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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狗粪的父亲美丽的梦

时间:2024-04-24

徐晓思

在我还上小学的时候,就到生产队干些农活,帮家里做些事,为积劳成疾的父亲分担些困苦。那些活儿,如栽秧、割稻、拾狗粪,即使和年龄不相称,也要硬撑着去干。拾狗粪倒是个“软活”,虽然感觉不太雅,但还不得不去做。好在那时是有着“没有大粪臭,哪有五谷香”理念的时代。在我的捡拾人生中,拾狗粪是我除了栽秧割稻活计之外做得最多的农活。

劳动的名称叫拾狗粪,哪有什么狗粪?其实是拾人粪。日子过得慌的年代,狗大都打了剥来吃了,狗和狗屎很少见的。“粪是农家宝,缺它长不好”,那时,“深挖洞,广积粮”口号很响。种田提倡广积肥料,可以和生产队换工分。父亲时常吐血,大的农活、重的事情不太能干了,长时就带着我拾狗粪。我的鼻子灵,眼睛尖,可以帮助父亲多拾狗粪。但也不是遍地都是大粪的,往往连拾带“偷”。在一个寒假的大清早,天还没有大亮,我和父亲趁人不注意,转到本村的学校——曹庄小学的厕所,父亲划了一根火柴照亮,我们偷偷地挖了一些人粪,再在粪上撒了一些酥泥,又转到学校大门口,天已经放亮了,便顿下担子在过道歇会儿。父亲看到过道上刚漆过黑漆的黑板,说:“假如明天要你来做教师,你做得起来吗?”我说:“能。”现在想,那只是当初为了不让父亲扫兴说下的大话。但当时父亲很高兴,又说:“你在黑板上写几个字给我瞧瞧。”其实父亲并不识字,说他扁担大的“一”字不认识是夸张,但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是事实。即便如此,我还是在地上找了个粉笔头,在新漆的黑板上写了五个大字:我能当老师。父亲看了笑眯眯地说:“你能当老师就好了”。其实我并不能从真正的意义上理解“就好了”,但我能感觉到这是父亲的一个梦。

拾狗粪的时候想起当老师,要是被别人听了去,肯定会笑传为痴人说梦、天方夜谭、纯属虚构。好在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父亲一时做梦,我记在心里,试图有朝一日圆梦、解梦。

这件事记得很深,一个重要因素是,当时新漆的黑板没有干透,写在黑板上的五个字一下子擦不净,写字的地方虽然擦得一塌糊涂,但那吃进去的五个字不仅清晰可辨而且引人注目。后来黑板虽然写上板报、写上标语口号,那擦不去的梦还闪闪刺眼。上学的时候,那五个字仿佛等待我,追着我,把我迎来送往。我从校门过道穿过的时候,心虚得像个小偷,特别有同学问是谁写的时候,我尴尬得无地自容,生怕老师查验笔迹,追究“谁干的坏事”。好在不是“反动标语”,只是哪个少不更事的麻木虫子想当老师而已。在那个“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儿王”的时代,还想当老师,也不是个什么出息的人,因此,那黑板上我留下的只是“无知”和“无师问津”,我的心也慢慢放了下来。

父亲的身体愈来愈差,重的体力活干不了了,也只能干些“软拐”的活计,混两个工分养活我们。我也渐渐长大,要帮助父亲一起拾粪了。

我上初中,父亲就到我上初中的学校周围拾粪,到了中午,他的狗粪兜子(担子)就顿到我学校围墙的边上。放学了,父亲夹着我的纸书包(因为家里穷,我从小学上到高中毕业,没有买过书包,课本都是用盛“六六六”粉农药的牛皮纸一包)走在我后面,我替父亲挑着粪兜子走在前面。我生来就不怕什么丑,在那个发育不全的年龄和年代,还不知道怕丑,加上我的成绩在全校还可以,没有同学看不起我。我们一路朝家走,父亲一路说着快活的话。父亲一会儿说,他拾粪的时候,挑工程的地方粪最多,没有费多大事就拾满了两筐(今天想来真要感谢那些随地大便的人);一会儿说,今天看到两个拾粪的人抢一泡粪便,一个说是他先看到的,一个说是他先闻到的,争执不下,打得头破血流;一会儿又说,今天拾粪时还拾到一个铅笔头或一支破钢笔,可以给我写字用(我从小学上到初中没有买过钢笔,上高中时父亲在修钢笔的地摊上二毛钱买了一支旧钢笔)。又一次放学,我刚走到他的粪担子旁,他就在粪上盖着的葵花叶上拿出用荷叶包着的一个黄烧饼给我,很高兴地说,他今天拾粪时捡到一毛钱。说完,催我快吃,还热着。我没有嫌脏,就把一个温温的软软的黄烧饼吃了。我挑着担,他夹着我的纸书包,我们高兴地说着话,一前一后,两双草鞋,一大一小,向前摆动。就这样,他夹着他的梦,我挑着我的梦,走完初中。

我上高中,父亲的粪担子就每天跟到高中。他拾粪的路程就更远了,常常是过了大运河到湖滨庄台那边去拾,可能那边“挑大小型(挖河的工程)”多,粪源好些,但每天到中午父亲把拾好的一担粪挑过来,他就累了。每当他把一担粪顿在我高中学校的大门边围墙外,就有同学告诉我,你父亲来了。当然我同学不是这样说的,而是说,“孙悟空来了”。因为父亲愈发地瘦,脸尖得真像个孙猴子,以至后来“孙悟空”成了我的绰号,听得我很不是滋味。更难过的是,每天父亲中午要在我学校里吃午饭,也就是一碗充满烟风味的陈米糙嘴的大锅夹生饭,和我葛(共同的)三分钱一碗的像牛尿一样捂黄了的菜汤。吃过饭我要挑着大粪把父亲送到李大桥或人窑处(大约五里路),一路上女同学见到我都捂着鼻子,她们这一动作,把我的心刺得鲜血淋漓。每当此时,父亲仿佛看出我的心思,说,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说,活在世界上只要不偷不抢,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说,某某大人物还要过饭的;还说,“你要是做教师就好了!”我不知道当老师究竟有多好,但我坚持把“难过”二字放在心里,把喜悦装在脸上,一直挑狗粪兜子送父亲,直到我高中毕业。

我属于回乡知青,进工厂、站小店都没有我的份,在渺茫中先下地干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因老师不吃香,曹庄小学有老师走掉了,突然有一天,说要我到学校去代课,当赤脚教师(民办教师,一个月可以拿到十三元),我很激动,父亲喜不自禁,直抹眼睛。虽然老师被称之为臭老九,没有什么人愿意干,但父亲当成天大的事,当晚跟生产队会记(有亲戚在上海)买一件打过补丁的白小褂子,我第二天就穿着白小褂子到学校教书去了。

我到学校教书,父亲就真的不去拾狗粪了。拾狗粪的爹生了个当老师的儿子,是他一生的荣耀,也是他的最高理想。我在教室里上课,他常悄无声息地跑到学校坐在我教室外的窗户下,倚着墙根儿晒太阳,听我领学生读书,听学生读书,仿佛我和学生的书声是人间仙乐,比他的笛子、唢呐吹得还好听。endprint

虽然他的病越来越重,但他的内心快乐无比,父亲把我当个“活祖宗”,每天把饭盛得好好的放在桌上等我回来吃。要是下雨或我没空回来吃饭,父亲就送饭到学校给我吃。他的最后一顿饭就是等我回来吃的,也就是和我吃了最后一顿中饭才离开人世。他说等我一块吃饭才有胃口。那天我回家迟,中午一点多钟才回家的,五分钟吃完饭,父亲就催我去学校。我刚到学校一会儿,传来消息……其实学校距离我家只有五百米。

学校缺少什么,只要家里有,父亲立即送了去。我说学校里没有单杠,他就把家里长得直直的有膀子粗的骨头榆树锯倒,修得光溜溜的,送到学校绑在两棵大树之间,学生就在土单杠上乐翻天了;我说学校要栽读书林,他就为学校栽树,还把家里的潇湘竹挖到学校,栽起了竹林。1980年,我在西藏的大哥,为父亲买回一台12吋黑白电视机,那时一个乡也没有几台电视,偏僻的农村更是稀有,父亲说,放在学校里吧,让小学生也看看,开开眼界。有人和他开玩笑,把家都搬到学校里算了。他就说,我儿子要生铁,我就回家“打里锅”(只要家里有)。家里的事从来不要我去做,学校有什么事需要,他立马去做。学校操场前有个塘叫荷花塘,但就是没有荷藕。初春,春冻还没有完全解开,父亲跑了十几里路,一路还吐了几次血,在南圩之南的绿洋湖,踏着河里的冰渣子,踩来藕种,栽在学校里的荷花塘里,每隔几天,他就有意无意地路过荷花塘一次,站立很久,看看荷藕有没有栽活。当他看到有一片叶子卷出水面时,就很高兴地告诉我,“栽活了”。整个春天到初夏,每当荷花塘里冒出一片叶子他都兴奋得像个小孩,告诉我,其实我都知道了。当荷叶长出水面十四片,也就是父亲数到十四片的时候,他去世了,而荷花塘名副其实了。

父亲去世的第二天,校长说,明天扬州教育局有人来我们学校,县里指名道姓要我开课,问我能不能坚持。我想,可能我的课上得相对好些,才信任我的。记得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到县人民医院看病,怕耽误我的教学,请了他的老朋友叫李定珠的人用板车走了30多里路慢慢拉了去的,硬是没有让我陪着去。想到我的不孝,父亲的希望,我就答应下来了。夜晚,我坐在父亲灵柩底下(棺材搁得高,孝子要坐或睡在下面的)一边守灵,一边忍着悲痛备课到天亮。第二天一大早,我送走父亲(下葬完毕),快步跑到学校,哑着喉咙上了公开课。是哪篇课文记不清了,只记得我流下了泪,学生也动容。我感觉自己没有控制好,有些失态,而高邮、扬州来的,不知是专家还是领导,直夸好,说是那个“情境教学”。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刚把父亲埋到土里,更不知道我有热爱学校的父亲和他实现的美丽的梦。

“你要是当老师就好了!”是父亲在世时最大的心愿,而且如愿以偿。他对教育的情愫一直是个谜,我至今不能解,只是把他的梦圆了再圆。几十年来,三尺讲台一方天(现在虽然做全市的教科研工作,但心离不开学校和课堂),耕耘梦想,播种爱心,收获未来。自己像个精神富翁,仍不满足,痴心不改,昂扬守望,在父亲的梦里,享受别一种天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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