忽忽、笑呵呵的小团圆媳妇就死了”。.

萧红在这一章里书写残酷的力度使人动魄惊心!除了“我”和祖父,所有的人都站在施害者的队列里,像群魔。如果说《生死场》中的女性立场,针对的是男权制度下的男人与强权,表现的是男人对女人的歧视、压迫、侵害、暴力和摧残,那么领头施害小团圆媳妇的,却是同为女人的婆婆。而且婆婆身后争先恐后的帮凶和看客们,是地位卑微的小人物,是穷苦大众。由此可以看出,萧红强劲笔力所鞭挞的,绝不止强权,绝不止不平等,而是一切愚昧与丑恶!婆婆有大量的心理活动,她一心为了小团圆媳妇好。在钱财上,她对自己苛刻至极,可是花在为小团圆媳妇请神治病上,慷慨无比,直至最后倾家荡产。“乡愚”,萧红在给萧军的信中,写过这个词。那大致是因为萧军信中说要到鲁迅墓前去烧刊物,萧红回复说,这真是“洋迷信”“洋乡愚”。并不无讽刺道,“写好的原稿也烧去让他改改,回头再发表罢!”(1936年11月24日萧红自日本致萧军函)可见,萧红反对并批判的“愚”,范围有多广!因此茅盾先生在《序》中说,“呼兰河的人民当然多是良善的……他们有时也许显得愚昧而蛮横,但实在他们并没有害人或害自己的意思。”我是万万不敢认同的。是,婆婆因袭的是传统,“哪家的团圆媳妇不受气,一天打八顿,骂三场”可是,传统就等于良善吗?就等于不害人吗?要我说,愚昧本身,才是最大、最本质的恶!.

茅盾先生在《序》中发问:封建的剥削和压迫,日本帝国主义血腥的侵略,“这两重的铁枷,在呼兰河人民生活的比重上,该也不会轻于他们自身的愚昧保守罢?” 今天再来看这个问题,当那“两重的铁枷”已不复存在时,人自身愚昧保守这重铁枷,不是依然健在吗?能够越过重重障翳,看到并书写出人类本质的作家,才是伟大作家。而且,那也才是作家真正的责任。

作为作家的萧红写出了她眼中的呼兰河,然而作为女人的萧红,穷其一生却难以解去传统的故乡架在她身上的沉重枷锁。.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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